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被历史遗忘的杨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31 次 更新时间:2024-07-14 0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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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明 (进入专栏)  

开讲中国哲学,必须要讲哲学家个人。该把谁放在最先讲,讲者各有其理。按时间先后说,儒道两家,道在先,儒在后。按文化传承来看,道,是商文化的发挥;儒,则是周礼的弘扬。如以此为序,该先说“道”。

说“道”,一般以老子为始,因为他是最早道家集大成者,所著“五千言”蔚为大观,学理深邃,成道家学说经典。又说,道家并非横空出世,其自有渊源。杨朱学说,就是源头之一。可惜的是,杨朱其人其事,几乎悉数被后世遗忘,甚至是被刻意遗忘。循蛛丝马迹,史海钩沉,来一次历史回溯,或许是对历史,对中国博大精深古代文化的真正敬畏和尊重。

杨朱生活在距今至少两千五百年前。这个时间,是推断出来的。他是哪里人,哪年生,哪年死等等,这些重要个人信息,后人几乎无从知晓。如若真是无痕无迹地消失在浩渺历史长空,倒也罢了,可事实上,他在属于他的那个年代,却曾是个名声大噪如日中天的人物,以至后来的孟轲不得不以抬头仰望的口吻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句话清晰明确告诉世人,当时,天下最权威、传播最广的声音,是两个人发出来的,一个是杨朱,一个是墨翟。于是,天下人的思想行动指南,没有更多的选项,只有二选一,要么杨朱,要么墨翟。

这么一个大腕牛人,本是高耸人间,鹤立鸡群,怎么说蒸发就蒸发了呢?

因为,有人惧怕他,有人讨厌他,更有人故意抹黑他。

战国时代的文化大腕们,好像都不喜欢杨朱。杨朱像棵大树,把他们罩在树底下,以致这些牛气哄哄的士人们,身影全无。本来嘛,大树底下好乘阴,可这是一群不愿被罩着的人。他们想看见蓝天,或者说,想让蓝天发现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把这棵遮挡他们的大树砍了,烧了,化为灰烬。

事实上,这群大腕们立场不同,思想各异,之间原本是相互斗着的,只是在扳倒共同“敌人”杨朱这一点上,他们十分配合,并且十分默契。

提到杨朱,孟轲一扫往日斯文。这不,出语粗俗:“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在孟轲的口中,杨朱学说不仅是异端邪说垃圾秕糠,而且其人其品,同于禽兽……“禽兽”,在中国文化史上被贬义化,被妖魔化,被邪恶化,大概是打此开始的。

 与孟轲师出同门却是对头的荀况,在扳倒杨朱这点上,与孟轲握手言欢了:“杨朱哭衢涂曰:‘次夫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荀子·王霸》)这个“杨朱哭歧路”的故事应该是荀况有意杜撰的:杨朱走到十字路口,停下了,两只脚不知迈向何方,他自言自语:“在这里方向若是走错半步,就会导致千里的差错呵!”思来想去,便伤心痛哭起来。这个有声有色场景鲜明的“故事”,向后世传递的信息并不是说杨朱行路如何谨慎,而是在不动声色地暗示,杨朱的道路本来就是错的,是误入歧途,所以,他才伤心地哭。如是没错,哭啥?

提起杨朱,向来洒脱逍遥的庄周,不知何故,也变换了脸孔:“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庄子·胠箧》)杨朱跟庄周走的是不是一条路,这不重要。目标不同,各走各的路,奔东边去的,并没有理由指责去西头的。而庄周却偏要拿杨朱说事,实在拿错不了杨朱,便只有指责他外露显摆,迷乱天下了。

    吕不韦主编的《吕氏春秋》,面上好像中立公允,其实暗藏褒贬,阴招损人,内称:“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阳生贵己”。 这个阳生,便是杨朱。“阳生贵己”,真乃骂人不带脏字,这是第一次公然公开将杨朱学说定性为极端利己主义的。此后,人云亦云。

