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宽:一个山村的科学发展观争论——玉狮场原始森林保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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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宇宽 (进入专栏)  


友人陈哲先生是著名的作曲家,《血染的风采》,《同一首歌》均出自他的手笔,他平时很少呆在北京,主要时间都在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地区采风。云南是他尤其钟爱的地方,那里的山水人文给了他很多的创作灵感,最近一次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兰坪县的一个叫玉狮场的普米族村寨,保留硕果仅存的一整片的原始森林,而且为了守护这片原始森林,村民甚至拒绝通公路。这让我吃惊不小,在“村村通”让偏远农村求之不得的年代,居然有这样一个拒绝发展的村寨,激起了我前去探访的强烈兴趣。


濯濯童山中的绿色明珠


从丽江乘四个多小时长途车来到兰坪县城,到玉狮场所在的河西乡一天只有一次班车所以只有在县城住下了,在网上可以查到“兰坪地处横断山脉滇西北纵谷区,依然属于国家级贫困县兰坪自治县地处横断山脉滇西北纵谷区,为国家级贫困县,生活着白族、僳僳族、普米族等14个少数民族,人口19.6万,其中贫困线以下的占10 .6万,年收入400元以下的将近2 万人”。但在县城看到的景象却胜过很多寻常内地城镇,有很多家颇为豪华的宾馆,价格几乎比昆明还贵,街上歌厅和茶楼一类的消费场所也颇多,消费很高,一些楼房盖得挺是气派。当地主要的产业是矿业,被勘明是亚洲最大的铅锌矿产区,这些年来矿产价格持续上涨,带动不少人富了起来,街上有不少气派的SUV,甚至还看到了一台悍马,音响开的很大从街上呼啸而过。

第二天我乘上了去往河西的班车,一路上不时遇到运矿石的卡车,两边山体上可以看到很多简陋的矿洞。聊天中,司机颇有几分羡慕的告诉我,“要有关系,在这里开个矿可就发大财了,这里的锌矿石一斤就能买好几块钱”,他还告诉我,现在挖矿被几个比较有实力的矿老板垄断了,路边还设了检查站,防止老百姓自己偷偷把矿石背出去。在崎岖的道路上转了了四个小时,到达了河西镇,这一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我如约遇到了几个玉狮场来赶集的村民,他们将带我上山。恰好一个在外做旅游生意的老板要去玉狮场办事,我们就搭乘他的北京吉普进山,村民们非常客气,硬要把最好的位置让给我坐,从这里到玉狮场已经没有像样的水泥或者砂石路了,只有一条主要给骡马行走的土路,吉普车如同喝醉酒一样在山路上晃悠,需要紧紧拉住把手,脑袋才不会撞到车框上。据说历史上这里的道路是茶马古道的一部份,很多地方都用青石板铺就,不过大跃进年代全被挖走了,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来到一片土坝子,村民告诉我这里已经是玉狮场的地界了,放眼望去周围满是可以合抱的大树,吉普车已经不能向前,只能背着行李步行,就在前方苍翠的群山环抱之中一个古朴的村寨豁然展现。


“造反”抢下的原始森林


普米族只有三万多人口,是我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是游牧的西番部落的后裔,历史上是从西北迁徙过来的,今天大部分生活在兰坪县境内,仍然顽强的保留着古老的语言,我村中看到一些普米族的老人,都是高鼻梁,深眼眶,有中亚人种的特征。玉狮场村是一个自然村,有近百户人,据有的老人说,这是普米族先民最早定居的地方,就是因为看中这里的自然环境太好了。

即使今天这个村寨几乎也没有受到太多外来文明的干扰,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依然是弹羊头琴唱歌,最主要的生活物资基本都取自大自然,村边清澈的小溪水捧起来就能喝,房子是木板房,取暖烧的是劈柴,甚至连一些碗都是拿木头挖出来的,村里有五百多亩承包地,主要经济作物是土豆,玉米和云豆,耕作不用化肥,他们把山上的松针搜集起来铺在牲口圈里,给牲口当被褥,当松针被踩踏沤烂,就被挑到地里给庄稼当肥料。村民带我到森林里看看,越往山上走的,景色越是迷人,我是第一次知道原始森林是怎么回事?不是那些人工栽培的经济林,次生林,那是如同童话故事一样的森林,四五个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树随处可见,树下有兰花,杜鹃……地上覆盖着松软的腐殖质,踩上去像柔软的地毯一样,耳边有啾啾的鸟鸣,有一片比较杂乱的地方,村民就指给我看,“这是野猪刚来拱过的。”他们不时给我介绍:“这是冷杉,这是红豆衫,这是榧树……”,但在我看来,几乎没有区别,都是壮硕的树干,只有仰头才能看见树冠,透过树荫的阳光有五彩的斑斓。

