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历来被人们视为先秦儒家中的集大成者,在其思想体系的确立过程中,与诸子思想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与荀子本人身处战国晚期——先秦诸子思想发展的末端有关,荀子有足够的条件对各家思想进行评估、反思与借鉴(《荀子·非十二子》便是集中表现),进而用以应对君臣冲突加剧、天下混乱失序的时代困境。
从《荀子》文本来看,确实与孔孟思想关联度比较高,对此前儒家(主要包括孔子、孟子和郭店简相关内容)所论及的概念、命题及思想多有关注与阐发,同时又对道家、墨家、名家和法家等学派的思想有着不同程度的吸收与改造。为了确保问题讨论的集中性,我们将以荀子对老子思想的认同与改造为研究对象,借此考察儒道关系在战国时期的发展状况及荀子在助推周秦之变的社会转型上所作出的理论贡献。如果我们借助文献比较的方法加以考察,就会发现荀子在天人论、人性论、认识论、礼论、气论等方面都与老子的思想理论有一定关联。
天人论的启发
老子为了认知和把握眼前的世界,解决王侯多欲妄为、百姓纷争盲从的社会弊病,特意拈出了“道”这一哲学概念。他认为“道”先天地而生,世界万物皆从之出,世界秩序的确立与运转皆离不开由“道”所呈现的自然法则。是故《老子》第二十五章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受此启发,荀子对天也作了自然主义式的理解,认为万物由天而生,是阴阳二气交感、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荀子·天论》)“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荀子·礼论》)由此可见,荀子在探索天生万物的过程中,已经完全排除了龟卜、筮占这一类沟通天人的技术手段和宗教神学神秘色彩的影响,天生万物的过程更多地被理解为自然的、非人格化的。虽然老子之道多少还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和神秘性,但从老子所述来看,其对道化生万物的过程主要作了自然主义式的理解,具有显著的自然法则意蕴。这就可以看出,在对天人论的理解上,荀子显然是受到了老子理论的启发,人的主体性也在天人关系架构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彰显。
人性论的改造
老子以道观物的思维理路和视角往往被学人概括为“推天道以明人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并深为学界认同。受此思维理路的影响,荀子在探讨人性问题的时候,也常常与自然之天相联系,认为自然之天是人性形成的源头与依据。依此理路,荀子认为“天之就”的性不可学、不可事(《荀子·性恶》),是自然的,但这样的性在其看来并非人的本质内容。荀子并不满足于对人性本身的探究与认知,而是要进一步探索如何改造人性,以便在充分把握人的本质基础上成功实现对周秦之变历史进程的有效助推。就人性论而言,老子认为由道化生的性是和谐的、完满的,但会随着人的多欲、强为和妄为而有失真、扭曲的可能。故而,他告诫人们要“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老子》第十九章),要反向复道,进而致力于建构一种弱欲望、低成本支配下的社会治理模型。与老子不同,尽管在荀子的眼中人性是由自然之天所生而同样颇具自然意蕴,但他并不认为未加教化、改造的人性就是完满的,因为人性“生而有好利”的特点,如果“顺是”就会导致种种不良社会现象的出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荀子·性恶》)基于对人性特点与趋向的理论分析,荀子反省与警惕人的自然与不为,这正与老子的思维理论针锋相对。所以他否定人的“顺是”,在提出“化性起伪”主张、强调圣王教化的同时,又以君上之势、礼义之化、法正之治与刑罚之禁种种“逆性”的方式与手段来矫正社会秩序中人的多欲之失,试图将不可尽的欲望纳入合理、可控的范围内,以建造一个物欲平衡、和谐有序的理想社会。
认识论的相似
荀子与老子除了在天人论、人性论方面有着显著的思想关联之外,在认识论上同样也存在相似性。老子拈出“道”概念的目的,即在于通过对道的自然法则的探讨与体认,运用类比的方式审视和矫正治世理则,以最节省的治理成本实现最佳的政治治理效果。在这一过程中,如何体认道便成为重要环节,这必然就会涉及老子的认识论。那么如何体认道及其自然法则意蕴呢?关于这个问题,《老子》文本多次给予了回应,并将圣人视为体道的典范,如“涤除玄览”“致虚极,守静笃”“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等。在所征引文献中,“虚”“静”是出现频次较高的语词。从《老子》文本对道的认识方法与修养工夫的论述来看,这种否定性、反向性思维方式显然对荀子认识论的形成不无启发性意义。荀子在谈论人为何要解蔽时认为,心是形之君和神明之主,是知道的关键,而又常常处于被遮蔽的状态。是故,他展开论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壹;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从其论述来看,荀子对于心的认知能力的培养,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反向思维的特点。无论是对“虚”的言说,还是对“壹”和“静”的阐述,以及由此修养工夫所达至的“大清明”认知境界,都与老子所言的认识论思想及特征有着较强的联系性。至于上文所提及的礼论和气论,老子对荀子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因受文章篇幅所限,此处不再展开。
习近平总书记在致“世界中国学大会·上海论坛”的贺信中指出:“溯历史的源头才能理解现实的世界,循文化的根基才能辨识当今的中国,有文明的互鉴才能实现共同的进步。”通过上文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中华文明发展早期阶段儒道之间的碰撞、交流与融合情况。这对于当今时代东西方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以及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主体性建构都有着不容忽视的理论价值与现实启示意义。
(作者系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