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瓜,切开了一块块卖。
每次买,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挑。有位奶奶教我,带着一圈青边的南瓜好,甜粉。
买一块,切的过程中,它发散一股清香,沁人心脾。
一直不知道,南瓜的香味这么好闻。像春天的树林,秋天的田野。很独特,不能形容。
此刻这一幕,给我提供两个信息。一是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是因缘和合。我无数次切过南瓜,只是今天,才发现南瓜有这样的香味。二是生活中的美,随时随地呈现着忽略的状态。
美很细碎。一个苹果,竖着切,没发现什么,若横着从圆滚滚的半身下刀,籽粒那一块,会形成一个好看的心形,给人视觉上的讶异和精神上的愉快。
时间的流逝中,我们该是错过了多少美的时刻。美,不仅容易忽略,还容易遗忘。这一刻记得,下一刻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在乡下长大。儿时,最不喜欢的蔬菜就是南瓜。可它,却是餐桌上的常客。
那时候,粮食紧张,奶奶最爱做一道吃食,叫南瓜羹粑。碾米之后,过一遍筛子,筛下来的细米残米,奶奶积少成多,磨成米粉。
做饭时,把南瓜切成块,在开水里滚熟。米粉倒出来,开水搅拌,一筷子一筷子往锅里挑,加几片白菜。米粉团子熟了后,一疙瘩一疙瘩的,在黄绿加玉白的汤里,沉沉浮浮,顽皮可爱。
可我不爱这食物,只得皱着眉头吃。不仅不吃南瓜羮粑,炒的,蒸的,都不喜。奶奶见了,大声一吼:“未必比药还难吃?”日后记起这话,成了我教训孩子的口头禅。奶奶说的对,再怎么难吃的食物,也比药好吃。
南瓜繁殖快,和洋生姜一样,只要有土壤,就生芽散叶,匍匐攀爬。菜园里没有它的一席之地,房前屋后的空地,田埂河坡,才是它的安居之所。也不要施肥,不要浇水,到了时候,一个个,磨盘一般大。不过也不一定,有时是大葫芦状。
南瓜命贱,如流浪的猫狗。藤粗叶肥,牛见了它,边吃边走。蹄子力大,踩倒一片瓜藤。牛走了,自己给自己疗伤。不几天,又茁壮起来。南瓜花好看,黄得周正。线条,像外国人的卷发。形状,像唢呐,呜呜呜地吹。孩子见了,去摘。奶奶说,不能,一朵花一个果,一个果两天粮。南瓜慢慢长大时,孩子伸出小手指指点点。奶奶慌忙制止,南瓜姑娘害羞,你指它,它会生气。生气,就长不大。这是人世贞洁,凡生命都得相敬如宾。
南瓜易存,只不切开,可以放几个月。堆在屋角旮旯,敦实圆润,一种静态之美。难怪,画家们青睐它。孩子见了,也喜欢,滚出来玩,坐在南瓜身上淘气。
一年金秋十月,去湖南兴化旅游。日暖风和的午后,我在村子里转悠。山里人家,家家户户门口堆着南瓜。远远看,如垒着各样顽石。长的,圆的,胖的,瘦的,不觉得是菜,倒觉得是故意布置的风景。
在那里,我见到一个幸福的南瓜。它长在一户人家的屋前,胖胖圆圆的身躯,被木板搭成的三角架子托着,养尊处优,安然静美。不远处,猫眯眼鸭踩水,鸡打鸣狗狂吠。
一边写着南瓜时,南瓜粥熬好了。端着碗,沉浸在南瓜粥的清香中。南瓜,现在变得好吃了。做成饼,大人孩子都爱。蒸南瓜炒南瓜,清甜可口。
过去不吃的南瓜藤和南瓜花,成了餐桌上的时令佳蔬。摘南瓜花,要大清早,越早花越甜。晚了,太阳升起来,里面会有虫子。
现在再来回想,那个时候不爱吃南瓜,是吃的太多,伤了。奶奶做的南瓜羹粑,是暖老的食物,孩子们不爱,很正常。现在的我,年岁渐增,爱吃了。可我再想吃,也没有。奶奶已不在人世。
二、
春天在楼后的乱树林里种下一棵南瓜苗。旁边正好有一个水凼子,也就从来没有给它浇过水。肥料,更是没有。
