江南多宝塔。自古谓“有塔必有寺,有寺必有塔”。
寺和塔,同属于佛教建筑,起源于印度。
史料记载:塔,梵文叫“卒堵波”(Stope,意为坟、冢、灵庙),原本是用以收藏释加牟尼火化后的佛牙与佛骨(舍利)的,后来演变为供放佛教经卷、法器和高僧的骨灰等。我国东汉明帝崇信佛教,死后在他的陵墓上修建了中国的第一座宝塔。而南朝梁武帝萧衍以及高门氏族皆崇尚佛教,所以,建康(南京)在南朝时仅紫金山就有寺庙七十余所。难怪唐代诗人杜牧在《江南春》中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咏叹。
南京是我的故乡。在这六朝故都的地方,我参观过栖霞山上的舍利塔,它建于隋代,有精细优美的浮雕;牛首山上的宏觉寺塔,塔底的地宫里有珍贵艺术品玉瓶及鎏金喇嘛塔。
青少年时代,也曾在暮秋时节,与几个友人挤在破旧的马车上,听马车夫吆喝着疲惫的老马,穿过悬铃木与枫叶掩映的山路,来到灵谷寺访秋寻古。
那时,我们沿着螺旋式扶梯攀登过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灵谷寺塔,眺望林木苍郁的紫金山,如屏如嶂;灿烂阳光下,巍峨的石头城和远远奔流的大江,不由使人想起王安石的《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竟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在灵谷寺高塔上,吟此感叹金陵兴衰的绝唱,真能给人以山川壮丽的美感和历史变迁的深思。
但最使我难忘的是在太湖之滨的震泽镇上参观慈云塔寺。这座古塔最初建于三国时期,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了。它造型精美,龙角飞檐,古朴雄伟,塔顶有铜质葫芦状塔刹,直刺云空,葫芦上有铁链分系四角,垂悬铜铃,微风吹过,叮当作响。传说这座塔是北宋后期重建的。那时金兵攻下汴梁,掳去徽、钦二宗。徽宗的女儿慈云公主逃至震泽,思念被浮去的父亲,重建此塔,常常登塔北望,祈祷自己的父亲早日归来,故名慈云塔。我想这是古人借此传说赋予塔以活泼的生命和浓厚的人情味。
“看几朝营造,几朝褒贬。七级浮图空累积,一声杜宇谁听见?向禅扉合掌问宗讯,斜阳远。”一位白发老者在塔下吟诵古词。我不觉迎上前去和他攀谈起来。他是退休的教师,早年曾游遍江南的名刹古寺,对许多佛塔如数家珍。他说佛塔是研究我国古代建筑史的宝贵实物。并说三国孙权时代建造的塔,在江南有多处:如苏州平门内的北寺塔,据传为孙权母亲吴夫人所建。镇江西云台山麓的昭关寺塔,外形似瓶,传为孙、刘联姻时的石瓶,亦称“瓶塔”,青石雕刻,样式别致,上面有十三圈带形浮雕,象征十三层天,给人空蒙飘逸的冥想。
老教师一时兴浓,滔滔不绝地讲起几十座江南名塔。从浙江古刹国清寺的隋塔,佛教天台祖师智者肉身塔,讲到甘露寺的铁塔和吴淞江畔的美人塔;从松江宋代方塔、无锡明代宛山石塔,讲到新安江畔耸立峰巅、隔江相望的双塔,钱塘江边具有吴越风格的白塔。
漫步桥畔,望着河水中的慈云塔影,玉带似的白云飘绕浮动,塔好象在轻轻摇动着身躯。我想,塔和人一样,也是有灵性的。它饱经风霜,历遭磨难,目睹岁月流逝,时代更迭,该有多少秘密向世人倾诉。
呵,从江南古塔上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原本是宗教建筑的佛塔,在历史的衍变中,已经成为山川园林美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无论在深山峻岭,抑或丛林寺院,当你看到“塔从林外出,山向寺中藏”的画面,看到宝塔凌空耸立、巍然挺拔的英姿,你不感到它使青山增色,绿水生辉吗?当你来到苏州邓尉观梅时,那一片梅林泛起白色的云朵,远远的光福塔矗立在香雪海中,你不觉得它给姑苏大地平添了一种悠漫婉丽的韵味吗?
试想,到杭州游览的人,谁能不去孤山看保叔塔?谁能不登攀上十三层的六和塔顶,饱览杭州胜景,钱塘风光?再想想,假若镇江金山寺没有慈寿塔矗立山巅,那王安石也觅不到“忽见鸟飞平地起,始惊身在半空中”的诗意。苏州虎丘山上如若没有云岩寺塔,那十里山塘之巅的千人石和剑池,也将失去雄奇的气势;那素称“江左丘壑之表”的虎丘山,在游人眼里也会矮却几分。
正是暮春时节,我们从苏州乘车去常熟。未抵县城,远远地望见兴福寺塔屹立在阳光下,巍峨古朴,令人喜爱。
这座与西安大雁塔齐名的方塔,高六十七米,顶呈盔形,身似梭子形,檐角翘起,造型秀丽,外轮廓呈柔和的曲线美。它虽然建于南宋,但在造型与装饰上却保留了隋唐时代的某些特征。你看那“节奏单纯而分明的层次,每个层次之间的疏朗的明显的差异比例”,和印度柬埔寨的宝塔相比,充分体现了中国式宝塔和民族建筑的独特艺术风格。
友人拖我爬上塔的最高层。在这比杭州六和塔高七米多,比意大利比萨斜塔高出十二米的塔顶,我们凭栏远眺,东面平畴沃野,碧色铺地,西面十里虞山,树木葱笼,山林笼罩着一层暮色,似在烟霭之中。
呵,江南古塔不仅给我美与诗的享受,也给我一种历史和现实的启迪:任何外来的文化,在具有自强不息、开放汲取精神的中国人民面前,都将被吸纳,被溶化,被改造,从而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
此时此刻,我想如果我是个丹青妙手,绘下这千里江南水乡塔影的画卷,那该多好!
1986年10月,上海
(原载上海《解放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