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月第一个礼拜开始,薄扶林的杜鹃开始啼叫;像装了扩音器,苦不堪言的悲啼从海面往我的阳台强力放送。从清晨,到清晨,24小时不歇止的如泣如诉,尤其在晨昏隐晦、万物惟静的时刻,悲哀响彻海天之间。它使我紧张、心悸,使我怔忡不安,使我想出家坐禅,使我万念俱灰。
怎么会这样呢?3月杂树生花、柳絮满天时,很多人会得花粉热,泪水喷嚏不停。但是,有人得过“杜鹃忧郁症”吗?
我忙着查资料,这一查,吓了一跳。谁说我的症状特别呢?
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写到他听见的声音:“住进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期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杜牧也曾经一边听杜鹃,一边写诗:“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来归心。却知夜夜愁相似,尔正啼时我正吟。”
这一首,不知是谁的诗,更凄惨:“山前杜宇哀,山下杜鹃开,肠断声声血,即行何日回。”
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满脑子理学的朱熹,听了杜鹃也忍不住叹息:“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
我好奇,研究生物的李时珍会怎么说这不寻常的鸟?
“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状如雀鹞,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鸣,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
我的阳台面对西南,而杜鹃北向而鸣,难怪了,它每天正是冲着我的阳台在叫的。“夜啼达旦,其声哀切”,李时珍显然也曾因为杜鹃的哀啼而彻夜失眠。
“格物总论”称杜鹃为“冤禽”。读到这两个字,我赶忙把窗关上。“冤禽,三四月间夜啼达旦,其声哀而吻血。”李时珍只说他“哀切”,这里说他“哀而吻血”了,彷佛杜鹃哭得一嘴湿淋淋的鲜血。此时窗外一片黝黑,杜鹃一声比一声紧迫,我打了一个冷颤。这比爱伦坡的《乌鸦》还要惊恐。
其声悲苦,必定含冤,所以《蜀志》里记载,杜鹃是望帝化身的。他把帝位让给能治水的鳖灵,后来想取回时,却不可得,于是化为“冤”鸟,整日哀啼。远古的蜀人,显然和今天住在海边的我一样,对杜鹃啼声的“哀而吻血”觉得无比难受,所以非得找出一个“理由”来解释他的诡谲。有了解释,所有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以平常心看待了。
杜鹃不只出现在诗里,也出现在小说中。元朝的《琅环记》,读来像个完整的“病历”叙述:“昔有人饮于锦城谢氏,其女窥而悦之。其人闻子规啼。心动,即谢去。女甚恨,后闻子规啼,则怔忡若豹鸣也,使侍女以竹枝驱之曰:豹,汝尚敢至此啼乎?”
这个“病历”里,两个人都有病。男子听了杜鹃哀啼,得了心悸,就断绝了一份感情,匆匆远离。那动了感情的女子,恋情无所着落,此后凡听见杜鹃,就出现“怔忡”症状。
有一天,杜鹃的泣声又从海那边响起。我冲到阳台,凝神看海面,希望看见那“状如雀鹞,而色惨黑”的苦主,可是海上一片风云动摇,光影迷离,任我怎么定睛专注,都看不见杜鹃的踪迹,拍下那一刻,是2月4日下午4时21分。
每年2月第一个礼拜它突然抵达,5月最后一个礼拜它悄然消失,然后蝉声大作。我的症状,6月开始平静,然后不知为何,心里就开始暗暗等着它明春的回头。这春天忧郁症,竟是没药可治的了。
我冲到阳台,凝神看海面,希望看见那“状如雀鹞,而色惨黑”的苦主,可是海上一片风云动摇,光影迷离,任我怎么定睛专注,都看不见杜鹃的踪迹。
南方周末 2007-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