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文革”期间，一次我回北京探亲，想借机到处逛逛，重新熟悉一下久别的城市。我跑到琉璃厂一家中国书店，看到书架上有一册旧拓怀素的草书千字文。出于爱好和好奇，便问店员要多少钱。孰料店员回答是，只卖给外宾。我又问，可以看看吗。店员回答得更干脆，不行。

这件事虽然过去30多年了，我心里一直不平静。有一种“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感觉。不过，早年外滩公园不让中国人进，因为租界是外国人当权。可现在，在毛主席向全世界宣告“站起来了”的中国，在自己的国土上，设限的却是中国人自己，国人还是把中国人看得低外国人一等，是自己国土上的二等公民。

也是在“文革”中，在汉中北大分校，从北京回来的人讲过一件趣事。有一年夏天，十三陵游人较多，天气又热，小卖部准备的汽水不够敞开供应，便决定为数不多的汽水只卖给外宾，并且贴有告示。那时中国大陆上还没有矿泉水和可乐之类的饮料，唯一能买到的是汽水，中国游客虽渴也只好望汽水兴叹了。凑巧，一位美籍华裔游客前去买汽水，售货员一看是中国人的模样，便不卖给。这位华裔外宾渴得实在厉害，便说，我是外宾。岂料售货员冷不丁给了一句：“你为了一瓶汽水，连中国人都不作了？”这位碰了钉子的外宾后来对陪同游玩的中国朋友说，他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种族歧视最厉害的地方是中国。

“文革”时期，正是中国人夜郎自大狂发作最厉害的时期。尽管媒体说中国是“世界革命的中心”、要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解救美帝、苏修统治下的和一切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把中国看得比别人都高。可是上面说的两件事，恰好说明做的和说的不一回事，由于有求于人，才在洋人面前低声下气。字帖只卖给外国人，是因为人家有外币。汽水只卖给外国人是期望人家出去给中国说好话。

“文革”过后，随着改革开放，夜郎自大狂的症状有所收敛。不过中国人歧视中国人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1983年，我在美国作访问学者，有一天，一位美国朋友告诉我。他看到一则美国记者报导的关于中国的消息觉得很奇怪。说在北京建国门外的使馆区，有一家新开的商店，有警察把门，不让中国人进去。记者问警察，为什么不让中国人进去，回答说，如果中国人可以进去的话，就会有大批中国人进来享用空调。（那时候，中国装有空调的商店还是新鲜事物）美国人把在中国国土上开的商店不让中国人进，认为是和“人咬狗”一样稀罕，所以上了新闻。而中国人则把这类事看作是和“狗咬人”一样平常，所以就不算新闻了。

去年，到青岛参加一个会议。我是头一次到青岛，一位在青岛工作的朋友要了一辆车让我领略青岛风光，沿风景最好的海边开了一圈。司机告我说，那些最好地段的公寓，每平方米在三万圆左右，大半被外国人买走了。我很奇怪，我说，在北京买房子，还得要北京户口呢，外国人怎么能买中国的房产呢。司机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只要有钱，那种高级住房是不问户口甚至是不问国籍的。我心里有一个疑问，外国人在中国有地产，而且是最好的地段，这和当年租界究竟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当年是用枪炮打出来的，而今是用钱买的。他们又可以圈起来说，华人不准入内。

同工同酬，这在当今世界上任何地区，是人生而平等的一个公认的原则。我在大学里教书有年，多年来，和外国人一直是同工不同酬的。一样是教书，拿外国护照，薪水是国人的十多倍。其实，只要是沾了外国边的人，优越性就很突出。一个拿了外国博士学位的人，有以百万计或数十万的科研“启动金”，而土博士就没有。此外，在购车、住房等一系列环节上，海归博士比土博士得到许多“倾斜”政策与“照顾”。发表一篇文章，要是被外国人引用了，就说是有了“国际水平”。而中国人引用得再多，也是“国内水平”。显然，国际水平和国内水平的“含金量”是很不同的。论文发表在外国杂志上比发表在国内杂志上神气多了。能够拿英文教课的教员，比只拿汉语教课的教员也要更神气些。

所以就有许多中国人出国。也所以有许多单位，为了取得外国人的承认，把科研成果译成外文大量往外寄。不过同样使我难受的是，1983年我在美国访问时，看到我所访问学校的图书馆管理人员，把从中国寄去赠阅的科研论文、刊物和杂志，连封都不拆就丢进了垃圾桶。

在媒体上，经常看到，中国人到国外非法打工、非法入境、和蛇头等等的报导。说明外国人在这方面管得是很严的。他们不想让外国人抢他们自己人的饭碗，在就业问题上是内外有别的。可是，在中国，在我们有近千万的失业大军的情况下，我们竟允许外国人在中国自由做小买卖和就业，门户大开。据说仅在北京就有数以十万计的外国人做小买卖和就业，倒都是合法的，说是吸引外资。

几乎已在媒体上销声匿迹的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最近突然成了新闻人物：他今年11月6日在东莞演讲20分钟，中国人给的酬金是50万美元。合一分钟2.5万美元，就是说，他的嘴皮在中国国土上动一分钟大约是一个中国普通工人10年的薪水，多值钱啊！2002年，克林顿在深圳一场30分钟的演讲拿走了25万美元。我们也有退下来的总理和总书记，试想让他们到国外演讲。恐怕连一万美元也拿不到。外国人可没有那样傻，拿纳税人的钱随便给人。就是说，按照中国人的给价，中国的老百姓比人家低一等。要是拿退下来的官员相比，外国对中国官员的给价要比中国人对外国官员给价便宜得更多。

这一切说明，要想体面地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顶好是出国拿一张外国护照。至少要拿一个洋学位什么的，或者是当过洋官。外国人生活在中国比生活在外国还要体面。看来中国人要在世界上与外国人平起平坐，是不容易的，即使是在自己的国土上。

四百年前，首次踏上中国领土的传教士利玛窦说过：“因为不知道地球大小而又夜郎自大，所以中国人认为所有各国中只有中国值得称羡。就国家的伟大、政治制度和学术的名气而论。他们不仅把别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蛮人，而且看成是没有理性的动物。在他们看来，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的国王、朝代或者文明是值得夸耀的；这种无知使他们越骄傲，一旦真相大白，他们就越自卑。”现在，把中国看成是“天朝上邦”或者“革命中心”的人是少了，可以说是“真相大白”了，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中国人自己看不起自己。这些都不幸被利玛窦说对了。

问题是，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我们总不能在自己国土上老当二等公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