我被安排住在杨金辉家中,他曾经当过8年公社副主任,看得出他在村中极有威望,刚开始他们对我客客气气,一口一个老师,他们腾出最好的房子给我住,不过我还是被跳蚤咬的够呛。火塘对普米族百姓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地方,有火塘才有家,甚至祭祀都在火塘边举行,我曾在一个普米族矿老板的别墅中见到,他依然在豪华的客厅中挖一个火塘。我住在村里的几个夜晚在火塘边和老乡们灌了不少土酿的苏里玛酒,村民们渐渐就打开了话匣子。

玉狮场的百姓一直怀有一种朴素的信仰,他们的幸福依赖大自然的护佑,那片原始森林,对他们来说,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就一只传下来的,既是水源林又是肥源林,他们把树当成命根子,树没了,“棺材板都没有了”。历史上普米族虽然人数不多,但非常团结而且有经营的天赋,很多人外出经商,解放前兰坪大多数土地都由普米族所有,大多数普米家庭都有雇工甚至家仆。这给他们带来了不幸,解放后很多普米族都被划为地主成分,被枪毙的人很多,遭到批斗的就更多了,因此一直对政府心存畏惧,很多人退入深山,守着山林过日子,“反正听政府的话,不惹事就行了,不管哪一级干部下来,我们就好好招待”。因为懂得保护环境,可持续经营,依靠少量开垦放牧,採菌子,草药等,玉狮场人一直比其他地方过的富裕,如果不是外界的干扰,也许他们就要一直这样守着山林安逸的过下去。

到上世纪80年代开始,国家、省、州、县相继成立了“林业公司”,从东北,四川,贵州调来经验丰富的职业砍树人,开山修路,一边砍树,路修到哪里,山就秃到哪里,道路一天天逼近了玉狮场的“势力范围”,村里就能听见山那边电锯的轰鸣,村里百姓紧张的要命,村里年长的人反复往乡上,县里跑,他们管找领导解决问题叫“打官司”,但打了多少次“官司”都没有结果,上面一句话“这是国家政策”就给挡回来了。

最后村民们火塘边商量了很多个夜晚,最后得出结论,“官府护着砍树的”,唯一的对策,只有豁出去了,七八十个青壮普米人冲上去,抢伐木工斧头油锯,老人在后面助威,今年已经快五十的杨金辉那时就是组织者之一,“我们都带着砍刀,虽然没打算真的砍人,但自己拼命的决心是有了。”而且他们把已经车好的板材全部用砍刀砍坏,伐木队惊呼“造反了”硬是被逼退了。这回引起了上面的重视,怒江州一个副州长下来考察,州领导了解的情况以后,评价“这是一次小型农民起义”,最后协调的结果,林木公司不再往玉狮场这边砍树,已经放倒的大树,就让木材公司拉走吧。

村里人没有用文字记录的习惯,现在谁也说不清,那次冲突究竟是哪一天发生的,只记得大概是86年。他们后来带我去看那些被砍破的木板,触目惊心的依然在那里。地上还有大量的树桩被遗弃,我惊异那都是数人合抱的大树,随便一数年轮,都是500年以上的树龄,村民们痛心地告诉我,木材公司只要木料最好的一截,其他哪怕有一个结疤就全部抛弃。类似小规模的冲突还有很多起,玉狮场人拼死抗争,多次直接与砍木者发生正面冲突。这样,在云南国有林场几乎全军覆没之时,普米族的集体林场幸存了下来。


保守的玉狮场人


但今天这种坚持似乎越来越艰难了,周围富人越来越多,挖矿很快就能致富,在玉狮场的林区有人发现了矿脉,指责玉狮场人脑子不开化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多也让一些村里人产生了动摇。有一次聊到村里一个干部,一个村民颇有些愤怒说 ###“当汉奸了”,我当时就忍不住笑了,“你们都是普米族,哪来的汉奸呀?”原来这个村干部受当地政府和一些老板的影响,想修通公路卖一些木头,上头承诺,卖木材的利润可以留百分之十作村委会的办公经费。村民对此很不理解,村委会要这么钱干吗,还是不搞腐败。

我后来见到了这个村主任,看来也是一个老实人,那时他刚从乡上开会回来,嘴里还有酒气,说起话来就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样子“又挨领导批评了”,上面指示要搞“开发式扶贫”,开发就要修路,发展是硬道理么。玉狮场不搞开发就违背了新农村建设的政策。他给我掏出一份叫《锌都风采》的当地机关报,那一期的大标题是“解放和发展林业生产力“,里面提到2005年兰坪地区林业的税费只占全县财政收入的0.7%,以后必须“向大山要效益”。上面已经把玉狮场定为了“新农村建设工作推进示范村”,而这个村主任成了夹在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

