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从信史里揭示出“封建”的秘密形态,这样来考证中国古代封国和城市国家的起源和国家形态的发展。因为“文明使一切分业加强,尤其是更激成了城市与农村的对立。这里或者如古代,城市握有对农村的经济支配,或者反之,有如中世纪,农村握有城市的经济支配”(《家族、私有财产及国家的起源》,参看中译本,159页)。“一切发展了的以商品交换为媒介的分工,都以城市与农村的分裂为基础。我们可以说,社会全部经济史,是总结在这个对立的运动中。”(《资本论》第一卷,424页)王国维根据卜辞,证明古代邦、封是一个字,这是卓越的见解。他说,“古邦、封一字。《说文》邦之古文作[插图]从[插图]田,与封字从[插图]从土,均不合《六书》之指。[插图]皆丰之讹。殷虚卜辞云‘贞乂求年于[插图][插图]’,[插图]字从丰从田,即邦字。邦土即邦社(古社、土同字,《诗》冢土即冢社)亦即《祭法》之国社。汉人讳邦,乃云国社矣。籀文[插图]字从土丰声,与[插图]之从田,邦之从邑同意,本系一字”(《遗书·史籀篇疏证》)。许多人把《说文》封字“爵诸侯之土也”的解释,引申成为封建的证据,这在信史上是没有根据的。上面所引的王氏所说,是从邦字来证明封字。郭沫若更从卜辞里认出封字的原始字义。据郭氏的统计,卜辞封字有作[插图],作[插图]等不同的诸形。(钱大昕认为古代没有轻唇音,封读作邦。)在周金中封字作[插图]或作[插图](《散氏盘》)。邦是常见的字,作[插图]或[插图],都从丰声,是用林木划界的形状。我们根据殷周文字来研究“封建”的原始意义,是最可靠的办法,有了这个基本材料,才能够用古史做佐证来说明。在卜辞里邦字还很少,在周金里却是常常见到的,由此可以窥探出一点消息,那便是国家是在殷末缓慢地起源的,到了周初文武之世才显明地成立。
卜辞里的邦字从田,在周金里却从邑,两者共同的要素是丰声。由此也可以窥探出一点消息,那便是“邦”在最初都是拿林木或树枝划分“疆”界,但是从田到邑,却有很大的区别。田只是指土地,邑却包括土地和奴隶直接生产者(前面已提到邑从口从[插图],口是土地;[插图]是奴隶,象人跪形),更加具备了国家的要件。“封”在殷周之际,是拿树木划分疆界,没有“爵诸侯之土”的一点痕迹。封、树这两个字在中国古文献中常常连用,如“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周礼·地官·大司徒》),“引其封疆而树之官,举之表旗而著之法令”(《左传》昭元,正义解释说“表旗”,“以表贵贱”),“封人掌诏王之社[插图],为畿封而树之,凡封国设其社稷之[插图]封其四疆。造都邑之封域者亦如之”(《周礼·地官》)。“我有四封〔疆界〕,……何故不可”(《左传·襄二十一》)。这些文献里的理想是虚拟的,但是封、树的字义却无疑的保存了古代的遗制。据日本学者对台湾“蕃族”的调查,祖先占领的土地是刻树或者结合枝头来做封界。我们仔细考察周金《散氏盘》里所谓一封、二封、三封的记载,毫无问题是土地契约的“四至”。郭沫若说,“一[插图]目陟二[插图]至于边柳”,“[插图]于[插图][插图][插图]木”,封树显然是利用自然林木,“自桹木道左至于井邑[插图]道以东一[插图]”,“登[插图]降棫二[插图]”,便是用树木做地名。他推论得入情入理。
封字在《诗经·周颂》里有“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烈文》)。“封靡”的意义很难明白,大概是说不要胡乱封树疆界。伪古文《尚书》也有封字,如“王若曰,小子胡,惟尔率德改行,克慎厥猷。肆予命尔侯于东土,往即乃封,敬哉!”(《蔡仲之命》),所谓“往即乃封”,也是殖民到东土,把城市和农村的疆界划清。“乃封”即是“尔邦”。封字在《散氏盘》里写成[插图]。实际利用封树所建立的邑有丰邑。丰邑是文王所经营的(“作邑于丰”——《大雅·文王有声》)。