    连韩国公子,那个不爱参政却不幸被政治害死的韩非,也近前参乎热闹,不过,他调侃杨朱,十分隐晦雅致:“杨朱之弟杨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之。杨布怒,将击之。杨朱曰:‘子毋击也。子亦犹是。曩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子岂能毋怪哉!’”(《韩非子·说林下》)韩非拿杨朱说事,拐了个弯,发挥了他擅于讲段子的特长。他娓娓道来:一次,杨朱弟弟杨布外出,出门时穿的是白衣,途中遇雨,换成了黑衣,回到家门,自家的狗不认得他了,大声狂吠。杨布生气,要打这狗,被哥哥杨朱拦住。杨朱说,布弟呀,你也不晓得替狗想想,假如这狗出门时是白色的,回家是黑色的,你还认得它吗?你咋能打它呢?

韩非守住了斯文,因为没有开口骂人,不像孟轲那样。不过,效果却是一样的。孟轲说的“禽兽”,韩非改版了,升级版为“狗”,须知,“狗”也是“禽兽”啊!孟轲骂人公开明朗,韩非则委婉隐晦,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回过头看,那是一个诞生“达人”的时代,也是一个消灭“达人”的时代。杨朱,就这样成了被历史刻意遗忘的殉道者。

好在杨朱身后,有本名叫《列子》的书,书中,专有一篇记录杨朱的文字,侥幸留下了杨朱部分残缺形象。今天看来,这个形象其实很本真,很率性!

不信?好吧,让《列子》里的杨朱给你展示几个片段吧:

 

片段一:

杨朱游于,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

“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这是一段逻辑缜密思路清晰的精彩对白。

杨朱设了个局,把姓孟的圈了进来。他说呀,人活着,光有吃喝是不够的,还要求名,求富,乃至福荫子孙。有了名利,即使死了,子孙乃至乡里都可以受益。不过,话又说回来,名,这玩意儿,是个悖论。你看哪,管仲做了齐国的相国,对君王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君王干啥他跟着干啥,如此一来,他的政策得到了推行,治理的齐国也强大了起来。他的名气算大吧。可是死后呢,他的家族却迅速衰落了下去,并没有福荫子孙。而那个田成子呢,也担任了齐国的相国。他不一样,君王张狂,他却收敛,君王奢靡,他却节俭,如此一来,他尽收人心,威名天下。见大势成熟,便弑君篡位,夺得了齐国,至今,他的子孙拥有不计其数的家业财富。这两个事例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实名贫,伪名富!”你若务实真干,便会无名;只有作假装秀,才能成名!不信你再看,当年的尧舜,假装让位与许由善卷们,姿态做得很像,结果呢,位子硬是“让”不出去,顺便还赢得了鹊起的名声,最终是老死在帝王位上。伯夷、叔齐则是真的傻帽,他们是真的让位,结果呢,不仅失去了政权,而且自身不保,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上。

听明白了吧!不作秀,难成大名;不作假,难成大事啊!

进而言之,所谓君子,没有不虚伪的。君子必伪,这是最简单最普通的真理。要干成“君子”的事业,必须使用小人的手段!你老实巴交实实在在的,啥事也干不成的!

只是短短一段对话,却包含了杨朱理论至少四个层次的逻辑演绎:

  • 依照人性,吃喝够了,还是不够的,还想出名,还想求富;
  • 此生啥都不缺,还是不够的,还想着惠及身后子孙;
  • 如想惠及子孙,便需要留名;如要留名,便得造假。
  • 因此,做伪君子是“刚需”,因为不虚伪,无以成君子。

杨朱毫无情面地撕下了同时代那些道德家们精心编织的遮羞布。不仅如此,他以旁观者和批判家的视角,剖视了传统中国文化中阴暗雾霾的丑陋一面。仁义礼智,那些说教,面上很光鲜,其实却不然。在这种说教的催生下,芸芸众生,深怀私心,争扮“君子”,招摇过市,欺世盗名。

本来嘛,每个人都要生存,正当的利益诉求无可厚非,可是,“君子”文化,却引诱甚至迫使人们放纵欲望,并且用不正当的手段去填埋无底的欲壑。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想着名利,便越是想做出“君子”的样子;越是想做出“君子”的样子,便越是深陷名利的泥坑。

