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结合,发现了乌克巴尔。
——《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特蒂乌斯》
先锋作家的独门暗器
在1980年代末期的某一天,一位先锋小说家在演讲时,被问到他的小说与博尔赫斯之间的关联。这位小说家显出茫然的样子,说:博尔赫斯?他是什么人?我没听说过。问者语塞。
事实上,自1980年代中期以来,国内年轻一代先锋小说家对博尔赫斯可谓了如指掌。在当时的一本名叫《外国现代派文学作品选》的文集中,即收有博尔赫斯的作品。混杂在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依斯、庞德、纪德、艾略特、萨特等一堆光芒四射的名字当中,博尔赫斯的名字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在现代主义文学诸流派“交叉小径的花园”里,这位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品种,不过是一株看上去平平常常的玫瑰而已。但是,对于那些期盼悄悄习得一门绝世秘技而一鸣惊人的年轻一代小说家来说,这个风格奇特的南美小说家悄然闪耀的光芒,似乎更有诱惑力。
前卫派文学是1980年代校园的最热烈的时尚。每一个文学青年都梦想一夜之间写出举世皆惊的作品。在资讯尚不怎么通畅的境况下,寻找文学“秘籍”就如同寻找“武功秘籍”一样。除了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纳、马尔克斯、杜拉斯之类的众所周知的名门正派功夫外,诸如西尔维亚·普拉斯、米沃什、罗布-格里耶、迪伦马特等,当时并不广为人知的诗人、作家,就成为文学青年的锐利暗器。博尔赫斯则是这一类暗器中最为神秘和最具杀伤力的一种。1983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译者是王央乐。如同马丁·路德把《圣经》从拉丁语变成德语一样,这本书把中国当代小说叙事艺术带入了一个新纪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本装帧简朴的小32开本的书,就成了中国先锋小说家案头的“圣经”。从小说家不愿意透露自己与博尔赫斯之间的关系这一行为来看,可见博尔赫斯这一“独门暗器”之珍贵。在他们的学艺阶段,简直就像描红一般地逐字逐句地摹仿着博尔赫斯。其间最为繁忙的工作,就是要把那些冗长繁复的阿根廷人的名字替换成中国人的名字。
纸上的迷宫与镜像
米歇尔·福科在他的《词与物》一书的开头,引用了博尔赫斯小品文中的一段,来引发关于事物之秩序的议论。在博尔赫斯的这篇小品文中,他模拟了一部古代中国的类书中对动物的分类:“动物可以划分为:⑴属于皇帝所有的,⑵有芬芳的香味,⑶驯顺的,⑷乳猪,⑸鳗源,⑹传说中的,⑺自由走动的狗,⑻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⑼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⑽数不清的,⑾浑身有身份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⑿等等,⒀刚刚打破水罐的,⒁远看像苍蝇的”。这一特殊的事物分类,与欧洲百科全书的分类法则大相径庭。列维-施特劳斯在谈到原始部落的物种分类时,也注意到了这一差别。在列维-施特劳斯看来,这种种迥然不同的事物分类,可能就意味着世界可能存在多种规则。否则,它们中间的某一类型就将是荒诞不经的。以近代以来欧洲博物学的分类学观点来看,这一中国式的分类法显然是荒唐可笑的。福科也承认,他在阅读这一段落的时候,发出了笑声。然而,在笑声结束的时刻,福科突然发现,“这一笑声动摇了我们习惯于用来控制种种事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平面”,这一混乱、庞杂、毫无逻辑可言的,寓言式的动物分类,实际上是在提醒一种特殊的世界秩序观念,揭示出世界的另一重可能的秩序,而这对于欧洲人来说,可能“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的限度”。(福科:《词与物》)
