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远去的亲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009 次 更新时间:2024-05-06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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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姨爹是奶奶的姐夫。儿女相继成家立业后,姨婆去世,他一个人生活,又没多少亲戚走动,老人家寂寞。

那时候没有电话,乡人又不通书信,一进冬月,爷爷奶奶就开始念叨,姨爹该是要来了吧!念着念着,突然一天放学回家,姨爹坐在家里的堂屋和爷爷谈家常。

我也盼着姨爹来,姨爹来了,家里的伙食改善了。姨爹来了,我犯什么错,奶奶责骂的声音就会轻些短些。我们这儿的集市热闹,姨爹那儿有荸荠,如若碰巧收成好,姨爹会挑一担荸荠来卖。小的伤的卖相不好的,归我们吃。当然不是每年挑荸荠,有时候,姨爹挑来的担子里装的是生姜大蒜。

姨爹的身体很差,脸色蜡黄。他一坐下来,就叹气,轻声哼,说话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见他那样子,爷爷奶奶关心地问。他说身上痛,腿无力,然后伸出双手,挽起裤腿。我们一看,吓一跳,看起来胖胖的姨爹原来是肿胖。脚上一双布鞋,变形得厉害。

爷爷奶奶心疼姨爹,每天赶集做完生意回来,筐子底总有一小坨肉,指头长的几条鱼。奶奶做菜细致。那些天,家里每日香喷喷,不是土豆炖肉,就是肉炖粉条。几条小鱼,煎的有模有样后,加水加萝卜煮。

爷爷中午忙,不陪姨爹喝酒。晚餐快熟时,我刚好写完作业,奶奶拿出几角钱让我去酒坊打酒。酒坊真大,地上晾着酒糟。酒香扑鼻,又糟气熏天。时隔多年,依然记得酒坊的气味和高敞。等我打好酒回来,爷爷和姨爹已经等着了。都喝不多,丁点小的酒杯,慢慢咪,一直到掌灯。

灯火昏黄里,他们接着聊天。农事桑麻话儿我不爱听,就坐在远处看他们灯影里的样子。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有一句没一句,话音儿软软的,话头儿碎碎的。姨爹八字胡,说话时一翘一翘。墙上看,如皮影戏一般生动。

屋子小,仅有的一间房摆着两张床。那时候,人情浓厚,想不起来拘谨,也或者忌讳。姨爹来了,就和爷爷睡在门口的床上。老人们瞌睡少,和衣靠在床架上说着话。我躲在被窝里听,想他们一直说下去,说到天亮。

一年冬月间,一进门就觉得家里的氛围不对。姨爹来了,一幅无精打采惊魂未定的样子。不敢问姨爹,憋得难受,非要奶奶告诉我。奶奶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说,姨爹挑着一担生姜大蒜从家里往我们这儿来,走到四姑台时,突然钻出来几个拿着刀的小伙子,他们逼住姨爹,抢走担子,搜走姨爹藏在贴身内衣里的二十元钱。

二十元钱和一担货物是姨爹的全部家当。他老人家开始是吓,后来是气,再后来就是悲伤。那十几天,姨爹说话的声音更是细小,整天唉声叹气,浑浊的双眼里总有泪珠子滚动。

后来,我们全家搬去姨爹所在的村子居住。家里来客添菜,爷爷总说,去把姨爹喊来。我那时在外打工,回家看见姨爹,总要给他五元钱。姨爹不多说话,笑眯眯地接住。

过去不在一个村时,姨爹来了是客人。现在一个村子住,姨爹和爷爷成了打“上大人”的牌友。老人们眼神不好,我们在后面看,经常见他们抹诈和。爷爷临去世那天,姨爹就在我家打牌。那日爷爷觉得身体不适,坐在姨爹身边看。晚上一觉睡去,走了。

最后一次见姨爹,是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年春节,奶奶和我去给姨爹拜年。一进门,就听姨爹在床上哼。姨爹说全身疼痛,活不下去。奶奶轻声劝慰:哥哥,您可不能这么说。

没过多久我再回家,奶奶说姨爹去世了。姨爹活着时,和大多数乡下老人一样,吃穿由儿女们供养。老人自寻短见而去,是病痛折磨。他老人家的病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十年扛着忍着的重疾。

没过几年,奶奶也去世。

我们身边的亲人,就是这样,一个个在眼皮底下,和我们诀别。无法挽留,直至慢慢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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