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立和建设学科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也是一个系统工程,既不能墨守成规、因循守旧,也不能随波逐流、轻易为之。作为一名国际关系研究学者,笔者从近年来学界有关设立中国国际关系一级学科的讨论出发,就学科建设提出几点粗浅的想法。
第一,设立一个学科需要明确学科的性质。学科是历史上人类对现象和事务分类研究的结果,传统学科设置至少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它需要具有自己专属的、相对清晰的研究领域,比如说政治是政治学的研究领域,经济是经济学的研究领域,这些研究领域都是专属的、相对清晰的,即使与其他学科有一定交叉或重叠,但重心还是在这个学科里面。二是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基础理论,如政治学有政治学的基础理论,经济学有经济学的基础理论。三是学科需要客观理性的原则。不管哪个学科,它的研究都需要实事求是,不受主观因素的影响,比如我们把政治学叫作政治学而不叫良政学,经济学叫作经济学而不叫繁荣学,法学叫作法学而不叫司法公正学,心理学叫作心理学而不叫正常心理学。客观理性要求我们在探讨和分析相关领域出现的现象的过程中,秉持实事求是的原则,辨识、分类和找出现象出现和发展背后的原因和规律。
应该说,就传统学科设置的三个基本条件,即相对清晰的研究领域、相对独立的基础理论和客观理性的原则而言,前两者国际关系并没有达到。一是它没有自己专属的、相对清晰的研究领域。已有的学科已经涵盖了国际关系的主要内容,比如说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都有涉及国际关系方面的研究,而且不少研究也相当深入。二是它没有相对独立的基础理论。过去国际关系更多地倚重政治学、历史学和法学。现在国际关系又越来越多地涉及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和一些其他学科。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国际政治学理论、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国际政治社会学和心理学等理论。
因此,从本质上讲,国际关系学科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学科,而是一个交叉学科。所谓交叉学科,指的是旨在研究和探讨那些横跨传统学科的现象及其规律的学科。之所以出现交叉学科,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类追求知识的需要。历史上,在知识积累过程中,人类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传统学科门类的局限性,即传统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无法充分解释某些现象,于是开始通过借鉴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解释这些现象。比如说,无论是法学、政治学还是历史学,对国际关系学中许多现象的解释都不太令人满意,于是有学者决定选择使用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理论和方法从事本学科的研究,并得出不少有意义的研究成果。如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的著作《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就是借鉴心理学的理论和方法对国际关系研究的成果,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的著作《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就是借鉴社会学理论和方法研究国际关系的成果。这种跨学科研究基础上设立的学科统称为交叉学科。与传统学科不同,交叉学科没有特定的研究范畴,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也没有相对明显的学科边界。作为一门交叉学科,国际关系学科的研究对象不是一个领域,而是一个维度,一个跨学科的维度,也就是不同学科中涉及的国际关系那部分的现象。作为一个跨学科的研究维度,国际关系学科涉及多门传统学科的研究对象、基础理论和研究方法。
第二,确定了学科性质之后,需要确定学科的称谓。就国际关系而言,在这个问题上仍然存在不同意见。有人说应该叫国际关系学,也有人说应该叫国际问题学。顾名思义,国际关系学研究主要围绕国家间关系展开,如双边关系和多边关系,着重研究国家间关系的历史、特点、互动、背后的原因及未来的发展前景。相比之下,国际问题学研究主要围绕国际问题展开,如主权问题、领土问题、全球化问题、核扩散问题、恐怖主义问题以及其他国际上的问题,其研究的重点在于归纳这些问题的主要特点,追溯它们的演变过程,探讨它们产生和发展变化背后的原因,以及在此基础上推论它们未来的发展前景。当然,也可以考虑将学科称谓叫国际事务学,这样也许能够包含国际关系和国际问题两个方面。但不管怎样,确定学科名称、统一认识,是明确学科研究内容和边界的重要一环。
第三,就目前国内学科建设的现实而言,国际关系学科能不能单独设立为一级学科?理论上讲,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取决于交叉学科能否设置为一级学科。从国内学科设置的发展现状来看,将交叉学科设置为一级学科的先例比比皆是,如在社会科学领域,马克思主义理论、国家安全学、区域国别学都已经设为一级学科了。从理论上讲,作为交叉学科,将国际关系设置为一级学科是没有问题的。当然,理论上可行,现实中未必能做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人们认识这个问题有一个过程。
第四,如何建设国际关系学科?目前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应该采取继承和超越的做法,一种认为应该选择另起炉灶。选择前一种做法的理由是,知识的积累是人类对客观现实规律不断探究的结果,前人(不管哪个国家的学者)积累的知识,包括理论、研究方法和路径,都是有意义的。选择后一种做法的理由是,如果不另起炉灶,我们就无法走出西方学理的概念框架,就只能受其约束、步其后尘。
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虽然近代史上西方比较强势,国际关系学科受西方国家的历史经历和经验的影响较大,但它还是西方继承和发展过去人类在这方面的知识积累的结果。它在很多方面的确存在较大的局限性,但也不能简单地认为那就是单纯的西方经验的总结。简单否定和排斥不可取,继承并超越仍是我们的选择。
基于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方面,国际关系的交叉学科性质,决定了我们对这个学科的建设不能照搬传统学科的做法,而应该依据交叉学科的特点进行。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涉及多学科的研究维度,国际关系学科需要建立一个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但是,在统合不同学科基础理论的基础上,与自主知识体系相互配套建立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基础理论,目前还任重道远。事实上,国际关系学科的基础课程包括其他直接相关传统学科的基础课程,如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法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关系学科的专业基础课程的范围会增加,跨学科性会变得更加明显。
第五,设有国际关系专业的高校在开设基础课程时,要根据本校的情况,如学科专业的布局、特点和优势来设置课程,实现资源整合,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负担。高校在设置课程时不可能面面俱到、多点开花,所以必须有所取舍。
基于此,不同高校在国际关系学科规划和建设过程中,在研究方向和专业课的设置上应有所侧重,选择侧重某个或某些学科领域。如政法专业较强的学校可考虑设置政治学和法学相关的基础课程,经济专业较强的学校可考虑设置经济学和政治学相关的基础课程,文史哲专业较强的学校可考虑设置历史专业、政治学和其他社会学科专业的基础课程,科技专业较强的学校可考虑设置与前沿科技相关的专业和政治学专业的基础课程。
此外,国际关系学科的研究和授课还可以通过院系间资源共享的方式推进,把校内相关学科的教学和研究人员利用好,避免搞小而全。比如说经济学的基础课,可以考虑让同学去选修经济学院的相关课程,即使是在国际关系学院开设相关课程,也最好邀请经济学院的老师来授课。这样既符合学科发展的方向,又避免资源浪费。
在国际关系学科建设过程中,要坚持正确的政治导向,坚持政治性不是将政治“庸俗”与“泛化”,以及政治压倒一切,而是要将政治性和学术性统一起来,二者不是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对于学者而言,最大的政治就是做好学术。只有做好学术研究,才有可能挖掘事实真相,探究事情发展的内在规律,才能客观地传授知识,高质量地咨政建言,做到上不曲解国家政策方针、下不误导民众。
(作者系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北京大学中外人文交流基地主任、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