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卸去教职,一时不得闲。《退步集》付印两年来,杂稿积攒,又可以勉强凑本书,出版社那边是早在催促了。
班上的几位同学,今已毕业。论文答辩是排在去年最后一周末,漫长的陈述、提问、讨论、通过……待师生相偕走到校门口,暮色四合,告别走散,就像数年来的下课与下班。此前,离校表格早经填妥,我知道,这是在学校的末一回尽职了——单位走人,照例置饭局。先是系里做东,共三桌,随即慷慨激昂,相继发言,间中免不了吆喝灌酒,我竟索性醉了,吐了两口,还居然晕眩起立,喋喋胡说,同时脚下虚软着,迅速地想:能自己走出去吗?结果还好,和众人寒暄合影,握手如仪。不久院领导请客,座中有副系主任忻东旺。这老兄真是厚道人,趁着院长在,就二年级本科生迄无固定教室的旧案,陈情再三,一脸的急切,使我想起自己初来时的不懂事———如今我可练得很世故,单位里教学早已不置一词了。
接着是回请系中的老师,倒像年度聚餐,彼此说些同事们才会调笑无忌的话,哄堂大笑,间或无言。要说的,上回都曾说过、听过了,像我这样的走,什么意思都不好说、也说不好,笑话于是最相宜。共事七年,幸得同事长辈一向对我很宽待。再接着,是请当年力荐清华聘用我的袁运甫等几位老教授,饭桌上,也像大前年禀告去意,迟疑半天开不了口,临近席散,心里的歉意仍堵着,趁片刻静默,这才捏了酒杯站起来。
年关便这样过去了,连日好太阳。元月初,离校的手续得分头去财务科、人事处、外事办、房管科、教具组一项一项办,每个办公室暖意融融的,是清华校园那种六七十年代起造的灰砖老平房。走进去,总一眼看见几个盆栽停在南窗下翠绿着,枝叶舒展,盈盈然,叫不出名目,也不知哪位科员平时养着的。手续过程自然是客客气气,笑眯眯,签字、签字、签字,然后盖戳——那年来清华报到也暖冬,也是这几个办公室,科员则是另几位,同样笑眯眯——我看着盆栽们又是贤惠又乖顺的好模样,浴着京西太阳光。
是啊,单是盆栽也得有人好生供养着,体制怎能轻易改!只是那些天校园楼道里东张西望穿行着,竟仿佛闯入外单位:仅仅几天前不还在这里上班么?不料手续一办妥,眼前种种忽然就此退远、隔开、事不关己:原来会有这种感觉吗,我真暗暗惊讶自己的无情,而浑身是生命中大可承受的轻!
专一僻静的绘画生涯,告别很久了。我所做的事,唯电脑里存一堆文件,每个小方块标着拼音字母“W”,下端是文件名。平时写写改改不觉得,到了要成书,才发现自己这样地不知轻重:早先的话题已嫌太纷杂,年来还居然好意思出面谈鲁迅,而且三篇,而且那么长……先前哪想到回国会来教书呢?结果辞职走掉;更不料此事演成社会话题,从此好像欠了前世的债,给舆论逼成“批评专业户”——为什么我要和当今教育过不去?因为糟蹋青苗、贻误将来;为什么我要指骂城市建设?因为摧毁记忆、人心迷失。但眼前的情境何其真实而庞大无边,这样子叫嚣,反倒如我诅咒的事物,无一例外地使诅咒者施行自我的毒害。那真是我该做的事情么?倘若旁观,我会起厌烦,因这样的角色其实上了道德正义的当,太看得起邪恶,同时,给沉默的大多数当戏看。
而各种话题只管不由分说递过来,写下去、写下去,也竟自以为是、自以为非,贸然拿去发表了:是我招惹还是在被招惹?是如今的言论空间稍许放宽,还是仍旧太少太可怜?或许都是原因吧,有些话题说说无妨,管它有聊无聊,我的文字性格是常在调皮与认真、抵赖与招供之间。偶或遭遇严肃的命题,虽则尽可能正襟危坐写写看,待完篇,始知事情大不简单。近时《南方周末》忽然讨论文艺复兴与中国,几位论者拉我凑点小热闹,才下笔,便发觉这话题动辄涉及偌大的社会与国家,以我的肤浅和业余,相配相宜么?即便有话可说,要说得诚恳说得对,委实很难。
近时我警觉到是在本行的岔路上越走越远了,沿途风景渐渐殊异而陌生,虽谈不上畏惧,步子好像得缓一缓,看看能不能回到仿佛起点的那么一种状态:怎样的起点呢,我心里有数,然而说不像。眼下是将积蓄的旧稿打发掉,给案头做清洁——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常是误与被误。记者问:你对“言多必失”怎么看?不消说,我已失得一塌糊涂了。
书名,这回没得现成词语好借用,只得老老实实添两个字,叫做“退步集续编”。
(《中华读书报》2007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