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国家实行新的学位制度,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我有幸成为任继愈先生的众多弟子之一。在读三年,先生为我们开设了“佛教概论”、“佛经选读”、“史料学”等多门课程。我后来走上佛教研究之路,完全得益于先生的启蒙、点化。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是师父是如何“领进门”的,事实上却千差万别。毛主席曾称赞任先生是“凤毛麟角”、“人才难得”,应该说主要是称赞其具有较科学的研究方法。先生之指导研究生,很注重对学生进行思路的训练。他经常对我们说:要进行中国哲学和佛学的研究,有两个方面的准备是不可或缺的,一是理论的训练,二是资料的准备。理论是工具,没有好的工具,出不了高品位的产品;而资料有如原材料,没有充足的原材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管是理论的训练还是资料的准备,都得下“苦工夫”,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
如果说硕士生阶段我对先生的“传道授业”还停留在一般性的感受,那么,到了博士生阶段,特别是博士论文的写作,我的感受真的从“一般”上升到了“具体”。我是先生的第一个博士生,毕业论文的题目是《中国佛性论》,全文近三十万字。当时还没用电脑写作,我的论文是用每页300字的稿纸写的,全篇近一千页。先生的眼睛本来就不太好,当我把文稿交给先生时,内心真有点忐忑不安,担心这太折磨先生了。可是,当先生把审读后的论文还给我时,我被“震撼”了!近一千页的稿纸上,几乎每页都留下了先生的笔迹,大至文句的修润,小至标点符号的改正……他对学生的极端负责任的精神,确是我们今天指导学生的楷模。论文付梓时,先生又亲自为论文赐序,说了许多褒奖和鼓励后学的话,一个学生,能遇到这样的老师,夫复何求!!
任先生的学生很多,当今国内从事宗教学和中国哲学研究的中年学者,相当一部分人出自任门。学生一多,通常很容易出现“放羊”现象,但先生指导学生之认真负责和无微不至,如果不是当事人,有些事是难以置信的。这几天我把先生生前给我的信件做了一番整理,发现仅手头留存下来的,就有62封之多。信中所谈,大至做人、研究方法,小至饮食起居、身体调养,乃至标点符号的应用,几乎涉及学习、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我粗粗地浏览了一遍,无须隐讳,眼泪掉下来了。现谨引两件,以资佐证:
得来信,知道您的病情,这是长期营养跟不上,工作累,入不敷出,营运不良引起的。希望加强营养;饮用药酒(辅助营运)。同仁堂出产的“国公酒”为明代秘方,清代宫廷采用,加以完善,可以试服一瓶(我的孩子任重服用有效)。如南京买不到,我可以在北京买了给您带去。 任继愈 1991.12.18
江苏古籍出版社寄来《禅学研究》第一期。您的文章我首先看了,第17页有两处标点符号不大准确,一处印错了字,均在该刊第17页上……最末一行,洞山良价,是排字工人认为价是简体字,改为繁体,改错了。价(读jiè)不是“价”的简体,校对没有校出来。 任继愈 1993.1.30
任先生把一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真真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一气尚存,奋斗不息”。直到他临终前,还惦记着《中华大藏经》和《中华大典》的编撰工作。我们这些当学生的,确实应该继承先生的遗志,把先生的未竟事业继续推向前去,以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认识季羡林先生,缘于我的一本小书——《佛道诗禅》。书是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1990年底我到北京开会,正好该书刚印出来,就和编辑一起去北大看季老。当我们轻轻敲开先生的门后,季老热情地接待了两个不速之客。我们向先生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主要是来看看他,并送他一本最近刚出版的小书,请他指教。先生听后,说了一句令我十分惊讶的话,他说:“正在读你写的《中国佛性论》”,并指着放在桌上的一本已经看了大半且书中夹着许多纸条的书。季老说:“你的书写的很不错,我正在拜读,是刚从街上买来的。”听了季老这一番话,我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季老何许人也?!他正在读我的书,书中还夹了那么多纸条,而且书是街上买的,不难想象,我当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们同季老了聊了一会儿,老人家又带我俩去参观他的书房,从书房出来后,他又要陪我们在校园里走走,而且走得很远很远。
第二次去见季老,是想向老人家要一篇文章,为我主编的《禅学研究》撑门面——当时我这么想,季老人这么好,说不定他老人家慈悲为怀,真的能遂了我们的心愿。结果怎么样呢?下面是季老特地为《禅学研究》撰写的《所谓中天音旨》一文的开头语:
月前,南京大学哲学系的赖永海教授来舍下,看到了一篇文章,产生了兴趣,撺掇我把文章交给他,在他们新创办的《禅学研究》杂志上发表。我动了心,觉得应该对他们这一桩在荒漠上开辟绿洲的盛举呐喊两声,尽上绵薄,聊示随喜之微意。但是继而一想,又觉不妥,此文版权已交台湾,一女两嫁,似有违碍。我之进退,实为狼狈。经我再三考虑,忽然灵机一动,豁然开朗,似有天助,此文虽已长达两万余言,实为一“未完成之杰作”。原来的写作计划中尚有“关于中天音旨”一章……现在永海兄索稿,使我身处夹道之内,何不补成此章,了此宿愿,又不辜负《禅学研究》之期望。
看了这一段话,对于季先生淳厚慈悲的为人和乐于奖掖提携后学的长者风范,大概无须我再说什么了。
也许先生自己不知道,他对晚辈后学的这种慈父般的关爱和呵护,给了年轻学人多大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