 

片段二: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

“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于此,杨朱帮大家算了一笔账:人活在世,不过百年。除去幼年时间,除去老年时间,除去夜晚睡觉时间,还要除去生病遭难的时间,能愉快享受生活的时间有多少?既然时间不多,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过好每一天;而要过好每一天,那就该“从心而动”“从性而游”“不为名所劝”“不逆万物所好”“不为刑所及”。也就是说,不为名利而纠结,不为身后毁誉而担心,不为身外财富而拖累,不为自然束缚而踌躇,不为死亡威胁而恐惧,否则,你与狱中囚犯没有两样。只有做一个本真、自然、自由而自觉的人,才算是珍爱生命,才是享受生活。

杨朱发现,人生的痛苦,大多不是当下正在遭遇的,而是来自心理的悲观预期。也就是说,痛苦的事情本来没有发生,却已经开始了心灵的痛苦煎熬。人生的不幸,大多是因为预见性的“担心”。一辈子生活在“担心”中,哪来的幸福?

 

片段三: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

“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杨朱这一段言论,明显是对自己“贵生”这一论点的展开性证明。这段证明,可说是言之凿凿掷地有声的。

他说,万物有个同样的规律:活着,才有差别;死了,便没有差别了。对人来说,活着的时候,有聪明的,也有愚蠢的;有圣贤,也有恶棍;有尊贵的,也有贫贱的。死了嘛,这一切差异全部归零。死了,都是一堆烂骨头,都是土壤的肥料。

既然如此,你如何去珍爱自己?你如何去追求幸福?杨朱告诉你,幸福的第一条原则是,你只能去改变那些你能改变的,而必须接受那些你不能改变的;你应该去享受你得到的东西,而不要觊觎那些你得不到的东西。人生痛苦的总根子,在于企图改变那些本来就改变不了的东西。人们经常嘲笑那只狐狸的自欺和矫情,因为它吃不上葡萄还说葡萄酸。杨朱想说,其实,那只狐狸是聪明而幸福的。因为,它愉快地接受了它无法改变的现实。退一步说,在那棵够不着的葡萄树下,你上跳下窜拼命折腾,最后饿死在葡萄架下,远不如吹着口哨,重新上路,去寻找下一棵葡萄树。是不是?

尧舜,那般伟大人物,还是死了;桀纣,那些被人诅咒的人渣,也是死了。都成了腐烂的肥料。站在他们身后,你的鼻息再灵,你能嗅出那些肥料孰伟大孰丑恶吗?你纠结于生时的成败,你纠结于死后的毁誉,有意义吗?人生哲学说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和你曾经拥有的一切,终究都是要分手的!

现在该知道了吧,幸福是什么?幸福和痛苦其实没有空间距离,而只是你心灵的一念之差。这么想,你可能痛苦;那么想,你可能就幸福了。生活中,你最大的不幸,不是别的,是你觉得了自己的不幸!

 

片段四: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

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

杨朱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也,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孟孙阳是杨朱的门生,这天,终于开口请教老师,这个疑惑已经郁结胸中很久了。他问,老师呀,您经常告诫人们应该“贵生”“惜身”“贵己”“养生”等等,这不,有人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用各种办法去养生,追求健康长寿,企盼长生不老。老师,这样做真能长生吗?真能不死吗?孟孙阳当然知道,人都会死的,所以,他的这个问题,其实是个圈套。这个问题的潜词是,既然人都会死,您的那套“养生”“惜身”理论又有何用?

显然,杨朱是听“懂”了学生提问用意的。杨朱很是从容淡定地回答学生:第一,人都会死,绝无例外。第二,再怎么养生贵生,也还是会死的。(话锋一转)第三,可是,你为什么要追求长生不老呢?长生不老的好处是什么呢?第四,你看呀,历史就是在不断反复,现在是过去的重复,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依然是在重复今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天天炒着现饭,你要这样的长生不老干啥,你不烦啊?到时你求死不得,想死又死不了,那才是真的痛苦呢!

