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长大……”听着这首歌儿长大,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无限神往,觉得自己若生活在海边,清早,提着篮子赶海,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为此,曾经很多年,在内心咀咒所生活的平原地带,觉得它太乏味。
长大后,曾经几次走近过大海。没有在海边生活的感觉,内心那份大海情结挥之不去。不过,我更知道,就算从此留在海边,大海情结也不会消散。
童年经历注定了情结的产生,而童年不能重复或者重来。所以,大海于我,永远只能在心里。也就仿佛生命中的某种情,原就是放进心里滋养生命的。生命中的某个人,原就是放进心里丰富人生的。
列车一路向广西大地奔去,越往里走土地越红。是光照充足,四季恒温的原因吧?大片大片的甘蔗林,香蕉园,芒果龙眼树在这片红土地上蓬勃葳蕤。铁路两旁,叶片油亮,花儿鲜艳。所过之地,少有水稻。河流很多,蜿蜒清亮。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涠洲岛。先到南宁再到北海乘船前往岛上。
辗转到北海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左右。火车站外的天空,蓝得清透。骄阳灼热的大街上 ,分不清东南西北。眼下正是旅游季节,上涠洲岛的人很多,得赶紧买好明日的船票。
搭上一辆摩的,直奔码头。有了风的浸拂,人神清气爽,才感受起北海的南国风情。
平静的海面晴好的天空,竟然涌动着看不见的风雨。码头迎接我的是“台风来袭,暂不开船”的电子屏幕。古人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完全不是这样,说不出的祥和平静。或许,没到时候。
一个人,会在北海呆多久呢?饥饿,疲惫,无奈,无助深深攫住了我。美丽的北海街景,那片天下第一的银滩,没有心力去观赏。找到网上预订的旅馆,一晚上,在醒一会睡一会的凄惶中度过。
第二天,天空依然朗润,海面依旧平静,会不会奇迹出现意外开船呢?坐公车到码头,仍然是那几个字在屏幕闪烁。这是旅游轮船。如果有风暴来,他们必是提前两天停止送客上岛,怕客人去了回不来。如此,只能另寻一家码头附近的旅馆,一来看海,一来方便乘船。
我向来耳朵听事。一位导游正在劝一群旅客退票的同时一边说:“我可以送你们过去,但不能保证近两天你们能回来。”我一听这话,急中生智走过去说:“我想今天走,且不用赶回来。”导游手一指,把我介绍给旁边一个中年男人,说他有船上岛。
天无绝人之路。200元路费,我能接受。但一听飞艇,内心恐惧起来。一个湖水都晕的人,面对大海,怎能不惶惑呢?但我又想,与其等着不如走着。况且海面平静,天空碧蓝。上船后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就是了。
如此一番说理,也就豁出去了。到指定的码头一看,好几十号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都有。忽然之间,恐惧感消减了。我记起了傅雷名言:“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只你一个时,你定当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环境没有变,只是应对环境的人群里有了比我更弱势的有了和我同等弱势的。我觉得,有他们陪着,艰难变成了坦途。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心理。一个普遍的人间心理。
当飞艇真的在大海上飞跃时,还是害怕。海面上的阳光,没有一点儿遮掩,仿佛要把皮肤烫破。赶紧扯出大毛巾裹住,连眼睛,也一并捂着,让自己看不见眼前的危险。生活里,不敢笑那个“掩耳盗铃”的人。我们每个人,都在做着掩耳盗铃般的事情。
飞艇在海面逐浪,人在船上颠簸。一行人兴高采烈地说话逗趣。说他们不怕,我不信。他们只是换了一个思路,觉得这样的体验,是难得的,尽量以享受之心去面对,以期克制内心的恐惧感。
或许是被他们感染,或许是并未有险情发生,慢慢的,内心有所松动。我拿下毛巾,把眼睛投向蓝天,投向大海。
汪洋中的一条船。此时就是这情景,茫茫大海中,只有我们的小艇冲在海面。碧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幽深的海面,波涛荡漾。这是天地大美,美得让人惊心!
