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解开心灵的“缠足”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055 次 更新时间:2023-11-03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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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曼菱 (进入专栏)  

趁着春回大地,重游江南,我去了绩溪。疫情过后,穿行在青堂瓦舍的深巷,有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幽宁。

进胡适家小院,月季开于墙头。院内有雕像,但还是一种居家气息,没有变成展览馆。胡适的书房不大,一桌一椅,对着格窗,一派深宅大院的幽暗。祥和的潜质在这里孕育。

 

白话文运动与女子“放足”潮流一般

五四运动有很多激烈的口号与主张,经历时间与实践的浪淘沙后,大概有不少是“夹生饭”,要反思和补课。而唯有“白话文运动”,浩浩荡荡,席卷百年中华,最终,使文言文和古体诗一起成为历史、审美与艺术的专用范畴。但凡有现实价值的文言文,无论儒道释,今天都被白话文重新解读。或者说,白话文也成了古籍行走的“脚”,并没有排斥和消灭古文,反而帮它走入现代,行得更远。

“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感觉到词不够用,一时无法表达,这就是古文太费斟酌的问题。白话文运动与当年的女子“放足”潮流,是一样的意味。文学与文化也如同后来的少女一样,天足矫健,任意行走起来。于是出现了生动活泼的诗歌、散文、小说、话剧的佳作,造就一批具有五四精神的作家。

“意态由来画不得”,白话文却可以画得。废名曾对学生讲鲁迅:

他写《秋夜》时是很寂寞的。《秋夜》是一篇散文,他写散文是很随便的……他说他的院子里有两株树,再要说这两株树是什么树,一株是枣树,再想那一株也是枣树。如是他便写作文章了。本是心理的过程,而结果成为句子的不平庸,也便是他的人不平庸。(《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第八章《文学杂志》月刊1948年1月第2集第8期)

这种“不平庸”的韵味是“我手写我口”带来的。白话文的实质,是让自然的思维和口语进入文章。心口如一,这是五四时代散文魅力所在。鲁迅深谙其道,《狂人日记》就是白话文小说的杰作。故我认为,这“两株枣树”的写法,既是随意的,又是有意为之。

还记得初进大一,跑进北大图书馆的库本室,怀揣一个馒头,扑向那一卷已经成为“海内孤本”的《胡适文存》。初极失望,盛名之下,毫不精彩。但漫步似地进入,一篇又一篇,竟如饮水自知,而不能止。读了一天,不觉疲劳,反而神思清明,仿佛胡适先生就在眼前,亲切平和。于是始悟出“白话文”之“白”,有点像莲蓬的清香而无香,淡白却鲜和。我是奉父命去读《胡适文存》的,在那个时间点上,对我有洗礼的意味。在大学那个风生水起的舞台,有这点底蕴,让我“没有说那些自己不懂的话”,这很重要。

胡适故居的厅堂里有兰花雕板,据介绍,胡适家有十几块兰花雕板,这有点像是家族的图腾。我明白了:“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这白话诗,原来是一首深度思家的诗。“山中”就是绩溪老家,而非台湾的山中。

 

他的文章气味也是一种“清欢”

不由地想起季羡林在《留德十年》里写的海棠花来:

我最初只看到满眼繁花,多半是叫不出名字。“看花苦为译秦名”,我也就不译了。因而也就不分什么花什么花,只是眼花缭乱而已。

这种对异域风景的麻木,原因是“隔”,是思乡成痴。

但是,真像一个奇迹似地,今天早晨我竟在人家园子里看到盛开的海棠花。我的心一动,仿佛刚睡了一大觉醒来似的,蓦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异域的小城里住了六年了。乡思浓浓地压上心头,无法排解。

原来在季羡林家乡的院子里面,就植有两株海棠花,每年盛开。

它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故乡和祖国虽然远在天边,但是现在它们却近在眼前。

而当在哥廷根的森林中与友人郊游时遇见一头鹿,他写道:谁又会想到,我们竟在这异域的小城里亲身体会到“叶干闻鹿行”的境界?

分明是异国风景,却联想出中国的意象。这是一颗文化游子的孤悬之心。胡适后来久居台北,并非异邦,然而与大陆、故乡隔绝,遗憾在他生前两岸未能交流。想来,他也是满眼繁花不知其名,却独见兰花而心动之,欢呼之,诗咏之。

我曾经评季羡林的散文是“无华之才华”,季不使用那些撩人的字眼,也没有夺目的景象,他会写许多难堪与无处交代的人之常情,还真就是人生的随意文笔。季是得了胡适真传的,难怪季羡林散文雅俗共赏。“人间有味是清欢”,这话从季羡林这真情流露的大白话里出来,就格外真切,他的文章气味也是一种“清欢”,这才是老爷子内心的渴望与价值观。

 

“我手写我口”

“我手写我口”,是对人的思维与创造活力的开发,也是心口如一的品质准则。而早在chatGPT出现之前,在电脑的速率面前,在商业与利益的推动下,我们就被异化了。所谓“码字”,我很恨这种说法,文字变成了板块,用各种解构蒙混读者。书写,本身就是一种诚意,出来的一行行不是文字长城,而是灵魂的河流。现在,有的教师是离了PPT就不能讲课了。而在西南联大时期,由于停电,由于轰炸等战争因素,教师们经常是靠记忆和口述讲课的。心、口、手的融汇贯通,使得知识与理解、与能力、判断力等同时被传递给学生了。任继愈先生对我说过“诗书丧,犹有舌”,是一种信念。郑敏则说,老师们自己就是一本书。

很久以前,有位家长给我看她孩子的作文,写小河的,孩子写道,曾经在这里当过知青的妈妈欢呼着赤脚冲向小河,而自己却感觉水凉石硬,折了回来。这很真实的对比,却被老师改成了“我也跟随妈妈冲向小河,一面欢呼:好美!”

我们的教育,在某种程度上背离了“白话文运动”的初衷,多少有些伪美学的意味。五四的宗旨就是要恢复青年的青春,恢复大众的人性,要“活人”不要“死人”,解开文字的“缠足”,其实是要解开心灵的“缠足”。

想起很久以前的一部电视剧《渴望》主题曲——“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白话文运动,对中华民族精神与文化及至社会进步的影响,是怎么估量也难以穷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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