最近一次和上面的对抗是06年夏天,县里引进了一个项目搞松脂加工,在县城建了林化厂,老板已经和县里达成了协议,派来了割胶队,一颗大树会给村集体6毛,但村民们就是不答应,一是顾虑割胶队和木材老板是一伙的会有意把树割死了,倒时就顺理成章好来砍树;二是树被割胶以后以后,相当于人失血,就很虚弱,山上干燥很容易有小规模山火,那些几百年的老树,一旦松胶被点燃就必死无疑;三是直觉认为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但老板带着三四十号人的割胶队已经来了,以四川民工为主,而且主管林业的副县长亲自下来作工作。村长只有当“维持会会长”了,他把一帮人都安排住在自己家里,杀鸡宰羊,好好招待。村民们一边则群情激奋,一个姓和的年轻后生告诉我,那时他们不少人凶巴巴的围着村主任家转,看到割胶工人出来上厕所就恐吓“你敢割树,我就割你。”就这样呆了三天,割胶队悻悻而返。但主任这回是两头不讨好,他在我面前还抱怨,这回“又把领导得罪喽”。按他的说法,玉狮场人思想太保守,领导已经对玉狮场有看法了,影响了村里经济的发展,上面有一些扶贫的项目,比如改良人畜饮水项目都不会投给玉狮场。

按主任的说法,上面的意思也是林业要有序开发,修通了路,每年砍伐不超过3%,而且国家政策只砍云南松,不砍铁杉,红豆杉这些珍贵树种。不过杨金辉一句话就把这种理由顶回去了,“国家政策到这些林业站那里还能起作用麽?电锯能认出什么是红豆杉么?木材老板会手下留情么?你指给我看,哪个国家林场,还能找到这样成片的珍贵树木?”


我们不是不想发展


尽管环境是美好的,但在村里的几天,我可以感受到贫穷对人的折磨。村里年轻人很多,我询问大家,不是现在已经免学杂费了,怎么还有这么多辍学的孩子,他们说学费虽然可以免,但上寄宿学校还是要生活费,山村里没有没有社会保障金融借贷的途径,全靠地里刨出的那些收入,一旦家里有一个人生病,基本上全部的积蓄就没了,交不了生活费,孩子就只能辍学,等经济上缓过来,再去学校也跟不上了。一个家庭如果有三个孩子,女孩子一般就上不了学了,就是上学的男孩也很少有读完初三的,我走访了好几户这样的家庭,初中升高中的入学率很低,06年河西中学180几个应届生,张榜公布,只有22个考上高中。村里年轻人跟我抱怨,这些年河西中学的老师业余都去开矿了,不好好教,高考入学率就更低了,几乎没有考上名牌大学的。村里一些出去搞矿产生意的人发了大财也给村里带来了很多思想上的冲击,比如金鼎锌业集团的党委书记杨道群就是玉狮场人,多年前“参加革命工作”,现在把全家都带进城安排了工作,是个亿万富翁,开着小牌号的越野车,大家提起他都非常钦佩。

这片原始森林对玉狮场百姓来说是神圣的,但林木可以带来的利益却是眼前实实在在的。一次浙江老板来看中了一个古树,愿意出十几万,据说要把这棵至少四人合抱的树的近根部打成一张完整的桌子。很多人动心了,不过在火塘边彻夜讨论的结果,想到自己爷爷的爷爷辈就陪伴的活生生的大树就要变成一张桌子,大家还是不忍心。

现在村里还没有通自来水,每家都要用桶去溪里背水,只要砍一棵这样几百年的大树,全村孩子上学还有饮用水的问题都解决了,村里人的坚持成了被人嘲笑的迂腐,不知这种坚持还能持续多久。

对此陈哲心急如焚,他到处呼吁钱以后还有机会赚,那些长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大树,砍一棵可就少一棵。可是眼前呢,他告诉村民们,只要把树保护好,以后可以开发旅游赚钱,家家都搞农家乐,“像九寨沟一样”,可村里人谁也没见过九寨沟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旅游怎么搞。

好在通过福特基金会资助的普米文化传承项目,陈哲陆续把一些年轻人拉到外面见了世面,这些年轻人到了北京,住了一段日子,新鲜劲过后就很不习惯,一个被文化部长接见过的女孩子告诉我“北京还是不好”,她抱怨“自来水都是臭的,也听不到鸟叫”,这些年轻人回去以后更加坚定了要保护生态环境的信念。

在我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五一期间会有一帮各地的背包客来玉狮场旅游,只有十几个人,但毕竟是一个很好的开头。那天清早,天蒙蒙亮,村民就陪我步行走一条山间小路,出山赶河西镇的班车,在茂密的林间穿行半个多小时后,走出了玉狮场的地界,就只能见到稀疏的次生林,点缀其间像补丁一样,在45度以上坡度上,依然有大量的开垦地。我回望那片浓郁的绿色,心里默默祝愿他们的生态发展道路能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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