“闲云野鹤”。什么是闲云?此时此刻,海的上空飘荡的就是闲云。风暴来临之前,海面平静,天空悠闲。一小团一小团的云朵自在地飘着,像极了古人写柳絮的那句诗:“自在飞花轻似梦。”没有往日的纠缠和追逐,只有自己,只有美。
“我将生命交给了你”。这是一句歌词。茫茫大海上,我的心里心里一直回荡着这句歌词。
忽然觉得,死在大海是荣幸是归宿。它那么博大那么深邃。死在大海是美满是幸福,它那么温暖那么包容。
把生命交给大海,就不再害怕死。一直以来,大海是我的情结,我把它当作人生老师。一直喜欢海的女儿,死在大海的怀抱,做永远的海的女儿,难道不幸福吗?
平时,很少思考死亡。死,在我心里,是一个盲点,一道璧障。此刻,大海融化了“人终归一死”这句话里所饱含的冷漠。眼泪止不住,我有毛巾。海风很大,眼睛望向蓝天。我清楚地知道,这眼泪里,有一种幸福。马斯洛的高峰体验理论,在这里,我浅浅地品尝到了。
远远的,看到涠洲岛了,看到了……
这是非正规渡海,不能在正规码头下船。船主是本地人,他有办法,把飞艇泊在当地渔船停靠的避风港里。这避风港很有些年头,竖在海水中的石墙,常年的风雨和浸泡让它倒塌了一部分,显得残缺。而残缺的废墟,最打动人。透过这残缺,可以有无尽的想象。
时间的力量自然的力量人的力量交织在其中,体现着伟大。时间的痕迹自然的痕迹人的痕迹拧在一处,展现着生活。
不懂得海洋的文化,废墟告诉我,渔民的艰险和大海的凶险。不了解渔民的生活,废墟告诉我,生活的经历和人类的经验。
上得岛上,奇花异草,鸟语虫声,恍同非洲丛林。只觉得到了一处仙境,与世隔绝,世外桃源。我东张西望,内心安静极了,如同眼前的林子。
这一刻,我成了真正的旅人。然而,又没有陌生的感觉,仿佛这迎接我的样子就是想象中的样子。
不经过艰苦的抵达,难以看到绝色的风景。我的脑海里,反复酝酿这句话的含义。若没有台风来临,坐上大船,泊在那个人工港口,何以见得到这废墟和仙境?
岛上农户不多,房舍掩隐苍翠之间。院子里高大的果树,芒果挂满枝头。杨桃密密层层,地上还躺倒一片,鸡们正挑三拣四。菠萝蜜如同纽扣缝在衣服上那样缀在主干上,香蕉树破衣烂衫,一串串果实如猴子捞月亮一般倒挂着偷偷长大。
大自然的创造伟大而又平凡,也或者说任何的伟大都有平凡的一面。你看,那些小小的水果,它挂在枝头上。但若果实庞大,就缀在主干上。香蕉妈妈,怕孩子被太阳晒坏而特意披一身宽大的衣裳。以致招风招雨,破烂不堪。
这布局,是不是既伟大又平凡呢?
遥远的从前,这里缺少淡水,缺少食物。这些四季水果,一定是自然馈赠的水源。这些鲜美的海鲜,一定是自然馈赠的食物。
这安排,是不是既伟大又平凡呢?
仿佛理所当然,然又巧夺天工。大平原生活的我,没有见过这种图景。一切原只是想象中的美,真的呈现在了眼前。
第一天的中餐,居然在大海边的太阳伞下享用。我知道自己,天生不懂受享口福。这大海里的食物,吃不出别人吃出来的欢喜和满足。只觉得风景美,觉得太奢侈。
赤着脚,踩着沙滩,捡着贝壳,在太阳伞下坐着看大海.....曾经,这是想象中的生活。眼下, 一下子实现得太满,有些不太真实。欣喜中总有怀疑,快意中总不能尽情。这是内心的悲观情绪作祟。太好的东西,总担心失去。过不好当下,总想着自己是要离开的。
傍晚,从来没有下过水的我,居然走进了大海。当然,这归功于白天的海上历险。经历了巨大恐惧的人,会对害怕有重新的认识。
海水漫过脖颈,能清晰地看见海底的白沙。天空正在酝酿风暴,晚霞出奇绚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此刻,耳朵里没有这样悲凉的叹息声。
夕阳的美好代表着人生的晚境,大自然的变换启发着人们对生命的感悟。夕阳可以如此绚烂,人生暮年,也可以很精彩。
海风荡漾,海水微波。出海捕鱼的渔船向着家的方向行进,海鸥在它的四周盘旋,为收获而欢舞,为回家而欢唱。这种纯自然的生态图景,让人不由得要感谢生命感恩生活。
大海了无边际,天空无边无涯。海风在耳边轻轻吹过,海浪在耳边轻轻荡过。俗世生活的琐琐碎碎全都沉淀在心底。如同眼前的大海,把一切都包容,把一切都沉淀。只有深邃,只有博爱。
我真的成了海的女儿。我变成了另一个我。也或者说,我变成了真正的我。
夜晚,台风来袭。躺在床上,听得“呜呜”声夹杂着海浪的涛声。早晨起来,院子里一片狼藉,芒果杨桃落了一地。不知道那咫尺的大海,深夜里掀起的是怎样一番巨浪滔天,惊涛拍岸。
这才明白,大海孕育风暴的过程就是母亲孕育婴儿的过程。十月怀胎,婴儿诞下一刻,母亲经历的不也是腥风血雨,波澜壮阔吗!
