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胡靖赴琉球绘有一图、写有一记。图为长卷，曰《中山图》；记为游记，曰《琉球记》，又被称为《杜天使册封琉球真记奇观》。记是对图的解读，正如其云，“为杜公绘中山图，遂约略其言以志之”，故其自谓此记为“再游”，实质是变长卷为赴海册封琉球始末的游记。今图佚，记尚存，或可复图概略。
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御定佩文斋书画谱》记载，胡靖“尝泛海至琉球，览岛屿风景，绘图志槩，刻画精妙”。胡靖乃一介布衣，何以为天使绘图？依其云，出于人缘、地缘及机缘巧合。人缘者，其与曹学佺亦师亦友。地缘者，为攻举子业，寓曹学佺福州家。机缘者，不期天使见其扇绘苏轼“赤壁图”而书的“后赋”，故致书招其“海外游”。曹学佺则在其抉择“海外游”与“举子业”二难之际，勉其志，“矧丈夫壮游，正在斯乎!”
此是一次生死相搏的“海外游”，是置生命于惊涛骇浪的大海、搏仕途于风雨飘摇的晚明，时崇祯六年（1633），至明亡不及十一年。其实，明崇祯前夜的天启年间（1621-1627），明朝已显衰象，陕北灾荒连年，财政欠收，加之魏忠贤擅权，社会矛盾激化。十七岁的崇祯帝登基，成为点燃矛盾爆发的导火索。西北李自成起义，东北皇太极秣马南下，震动畿辅，东南沿海海寇横行，日本萨摩乘机加遽吞噬琉球，在那霸设“大和在番仮屋”，以挟琉球王暗控明朝外贸咽喉。此时琉球请封，引发明廷“领封”与“册封”之争。
琉球孤悬闽海之东，地小而险，由36岛组成南、中、北三大群岛。明洪武五年（1372），朱元璋遣杨载诏谕琉球“称臣入贡”，赐闽人舟工“三十六姓”迁琉球，遂开中琉宗藩朝贡基业。至万历三十七年（1609），萨摩俘琉球王尚宁，逼其“誓文”朝贡日本。其子尚丰则于泰昌元年（1620）继位，然四次请封均未果，故趁崇祯帝即位再次请封。尚书何如宠以“力不资供亿”为由，提出变“册封”为“领封”，朝臣则视此次赴琉球为“死亡之航”，即使代天子册封十分风光，可得正一品服俸加蟒玉，仍“人多惮行”，互相推诿。而崇祯帝极需此次壮行，扬国威、振国运，以挽落日余晖，故命刚出死牢的从七品户科右给事中杜三策为天使，赴航册封。杜三策遂一路带棺随行，上演一出向死求生的壮行，谱写一曲生命之旅的挽歌。身为从客的胡靖，则绘此长卷以志。
长卷叙事始自福州南台启航，沿闽江至长乐广石，祭海神天妃，由江入海，途经台湾岛、平嘉山、钓鱼岛、黄尾屿、赤屿，“由沧水入黑水”，越中琉海域天然分界的“黑水沟”，投牲以祭海，而至琉球界姑米山、马齿山，抵达那霸。在此途中，胡靖绘有四幅护送封舟图。其中《军艇缆牵图》，展现“沿山带河，观者填道”，梅花军数百小艇于江中以巨缆牵舟的壮观场面。《龙王朝拜图》，描绘鱼群阻舟奇观。吞舟巨鲸，左右旋绕，“余则大小隐跃，或鳞、或介、或鬐、或圆、或赤、或黑，如狗、如豕、如驳、如麂、如豸狙犀象者，莫可名状”，对此，随船督造官释云，“此龙王朝耳”。《灯火护送图》，状写夜航。薄暮至姑米山，当地舟工接引，以数艇系缆舟旁，左右护驾，江中“举灯如渔火”，岸上烽火传递，从姑米山到马齿山、到那霸，一路江岸辉映。《千人曳舟图》，则绘港口盛况。琉球王命紫金大夫携三法司统通国人在那霸港口候接，千余人相拥曵船入港，“港口有巉石，两当若门。夹岸筑长堤，一带风景迥殊，非人间世矣”。
初航顺利，激起胡靖奇观异趣，故依时日先后、足迹位移以记所见所闻。舟泊登岸，映入眼帘的是邑人衣饰；入住天使馆，则感受起居饮食，尤享宴请。其后，游览那霸馆、那霸湖、天妃殿、辅国寺、大明街，观光王家庙、守礼坊、天界寺、圆觉寺、龙潭，直至宫殿，此皆为入画题材。