孟孙阳显然不满意老师的回答,于是紧追了个问题:按您这样的说法,那人死得越快就越好啰?这个问题的潜词依然是在质疑老师的“贵生”理论。杨朱就是杨朱,在尖锐问题面前,依然淡定从容。他回答说,第一,并不是死得越快就越好,不能走这个极端。既来之则安之。第二,人们无法控制自己生命的长度,但是,可以追求生命的厚度,可以提升自己生活的幸福指数。第三,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便有对自己生命负责的义务,就应该享受生活,就应该满足自己的合理欲望,就应该得到那些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第四,既然人都是会死的,那么,就应该懂得撒手,懂得放弃,懂得以优雅的姿态和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从容揖别,不用揪心,不留遗憾。第五,所以说呀,寿命多长的问题,死还是不死的问题,跟我说的“贵生”并没有内在的逻辑联系。所谓“贵生”,其实只是一句话,既然活着,便滋润地活着;既然会死,便潇洒去死。如此而已。

 

片段五: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正是上述这段文字,被历史扭曲误解,致使杨朱被污为“一毛不拔”而“遗臭千年。”

让我们正本清源,本着良知,认真理解其中的真实含义。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拔一毛而为天下谋利,因此,舍弃王位,隐居耕田。大禹呢,愿意舍弃自己而为天下,殚精竭虑,忧国忧民,结果劳累过度,落下个半身不遂。我们老先祖,规矩很鲜明,拔他一根毫毛去利天下,他不会给;反之,让普天下人奉养他一人,他也不干。人人无需去拔一根毫毛,人人也无需去刻意做所谓有利于天下的事,那样,天下,才真的太平了。

闻得杨朱此番对“古人”的点评,禽滑釐故意“请教”他:“拔你身上的一根毫毛去利天下,你干吗?”杨朱回答:“天下本来就不是一根毫毛所能救助得了的。”禽滑釐说:“假设可以救助,你愿干吗?”杨朱觉着这人有些无聊,便不再理睬他了。

禽滑釐讨得无趣,悻悻离开,遇见孟孙阳,便(将杨朱所言)转述给他听。听罢,孟孙阳耐心说:“你呀,没能领会先生的真意。要不,我俩谈谈吧。比方说,有人提出要损害你点肌肤,然后回报你万两黄金,你愿意吗?”禽滑釐回答:“愿意啊!”孟孙阳又问:“有人提出砍断你一段肢体,再给你一个国家,你愿干吗?”禽滑釐一言不发,静默无语。接下来,孟孙阳因势利导说:“是的,一根毫毛没有肌肤重要,肌肤更没有一段肢体重要,这个你我都懂。但是,肌肤,是由一根根毫毛构成的哟;肢体,又是由一块块肌肤构成的哟。要知道,一根毫毛固然微不足道,但是,可以无视它的存在吗?”

闻罢,禽滑釐诺诺说:“你说的,我也反驳不了,只能无语。拿你这番言论去请教老聃、关尹,那么,你的话可能是正确的;而拿我的言论去问大禹、墨翟,那么,我也可能是正确的啦!”

听他如此说,孟孙阳便回过头去,不再和禽滑釐闲扯了,而与同伴谈些其他事情了。

重温上述这段文字,可以梳理出几点感受:

第一,这段文字,根本无法证明杨朱是个“一毛不拔”的人,也无法证明“阳生贵己”,更无法由此断言他的理论是极端利己主义的。

第二,的确,杨朱提到了“古人”“一毛不拔”的生存方式或政治态度,但没有对其进行明确的是非评价和褒贬赞损,一句话,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当然,也看得出,他这看似不够鲜明的立场,其实也暗含着某种肯定的态度。他发现,“古人”的“一毛不拔”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是与他们的不求索取(“悉天下奉一身不取”)的品格,相互衬托,互为因果。用现在的话说,我无需给你什么,你也无需给我什么。你不要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我也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些什么。人际关系,应当是干净透明的,无需纠葛于各种利益。杨朱借古喻今,批判的矛头指向现实生活中互相利用相互欺诈的人际关系,揭穿墨翟倡导“交利兼爱”中“爱”的虚伪性。这种所谓的“爱”,是纯粹的利益之“爱”,工具之“爱”。“爱”的背后,是每个人都在把他人当做谋利的工具。