潮水退过,一切又平静依然。狼藉的沙滩,混沌的海水。昨夜,那场激烈的风与海的搏斗,任由你去想象和评说。
海是宇宙的眼睛。它把世间一切都收纳眼底,用潮起潮落的吼声警示着自然无常,人生起伏。
海是千古的荒凉。它把过往一切都归之苍茫,用时静时动的肢体诉说着万物同性,世界一体。
大海啊,我没有资格把你评说。
生活里,我虽不迷信,但有迷信感。这真是上苍冥冥中的眷顾。它知道我来一趟大海不容易,短短一个星期,给我展示出大海两面的极致:波平浪静和惊涛拍岸。它让我明白,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看问题,要整体性去看。
越发 ,怀念起故乡的平原。我是平原的孩子,它才是我最深沉的爱。
原计划十天半月的旅程因为一些外因而决定提前回家,可我并不扫兴。
对于生命,我是过客。对于大海,我更是过客。生活在农耕文化的平原地带,对海洋文化,没有熟悉只有敬仰,没有知道只有想象。对大海,永远只是怀想。
清理行李箱,几天来在海滩游走,捡的石头太多,必须有所取舍。任何抽象的东西,都是你看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不像什么它便不像什么。这感觉有趣。拿起这块,想想看看,割舍不下。拿起那块,想想看看,也割舍不下。
人生到一定的年龄要学会做减法。想起来这句话后,坚定多了,硬起心肠放下几块石头。 在好吃的和好看的面前,我尽量选取后者。要离开了,行李箱没有当地特产,只有来自大海的石头。
想象着,这些石头和贝壳随我回家后,哪些串成石头风铃,哪些摆进柜子,哪些投进鱼缸,哪些挂在床头。 想着,就有些想笑。笑自己想美事,胜过于对实际生活的思考。哪怕这生活琐事迫在眉睫,也会优先想些所认为的美事。
一船到北海,再马不停蹄赶往南宁。原以为回程时取道桂林,到阳朔看古镇。对古镇,道听途说过它的美。没有赶上北海到桂林的火车,行程即变得不太顺畅。那就按原道返回吧。我知道,小镇,用一天的时间去看,不如留着怀念。美的所在,仓促着兑现,是一种亵渎。
夜间火车,坐着北上。旅人们打瞌睡的姿势千方百态。范伟说的那句幸福是什么?尤为感同身受。幸福就是当下最急迫的需要,得到了满足。此刻,我的幸福,是想有一张床。
从涠洲岛回来好些日子了,摆在家里的那些石头,总让我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千山万水,把它们背了回来。
吃的东西吃了就没了,而石头是永恒的。有一天,我没了,石头却还在。
家里的鱼缸游着九条锦鲤。为它们投下珊瑚石的时刻,九条鱼紧紧叠在角落不敢靠近。不多会,它们辨别出那是属于水族的朋友后,才游过去,甚是欢喜。
倘若鱼儿知道有大海,此后一定向往。倘若鱼儿知道大海的丰富,定是更思慕。
对大海,我又陷入了往日一般的神往。但是稍稍有了不同。那些石头,可以闻到大海的气息。那些贝壳,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