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振明:虚拟实在与自然实在的本体论对等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51 次 更新时间:2022-05-18 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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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振明 (进入专栏)  

一、何为虚拟实在


VR虚拟实在 (virtual reality)常在电子技术领域被称作 “虚拟现实” 。从技术实践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由电脑作为中央协调处理器、把人工产生出来的对各感官的刺激综合起来从而使人进入浸蕴体验的系统。所谓浸蕴体验,就是一种与自然空间绝缘、在人造三维视场里被各种人造物体影像包围而把自己的身体也看作此人造视场中的存在物的体验。需要提醒的是,现在有人扩充 “虚拟现实” 这个概念,把互联网上某些约定性的观念构造也包括进去。本文讨论的本体论问题与这个被扩充了的概念没有特殊的关联。


一个完整的人工感官刺激系统与遥距操作技术配合,以巨型计算机作为综合信息处理器,就能让我们随意调整空间距离,并像原先那样操纵物理过程,和维持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往。在这里,我们还可以在浸蕴环境中不断地重新创造自己的浸蕴环境。举个例子来说,假设我正住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小城里。如果成熟的虚拟实在技术已在全球网络化,我就可以在这个小城里进入某个终端,这个终端的设施一方面检测我身体发出的信号,另一方面给我的身体感官施加恰到好处的刺激,从而让我进入赛博空间 (Cyberspace)。在中国的参与者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进入同一赛博空间。于是,你我就可以在赛博空间里相遇了。这样,开国际会议也就不必越洋远行了。我们在虚拟的会议厅里台上发言台下交流,与我们现在开会的情景没有多大差别。但是,我们可以随意设计自己的形像,高矮胖瘦,可以通过软件编程的不同而不同。不仅如此,如果有必要的话,通过遥距操作技术,我们在虚拟世界里的活动还可以在自然界里引起相应的物理运动,完成我们想要完成的任务。这里,与遥距操作相联系的那部分, 我们称为虚拟实在的基础部分,不与遥距操作相连的那一部分,我们称为虚拟实在的扩展部分。



但是有人会问,这种完整的人造世界,是一种臆想,还是能真正被创造出来的世界?我的答复是,就当前而言,原始状态的虚拟实在技术刚刚进入应用阶段,不足为证。最早的是美国军方借用此种技术训练飞行员,最近的报告,是美国丹佛市的某大学医学院用虚拟实在技术训练学生做外科手术,极为逼真的三维立体人体形像和学生的手的形像同处一个浸蕴环境中,学生的动作被计算机检测到后即在浸蕴环境中实时显现,与此同时,学生手指上的触觉装置根据计算机发出的信号给手指施加相应的触觉刺激,使学生能感觉到手术刀切割皮肤不同深度的细微区别。此外,遥距操作技术已被试验用来让医生做遥距外科手术。医生浸蕴在三维环境里,面对一个虚拟的器官和自己拿着手术刀的手,进行手术操作,操作时远方的精密机械手同步在病人身上施行手术。这些应用技术,听起来也许新奇,但还只处在虚拟实在技术的原始阶段,作为哲学讨论的根据,意义不大。只有这种技术的极端状态,也即其潜在可能,对我们这里讨论的问题,才有意义。


为了描述的方便,我曾向美国听众给出一个假想的从无到有的过程的年份时间表。但在这里,限于篇幅,我只能给个梗概,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感觉的复制或合成到赛博空间中的浸蕴体验。


2001年:眼镜式三维图像荧光屏再加上立体声耳机被装在头盔上,用无线电波与计算机接通。


2008年:人们戴上传感手套后手臂、手掌、手指的动态形像在眼镜式荧光屏上出现,代替触盘和光标。


2015年:传感手套获得双向功能,根据计算机的指令给手掌及手指提供刺激产生触觉;视觉触觉协调再加立体声效果配合,赛博空间初步形成:当你看到自己的手与视场中的物体相接触时,你的手将获得相应的触觉;击打同一物体时,能听到从物体方向传来的声音。


2035年:压力传感手套扩展至压力传感紧身服,人的身体的视界内部分的自我动态形像在赛博空间中重现。人们感觉到自身进入了赛博空间,此空间以自己的视界原点为中心。


2037年:传感行走履带或类似的设施与人的两腿相接从而给计算机传送人的行走信号,从而给 “不出门而走遍天下” 创造了一个必要的条件。


2040年:整个人体的动态立体形像与环境中的其他物体形像相互作用,由此产生相应的五官感觉输入。这样,我们身体的动作导致视觉听觉等的相应变化使我们感受到一个独立自存的物理环境:往前看是汹涌澎湃的大海,一转身是巍峨耸立的群山,回过头来一看还是大海,只是远方刚驶来一只让人痴迷的帆船……


2050年:录触机进入实用阶段,利用压力传感服等装备人们可以录制、重放触觉。


2060年:赛博空间与互联网结合,上网即进入赛博空间,与其他上网的人进行感觉、感情的交流,远方的恋人可以相互拥抱。


2070年:通过编程控制,人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选择自己的形像及环境的氛围,改变感觉的强度。