第三,杨朱话语的结论是,如果真是这样,既“一毛不与”,又“奉身不取”,那么,天下太平,人际和谐,“天下治矣”!这个结论里,包含着这样一个反向推论,天下不治,世界不太平的根本原因,是私心和欺诈。人人都立足于一己私利,默将自我作轴心,都在把他人当工具利用,为了粉饰太平,掩饰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便高举所谓“奉献”“爱人”等等骗人的旗号,以此光鲜自己。私心与欺诈,互为表里,狼狈为奸。

杨朱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合理合法的利益要求,这本身是自然的,也是正当的,但是,这种要求一旦僭越出位,就必然损害他人的正当利益,如此一来,天下还能太平吗?杨朱还想说,你要幸福,那你就去追寻你的幸福吧,干嘛要拔我的汗毛?你的幸福,为什么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呢?你我都在追寻幸福,这是你我的正当权利。可是,我的幸福,无需来自于你的施与;同样,你的幸福,也不该是来自于我的奉献。

他还想警告世人,记住,香水有毒啊,“仁爱”里包裹的一定是不良用心。

第四,杨朱与禽子之间问答,本身就是鸡鸭对话,所以,以“杨子弗应”(杨朱懒得理他)而不欢而散。禽子不甘罢休,找孟孙阳理论,孟孙阳非常耐心,且逻辑而理性地回答了他的疑惑,说明了“一毛不拔”的原因、理由以及“拔了一毛”将导致的后果。

事实上,后来的历史生活,无论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其实,一直是在重复上演拔了汗毛,再取肌肤,乃至断其肢体的大小故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滨之土,莫非王臣”,“天下”“国家”,几时姓“公”?天下臣民,必须拔着根根汗毛相与“天下”,而“天下”呢,不过是大王大盗们肆意妄为放纵情欲的平台罢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那吃人的“天下”,你居然还要给它奉献汗毛肌肤乃至肢体?杨朱在质问,且是痛苦的质问。毕竟,他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其时群雄争霸烽烟四起草菅人命涂炭生灵的现实,不能不让他痛苦着去质问和思索:这是一个怎样的“天下”?这是一个值得人人“拔毛相与”的天下吗?是的,面对如此不堪的天下,如若“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烽烟也便点燃不起来了,城头的大王旗也挂不住了,如是,便“天下治矣”!

于是,杨朱想说,你能做到“一毛不拔”,倒是真的有利于天下了!潜词是,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无力正面反抗,因为正面反抗,与虎谋皮,我肯定失败;但是,我却可以不合作,因为不合作,不助纣为虐,便是我对这个“天下”的贡献!

其实,在那个时代,杨朱,只是个士人,与其他士人相比,他少有矜持,少有矫情,他更真实些,更直白些,他只想人人活得好些,快乐些,幸福指数高些。

当然,杨朱,还想大家自然些,真诚些,少些伪装,少些做作,少些多余的动作,少些精神负担和死亡恐惧。他希望天下生灵,生长有序,自珍自爱,人人安乐,过好每天,过好一生。

不错,前面提到,庄周也不喜欢杨朱,不过,细细阅读,你会发现,《庄子》中的一些名言警句,其实正是杨朱语录的再版,譬如说,“生不足喜,死不足悲”,再譬如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然于万物之间”,还譬如说,“劳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等等。

如此的一个杨朱,怎么就被历史遗忘了呢?

换个角度来看,其实,历史只是“遗忘”了那个肉身的杨朱,而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并没有消失。那些不朽的东西,经由老庄们的代代接力,薪火相传,一直传到了今天。

杨朱可能算不上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但是,他对人生的看法已经超越了一般经验主义的体验和观察,他试图摆脱有关生死、荣辱、苦乐等等人生问题的世俗纠结,他的视野类似于“鸟瞰”或旁观。他的最大历史价值是充任了指路牌,牵引后人的视线往前走,朝着这个方向,一定会有人走上对人生问题作超越伦理价值的“形上”思考的道路。事实上,后来的道家如此,佛家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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