很显然,在福科乃至列维-施特劳斯之前,博尔赫斯已经抵达了理性思想的边境线上,并在那里进行着突破思想边界的尝试。博尔赫斯把世界看作是一个由各种各样的观念和事物堆砌起来的巨大的迷宫,百科全书就是这个迷宫的缩微文字版。而在“百科全书派”诸思想家那里,建立起一个有秩序的迷宫,是启蒙主义的最高梦想。“理性”就是他们穿越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作为图书馆馆长的博尔赫斯熟悉这一线团的来龙去脉。
可我知道一个毕达哥拉斯式的黑色轮回,
一夜又一夜地将我留在世上的某个地方,
在这首著名的《循环的夜》的诗中,博尔赫斯看到了“如同循环小数般复现”的永恒轮回,把理性的阿里阿德涅线团纠结成一团乱麻,如同他的故乡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然而,这种古老的无限循环的观念,却是源自古希腊的古老智慧。
毕达哥拉斯的勤奋的弟子都知道:
人与星宿都轮回周转,循环往复;
…………
这个已被欧洲文化遗忘多时的智慧,知道近代以来,在尼采那里方听到它强有力的回响。博尔赫斯则在致力于重建这一观念的全新架构。在诗的结尾时,它又回到了起点——
连绵不断的永恒轮回,回到我的肉身
回到我的记忆——其意图呢?——记起一首
永无尽头的诗章:“毕达哥拉斯的勤奋的弟子们都知道……”
毫无疑问,博尔赫斯本人也是毕达哥拉斯的“勤奋的弟子”之一。无限循环也是图书馆的基本属性之一。无限多样拼接的百科全书,像绦虫一般连绵不断,周而复始。从一个原点A(阿莱夫),派生出另一个点,直至Z(泽塔)的无限循环,就像循环小数一样。博尔赫斯有一篇小说就叫做《阿莱夫》,描述了一个虚构的、微型迷宫一般的、无限大又无限小的世界。这个世界,正如马拉美所说的,仿佛就是为一本书而准备的。然而在这首循环往复的诗中,依稀可见《一千零一夜》时代的长长的投影。我们在比利时画家埃舍尔的画中,看到了博尔赫斯式的迷宫和悖论的部分呈现。
图书分类也是一种建立在某一宇宙观之上的事物秩序的重构。重构一份目录,就意味着重构一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看,盘踞其中,作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国家图书馆馆长和作家的博尔赫斯,其双重身份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他盘踞于迷宫中心,既是迷宫主人,那个巨大的怪兽弥诺陶洛斯,又是那个英勇的王子忒修斯。博尔赫斯的这一主体双重性,始终缠绕着他。他在多篇作品中写道两个博尔赫斯的对立,相对如梦。而镜像的对映,则更加充分地表达了这一悖谬状态。这也就不难理解,博尔赫斯为何迷恋芝诺式的悖论。在悖论中寻找理性的裂隙,也许那就是迷宫的出口。
我不知道,我在望着镜子里的脸时,
回望我的是什么样的脸;
我不知道,是什么衰老的脸,
在沉默和已经疲劳的怨恨中寻找自己的形象。
我在两眼漆黑里慢慢悠悠地
用收摸索着我的看不见的痕迹。
一阵闪光来到我的眼前,我看见了
你的头发,灰白的或者仍然是金黄。
我反复地说:我失去的仅仅是
事物的毫无意义的外表。
这句慰藉的话来自弥尔顿,那么高尚,
然而我依然想着文字,想着玫瑰。
我也想着,如果我能够看见我的脸,
我就知道,在这个难得的傍晚,我是谁。
(《一个盲人》)
镜子是另一种迷宫。它是自我认知的镜像,同时又是自我迷失的虚幻空间。镜子和百科全书有着相似的功能,它们都指向自我复制、增殖和无穷循环。博尔赫斯写道:“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镜子制造出来的繁复假象,同时又是世界单一性的悖谬式的再现。这个盲目的人,洞悉了世界的虚无和昏暗。
曲径通幽处
他是盘踞在言辞迷宫中央的巨大怪兽,孤独而又无助。在深深的图书馆里,在这个由无限的六面体构筑而成的迷宫当中,这个盲目的老人,孤独地守望着那些昏黄的经卷。转过那些长长的书之甬道,在交叉处,在不经意中,遇见那突如其来的,也许是来自远古和陌生国度的写书人,与那些古老而又遥远的亡灵照面——这就是博尔赫斯的生活。他曾抱怨说,上帝对我绝妙的嘲讽:他同时赐给了我两样东西——80万册书和黑暗。在这个枯燥、雷同、昏暗的迷宫世界里,玫瑰是唯一的安慰。