周金中常有“王在[插图]”的语句,有人说是镐京,是周武王所经营的,筑成以后,“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大雅·文王有声》)。我以为[插图]字象四周封树,应当是丰字的另外一个写法。周代到了文王好像还在用草木封树,这是初期的以树木为界的城市。《诗经·鲁颂》有类似封建的建字,“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郭沫若把庸解释作墉,他引证周金《召伯虎簋》“余考止公仆庸土田”,因此断定这是周代城市的起源。他这种说法还要详细研究,可是他的断案却是卓越的见解。古代社会殖民制度和“营国”(即筑城)是相为表里的,所以一方面“大启尔宇”,他方面积土为封,建立城市。但是这种利用土田来划分都鄙的制度,比起利用林木来封树的制度,在历史上已经是进步的了,也还没有汉人说的“爵诸侯之土”的意义。存世周金中的《段簋》是昭王时代的东西。那里面说,“令(命)[插图]执(人名)[插图](赠诒)大则于段。”“大则”的“则”字的意义是“宰”,郭沫若据郑玄“则,未成国之名”,断定是大邑,他的《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第50页有详论。请参看下文“作”和“封”的同义解释。总之,作、封、则三个字的意义很相近。营国是国家形态的发展。不论在周金里,或者在《周书》、《诗经》里,赐、命、令、锡等字,是常见的,爵封却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封、邦两字的涵义,实在是古代社会筑城的第一阶段,“营国”是筑城的第二阶段。所谓“班爵禄”是后人的图画。王国维论古诸侯称王说,“古时诸侯在其国自有称王之俗,即徐、楚、吴、越之称王者亦沿周初之旧习”(《观堂别集补遗》)。又说,“故当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叶称王,汤未放桀之时亦已称王,当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称王。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诰》,皆称诸侯曰友邦君”(《殷周制度论》)。但王氏却认为周代克殷践奄以后,天子诸侯的名分才确定下来,这只揭开了秘密的一半,另外一半,由于不能解析“宗统”关系,留给郭沫若去做。这犹之乎崔述的《考信录》从三代起,至于夏禹、后稷的秘密,却留给顾颉刚去拆穿。周代同姓诸侯的“封建”无疑的是和罗马的殖民制度相似,至于异姓诸侯的“封建”,却不过是自居于盟主地位罢了。郭氏就周金作了详细考证,认为王公侯伯子男是无定称的。他说:鲁《春秋》称公,而《鲁侯鬲》、《鲁侯簋》、《鲁侯角》均称侯;《春秋》称晋侯,而《晋邦盦》称晋公;《春秋》称秦伯,而《盄和钟》、《秦公簋》称秦公,《秦子戈》复称子;《春秋》称楚子,而《楚公爵钟》、《楚公雷雨钟》称公,宋人书中,楚王媵《邛仲嬭南龢钟》称王,楚王酓章作《曾侯乙宗彝钟》称王而称其祖为侯,《楚子簠》亦自称曰子,新出《[插图]令簋》言王□伐楚伯,复称伯;《春秋》称许男,而《鄦子[插图]师钟》、《鄦子妆簠》称子。其他如莒于《春秋》称子,而有《吕王鬲、吕王壶》,又《郘[插图]钟》曰,“余襄公之孙,郘伯之子”,自称其祖若父为公为伯;邾婁小邾婁均称子,而有《邾公[插图]钟》、《邾公华钟》、《邾公[插图]钟》称公,又有《邾伯鼎》、《朱伯鬲》称伯;燕称人,而有《郾王戈》、《郾王[插图]戈》,有《郾侯矛》、《郾侯鼎》、《郾侯旨鼎》,又有《郾公匜》。……男之称谓甚罕见。然存世有《邿伯祁鼎》,……则寺之称男者亦可以称伯。——《甲骨文字研究释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