到了摘南瓜的季节,我去乱树林找。里面的野草太疯了,以为不会有南瓜。但又觉得,或许有呢。
果真,一个南瓜挂在桑树藤上。
第一眼,是喜,摘果实的喜悦。第二眼,觉得它丑,也还是喜。丑,只是我用世俗的眼光来判断。其实,站在无我的角度看,它不管长成什么样子,那就是它自己。
美,就是做自己。
种蔬菜的喜悦,在于我,摘的时候表现得最充分。摘果实的瞬间,就觉得它是从天而降,是意料之外,是不该有却有的惊喜,是无端的馈赠。
欢喜的那一瞬间,世界就只有这么一个南瓜。
小心翼翼剪断,抱回家,放在桌子上,越看越喜欢。
西瓜皮的青绿,自带花纹。全身凹凸,如过去年代乡下的土路。把自己分成一份一份,线条为界。
我一点儿不嫌弃它,但还是要想想它为何变成这样。看了看它的成长环境,四周并没有挤压物。它是吊在树枝上的,很安逸,怎么会长成这样呢?
也许是天生的吧!应该还可以长吧,长得更大些。是这样想,手里的剪刀却伸了过去,把它抱进了书房。
喜悦就是这样好。桌子上有一本书,一个南瓜。很简素,很有禅意,和日子很配。我欣赏它,就仿佛欣赏蒙娜丽莎。
南瓜,有它自己的世界。从一粒种子,发芽长大,攀爬世界,结出果实。
说简单,其实很难以想象。一粒籽,长出这么坚硬的南瓜来。就像难以想象,一个人,从一粒胚胎发育成长,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骨头有力气有思想的人来。
生命多么奇妙啊!人的生命路径,其实和南瓜一样。
摘了第一个南瓜后,我就知道,里面还会有。当然,我也不是绝对这样想。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总以为不会有。但却又有,给我惊喜。
断断续续地,摘了十几个。样子千差万别,又觉得是来自一家。
转眼,秋天已尽。按理,这时候的南瓜藤,可以扯了。但是,是乱树林,也没有扯的必要,且南瓜还在开新鲜的黄花。
对于果实,我是真没有奢望了。一连二十多天,没有踏进乱树林。
那天动心起念,进去翻找。有秋南瓜,且还不是一个。
一颗南瓜藤,夏天摘的果实和秋天摘的果实全然不同。
夏天的果实,颜色比秋果浅,有白色的纹,形状顽皮些。而秋天的南瓜,颜色深绿,看不见白色的纹,形状周正,圆润。
从果实上,可以看出南瓜藤的成长变化。果实是瓜藤内在精神的外在表象。所有生命都如此,在时间的流逝中赋形、赋质。
从最大的开始摘起,一连几天,摘回来三个南瓜。把它们摆在桌子上,就是大中小。摘了三个,加林子里还有两个。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五个南瓜一字排开的样子。
南瓜,它是实用的,就是食物。它也是精神的,拥有属于生命的质地,引人思考。它还是大自然的艺术品,给居室和人心,带来愉悦感。南瓜,不论是吃了它,还是留着观赏。无论是夏果,还是秋果。它都是美的。
肯定生命的完整性。
寒露已过,寒潮来袭,南瓜不会再长了。两个南瓜,也来到了桌子上。一长溜的样子,就是曾经想象的样子,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情趣。
进出房间,看一眼,想起一句家乡俗语:一玩意。
说是家乡俗语,我却没有说过。儿时,奶奶妈妈们看见一个可爱的孩子,会这样说。看见鸡鸭猫狗间打斗,会这样说。
这句话,年轻人是不说的,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脱口而出。
我还没有到说这三个字的年纪,就离开了故乡。但是此时此刻,看着这排南瓜,想起了这三个字:一玩意。
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