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坚守象牙塔,撰写中规中矩的学术专著;又对已经制度化了的知识生产,保持一种冷静审视的态度,这是二十年间我所坚持的学术理念。专业著述不说,已完成的对于当代中国人文学术的叩问,辨析文化思潮的,有《当代中国人文观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反省大学体制的,有《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追忆学问人生的,有《当年游侠人》(三联书店,2006)。再有,就是这本当初随意挥洒、如今则必须“苦心经营”的《学术随感录》。
之所以选择“随感”体式,跟我的学术经历有关。1988年的7、8月间,年轻气盛的我,一时兴起,写了一组纵论学界风尚的小文章,分别是:《告别“诗歌”走向“散文”》《“文摘综合症”》《“愤怒”与“穷”》《关于“学术语法”》《“不靠拼命靠长命”》《学问不等于人生》。最后一则给了《人民日报》,前五篇在《瞭望周刊》上发表时,均冠以“学术随感录”的副题。近年,《关于“学术语法”》一文,被作为倡导学术规范的发轫之作,得到较多的关注;而在我,这组文章的最大意义,是寻求专业著述之外的“另一副笔墨”。
那时,我的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刊行,另一本专著《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正紧锣密鼓进行中。写专著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可我偏偏“两耳”常闻“窗外事”,有些小感触,非一吐为快不可。当然,一张一弛,处理得好,不失为一种自我调剂。在这组“随感录”前,我曾撰有收录在《书里书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中的《京华买书记》《江南访书录》等。这些随意挥洒的“闲文”,竟然得到李庆西、黄子平、夏晓虹等友朋的鼓励。夏君的设想尤其精妙:“在两本学术专著之间,应穿插进一批轻松活泼的短文,以调节精神。”可这理想化的设计,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大:一如我们的国民经济,往往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该长的长不了,该短的短不来。最后呢,只好不问长短,捡到篮里就是菜了。
这么多年下来,专业著述之外,写点小文章,借以关注现实人生,并保持心境的洒脱与性情的温润,这点,我基本上做到了;至于效果如何,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说到“随感”,不想做过多文体溯源,我在《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鲁迅的述学文体及其接受》(《文学评论》2005年5期)中曾谈及:“鲁迅谈‘杂文’,有时指的是‘不管文体’的文章结集方式,有时讲的又是日渐‘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独立文类。”本书所标榜的“随感录”,介于“独立文类”与“结集方式”之间,大体包括随笔、杂感、短论、序跋、书评、答问等。将这些随意书写、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文章结集成书,除了留下自家精神探索的印记,更希望从一个特定角度见证二十年来中国学术之变迁。
《瞭望周刊》上那组“学术随感录”,以及此后陆续撰写的《学者的人间情怀》《学术史研究随想》等,因收在即将由三联书店重刊的《学者的人间情怀》中,为避重复,这里只好割爱。本书不收专业论文,这点很清楚;即便同是短文,人物素描、往事追忆、自序自跋,还有游记文字等,也都不在收录之列。一句话,本书所收,仅限于有关“学术”的“随感”。
全书分“学界观察”、“出版遐想”、“文学散步”和“书林漫话”四辑,每辑又切割成三个略有区隔的专题。各专题所收文章,大致按发表时间为序;也有因主题相近,稍微变通的。如此编辑,总的目的是,让这一百多则短文,不致成为“一地散钱”。
将二十年间的“随感”结集成书,无论如何做不到“首尾回应”;就连学术立场上的“一以贯之”,也都无法保证。时势在变,世风在变,作者的学问及心情也在变。惟一自得之处,乃是“读圣贤书”时,没有忘记“闻天下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本书文体的驳杂以及论题的分散,正体现了作者尽量贴近当代中国文化脉搏、认真思考学问人生的努力。能走到哪一步,很难说;但起码落实了作者再三表白的“学者的人间情怀”。
(《学术随感录》,陈平原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