2080年:通过感觉放大或重整,人际交往的内容,感情交流的方式得到巨大的充实、改善。


2090年:在赛博空间中的交往成为人们日常交往的主要方式。


第二阶段:从感觉传递的交往过程到遥距操作的物理过程。


2100年:遥距通讯技术与机器人技术相结合,浸蕴在赛博空间的人的视觉、听觉、触觉等由远方机器人提供刺激源;一方面,机器人由计算机和马达驱动,重复远方浸蕴者的动作;另一方面,机器人通过与人的器官一一对应的传感器官与周围环境中的物体或生命体交往而得到远方浸蕴者所需的刺激信号。这样,浸蕴者就产生遥距临境体验,也就是说,我将可以即刻到达任何有机器人替身的地方,而无需知道机器人的存在,因为在我的氛围里,我自己的身体形像代替了机器人的形像。


2150年:机器人不但给远方的浸蕴者提供感官刺激界面,而且重复浸蕴者的动作主动向遇到的物体或生命体施加动作,完成浸蕴者想要完成的任务,也即我们常说的“干活” 。浸蕴者的行走动作是经过行走履带给计算机输送信号然后发射给机器人的,遥距操作初步实现。


2180年:遥距操作发展到集体合作的阶段:由不同的浸蕴者控制的机器人替身一起完成复杂的室内或户外作业。


2200年:遍布全球的机器人替身可与任何浸蕴操作者一一接通。人们毋需物理上的旅行就可到达各个地方,完成各种工、农、商业的任务。


2250年:机器人分成不同大小和马力的等级,浸蕴者可在这些不同等级的替身之间自动换档连接,根据需要而达到功率或动作的放大或缩小。在浸蕴者的视场里,物体的形像可以放大和缩小,于是,我要穿针引线时,针孔可放到房门那么大,我可以拿着线走过去。我要把一架飞机用手拿起来,就可把飞机影像缩成玩具那么小,并利用自动换档系统接通大功率大尺寸机器人替身,从而轻而易举地捏起飞机。


2300年:人类的大多数活动都在虚拟实在中进行。在其基础部分进行遥距操作,维持生计;在其扩展部分进行艺术创造,人际交往,丰富人生意义,通过编程改变世界的面貌。


2600年:在虚拟实在中生活的我们的后代把我们今天在自然环境中的生活当作文明的史前史,并在日常生活中忘却这个史前史。


3000年:史学家们把 2001 年至 2600 年当作人类正史的创世纪阶段,而史前史的故事成为他们寻根文学经久不衰的题材。


3500年:人们开始创造新一轮的虚拟实在……


在这个假想的时间表里,我们现今还不知道的未来的新技术没被包括在考虑的范围,这当然没有多少预测的意义。况且,未来如何有赖于我们将要选择什么。但是从这里我们却把虚拟实在的抽象可能性具体化了,从而为我们的哲学探讨提供了出发点。


真正导致我们进行哲学深思的问题可以从这样一个简单的诘问中产生:我们现在2001年生活于其中的自然实在与假想中3500年的虚拟实在有本质上的区别吗?或者说:既然3500年人们可以创造新一轮的虚拟实在,我们怎么知道现在 2001年我们不是在已有的虚拟实在中(虽然我们称其为“自然实在” 或 “物理实在”)创造虚拟实在?


这样的本体论问题,与实践判据问题不同。在实践判据的层面,我们只关心如何判定自己是在物理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而我们这里探讨的却主要是物理世界表象的 “背后” 是否有比虚拟实在的 “背后” 更有本体承托的问题。首先,乍一看,赛博空间和物理空间之间就似乎存在着明显的不对称关系:赛博空间只是物理空间中的小小物体与人的感官相互作用产生出来的,它怎么能与物理空间对等呢?小小的电脑加上外围设备,怎么能容纳着一个与在其外的广大物理空间等同的又一个广大空间呢?这样的纯体积意义上的 “小中有大” 不是一个荒谬的悖论吗?其次,物理学中所揭示的基本粒子和各种作用场,是物理世界实在性的基础,而虚拟世界里明显就没有这样的基础,两者何以在本体论上等价?