具体而言，邑人衣饰，类我上古“垂裳而治”。女子裹头跣足，长衫细裙，与吴道子笔下“大士”无别。男子欹髻左袵，如孔子以别华夏。缙绅戴方巾，官长则戴头箍，名曰“首巾”，分紫、黄、红高低三等，以别身份地位。
饮食一日二餐，以一碗食为度，肴馔皆干制。宴会简约质朴，干馔数碟，各盘贮不相共，饮酒则以一杯相传，或合或分，不斗酒。接待天使，小晏逢五、十、朔、望，由三法司轮值；大宴七次，紫金大夫主持，宴金同王宴，“自天使以至皂役水夫皆备酒席，从行二人共席，各番布二匹；有廪给者，一人两席，白金十两、倭刀一口、扇两柄，番葛二匹；若辞宴不赴者，加折席二两。至于天使，凡饮器概用金玉宝犀之属。送席则并馈之外，具宴金三十六两，倭刀、金屏、番锦、金扇，极其精巧”。王宴设在殿内，例用帖厨，天使派十五人为王办宴，并带梨园演剧相陪，辉煌盛美。
居则有别，有侨居土著之别、民官之分、功能之异。姑米山侨闽人“三十六姓”，为舟工；那霸多流寓，为商贾；大明街居土著，为王助耕；守礼村为国戚世臣聚族，进而为王城宫殿。此聚居区中，那霸与王城最为显赫。
那霸为贸易区。半山有天妃殿、辅国寺，山巅有三乃殿。天妃殿，天使往返，祈福于斯，蘸五昼夜。辅国寺，为诸景之胜。显为贸易市利的是那霸馆，馆内对外贸易，王令通事评价天使员役各带之物，以市利三倍暗转日本萨摩，凡明廷所赐物，皆如此为萨摩所控，不允外赉。馆外对内贸易，乃为邑妇席地以物交易。在琉球，通国无市利店铺，无有余不足之忧，民为王助耕计夫授口粮，官以世家计口给俸，人无名利萦心之累，寿百余岁者多。
王城为文化中心。内有天界寺，寺寥落无景，左列王茔，右迩王居。外有寺庙，类我先秦王室右社左祖。右为王家庙，谕祭先王在此。左为圆觉寺，奉弥勒佛一尊，右僧室甚宽敞，国中童蒙于此从师学字习业，左祀中山历王神位，僧众晨夕诵经不辍。寺前龙潭，与海相通，重九之时，龙舟竞渡于斯。凡竞渡为六舟，“每舟置歌童十人，头戴扇面团制，如金笠插一金蝶，羽如鹰翅，身披珠璎珞，飞带杂垂，如仙童样。各执一描金杖，支手立舟中，齐唱夷调。两傍坐夷人，以短楫轮转拍浪，比合相斗，无哄然争胜状”。薄暮始散，聚六舟歌童，高歌低舞，极斯潭之胜。王殿则踞琉球众山最高峰，胡靖每登殿，“远眺望东北，千山起伏，林树窅茫，宛然图画。极目远穷，如南山、北山，左右辅相，姑米、马齿，皆环拱点缀。望西南则微茫，万顷荡漾，千峰目到，境赊莫可究及。中山固大，海中一拳石也。澄湖、石树、旷垅、高冈种种奇拔，殿台、祠宇、坊阁、桥茔在在精良。人巧天工，两擅其美”。并依此而绘中山图。《龙舟竞技图》《谕祭先王庙图》《册封中山王图》也皆在此作。由此观之，琉球习俗无不异于明，又无不显汉迹。
返航遇飓风，先是一日折断数十舵牙，毙一舵公。继而，其大如斗的勒腹索断而复续、续而再断，至索断尽，无法再续。舵无索不敢持，故督造官云：“船无舵如车无輗轭，任风浩荡，吉则飘至粤东，凶则飘泊外番;尤恐船非铁铸，飘久自坏。”众人闻言惊恐，人人自危。幸而，奇迹般漂至闽海得救，望见闽山，天使遂呼巨觞互庆，发出天下读书人第一叹：“得及第不若望见此山！”
胡靖虽失赶考，却为国留下珍贵的长卷史料，可证钓鱼岛归属我国及中琉宗藩关系，不负此行，又夫复何求？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博士）
来源：《中国美术报》第293期 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