博尔赫斯的这一处境,令我想起了一位现代中国文人——钱锺书。钱锺书也是一个迷宫制造者,他善于用生冷孤僻的典故和佶屈聱牙的言辞,制造出极度繁复的迷宫栖身其间,令那些盲目而又愚钝的追击者无可措手,从而勉强保护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这两个人的迷宫,仿佛是互为镜像。而在风雨如晦的年代,他们一个被罚养猪,一个被罚管鸡鸭。甚至,他们的狡黠、炫学和卖弄辞藻的癖好也很像。
厄普代克称:“博尔赫斯是第一个影响到欧美世界的南美作家。这仿佛完成了一次博尔赫斯式的轮回:儿子生出了父亲。”(厄普代克:《博尔赫斯:作为图书馆馆员的作家》)自塞万提斯之后,西班牙文化圈里的作家对欧洲大陆的影响甚微。西班牙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处于西方文化的边缘地带。比起欧洲文化中心地区而言,其文化成分中有更多的东方色彩。自公元8世纪起,西班牙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阿拉伯化的时期,在长达800年的伊斯兰统治期间,西班牙文化与利比牛斯以北的欧洲大陆处于完全隔绝的状态。这一历史也造就了西班牙文化在欧洲文化中的独特品格。
产生于阿根廷的博尔赫斯是20世纪初欧洲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儿子。在欧洲游学期间,博尔赫斯介入了20世纪初期的现代主义运动,并且,他还试图在他的故乡布宜诺斯艾利斯复制这场运动。然而,也就是在此期间,年轻的博尔赫斯读到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一书,并为止倾倒。博尔赫斯的青年时代,正好是近代以来的西方理性主义文化开始落潮的时期。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深入人心。在反理性主义和反西方中心主义文化思潮的驱动下,现代主义者开始向西方之外,尤其是东方寻找新的文化想象的灵感源泉。在某种程度上说,现代主义正是西方的文化自救行动之一。
博尔赫斯是毕达哥拉斯学派、芝诺、中古时代的阿拉伯智者和说书人、但丁、百科全书学派、马拉美、克尔凯郭尔、尼采、卡夫卡,以及南美土著神秘智慧的混合体。在他之后,只有卡尔维诺才是最接近他的这种风格的作家。卡尔维诺在谈到这位文体学前辈时说:“他的作品把这些遗产调校成一种与我们自己的文化遗产风马牛不相及的音调”(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学会倾听这一似乎不怎么协调的音调,是西方世界近一个多世纪以来的艰苦功课。
垂老的博尔赫斯逐渐形成了一种瘦硬枯涩的风格,如古潭一般清澈、平静。在20世纪的西方文化的智慧产品中,只有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书写,方能够与之相媲美。另一方面,博尔赫斯的形象似乎越来越容易融入东方世界当中。在其文本迷宫的幽深处,曲折地通向东方文化的迷离庭园。在他的笔下,隐约可以看到李贺式的谲诡,蒲松龄式的奇幻,段成式式的杂芜,甚至依稀还有周作人的晚年小品文的苦涩气息。
博尔赫斯的精神之旅欧洲开始,从西班牙(乃至西欧)到南美,在到阿拉伯、日本,最终抵达中国,仿佛他笔下的交叉循环的曲径迷宫。博尔赫斯也曾注意到《周易》中的八卦,并表现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他在《论古典》一文中,较为详细地描述过八卦的形态和规则,并将它视做一种特殊的迷宫。那永恒轮回的圆环,至此抵达其终点,然而同时,它又是未来人类文化想象的新的起点。
尽管老年的博尔赫斯始终只能依靠想象来抵达这个有着长城、卦象、铜镜、浩繁的册卷和曲径交叉的园林的国度,但这里却正是镜像和迷宫的故乡。然而,讽刺的是,博尔赫斯在当代中国的门徒,却需要借助西洋镜,方能窥见本土的奥秘。博尔赫斯以他自己的失明的眼,照见了当代中国作家的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