二、绕到空间 “后面” 去


康德哲学中的时空观常遭受来自不同方向的批评。在某些批评者看来,相对论时空概念宣告了牛顿时空观的终结,与此同时也就宣告了康德时空观的终结,似乎康德哲学需要牛顿物理学来奠基。康德在他的批判哲学中论证了空间是心灵对外物的直观形式,这种形式框架使经验获得可认知性。我们要重新提出的问题是,难道这种论证在逻辑上要依赖牛顿的绝对时空观,而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时空观发生冲突吗?对虚拟实在本体论问题的思考,给我们一个重新估价康德时空概念的机会。如果我们能证明,空间的构架是在感官运作之中形成的,而感官运作之前的终极决定性不具空间的形式,那么我们对自然实在和虚拟实在之间的本体论对等性也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康德对时空本性的定位是正确的,那么心灵本身就不在空间中,而只有心灵之外的对象才被心灵赋予空间的存在形式。这里,让我们用思想实验的方法,展示为何心灵的自我认证的一贯性不依赖于空间构架的一贯性:当同一心灵对自己身体的空间定位已有了原则上的不确定性时,心灵对自我同一性的认定却不会受到威肋。也就是说,心灵本来就是在空间“后面”,只是由于我们错把从第三人称出发的对身体的空间定位当作人格同一(personal identity)的最后依托,才在从第一人称出发的心灵自我认证问题上走入歧途。下面的思想实验,就是要展示心灵的自我认同如何不依赖于外在观察者对这个认同者的空间定位。这里要首先提醒读者的是,这个思想实验展示的“交叉通灵境况”在技术上与虚拟实在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只是试图搞清心灵自我认证与身体的空间定位之间的关系,从而为进一步分析讨论虚拟实在和自然实在的本体论对等性打下基础。


从其连接人的头部和身体其他部分的功能的角度看,人的颈项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维持正常体液循环,使人的头部及其内的大脑得到新陈代谢所必需的养分。第二部分是在人的头部和颈部以下的部分之间来回传递信息,使我们的大脑可以处理身体各个部分的信号而获得内感觉和外感觉,同时也发出各种信号控制身体各部分的动作。


现在假设有两个人:张三(简称Z)和李四(简称L)。在他们的颈部,第一部分的功能保持原样,而第二部分的功能,即传递信息的功能,作如下无线连接处理。Z颈部的信息传输通路被割断,上下两个断口各接上一个微型无线电收发机后,再植回颈部。L的颈部也做同样的处理。于是,我们可以把四个收发报机的发射和接受频率进行调制,使Z的头部与L的颈下部分来回传递信息,而L的头部与Z的颈下部分来回传递信息。这样,Z与L之间就形成了一种“交叉通灵境况”:原张三的头与原李四的身相结合为一个整体,原李四的头与原张三的身相结合为一个整体。


在这种交叉通灵境况下,Z和L各自看到的仍是原来自己从头到脚的整个身体,但只能感觉和控制原属对方身体的颈下部分。整个情况如下表:


于是,Z和L通过遥距通讯手段被连接在一起,难解难分,行为上既相互依赖,又随时可能发生冲突。为了加深理解,我们考虑以下两种可能性。


第一:Z和L间相互可以看见,并且是第一次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入这种状态。假设他们身处同一房间,坐在相距3米远的椅子上。Z看着L,L看着Z,一切如常。在他们任一方试图挪动自己的身体以前,他们看不出自己所处的状态与平时有什么明显的差异。现在Z试图站起来走向门,内部的感觉是自己站起来了并向前走动,但却看到自己的身体没有反应,仍旧坐着没站起来。与此同时,他却发现L站起来了,并行走起来,方向与Z想要走的方向一样。另一方面,L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并向前走动,而自己既没有站立行走的意念也没有站立行走的内部感觉,觉得自己还是坐在椅子上。L进而试图停住自己正向前走动的身体,但由于他的内感觉是自己还坐着,他必须先努力站起来,然后向相反的方向走动。当他进行站立行走的努力时,内部地,他感到自己站起来了,接着也感觉到自己在走动。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念动作,倒是看到Z站了起来,并向相反的方向走动,与自己的内在感觉相一致。回到Z方,他此时发现自己的身体与自己的意愿和努力相反,站起来向相反的方向行走。这样一阵混乱过后,Z和L都有可能意识到两者之间的特殊关系,并开始相互配合,休戚与共。


第二:Z和L知道自己处在交叉通灵状态,但相互间不可见并且不能相互交谈。假设Z在北京的某个办公室里,L在纽约的某个办公室里,都坐在椅子上。现在Z听到电话铃响了,就伸手去拿听筒。如果没有L的配合,Z就不能拿到听筒,因为他在北京的伸手的努力只能导致在纽约的L的手向前伸,而对自己眼前的手无所作为。然而,如果Z和L之间先前有个约定,每当L看到自己颈下部分的身体有任何动作,他就试图做同样的动作。这样,当在纽约L看到眼前的手由于北京那边Z的意愿而向前伸出时,他就做同样的伸手努力使得在北京的Z的手向前伸。如果这种合作在训练有素的情况下做得非常及时准确,Z就会觉得好像眼前的手的动作真是自己努力的直接结果,与他进入交叉通灵状态之前没啥两样。但是L却总是知道自己是在配合他人,因为它是看到由Z控制的手的动作以后才学着去做同样的动作,意念总是在看到的动作的后面。如果L打算不按约定办,开始按自己的意念发起Z的动作,那就会一塌糊涂了。不久,他们双方都有可能撞到墙上,或更糟。


至此,我们描述了Z和L在交叉通灵状态下的两种不同的协调方式。我们之所以能够进行这种描述,是因为我们只是以第三者的旁观态度把"Z"和"L"作为纯粹的标签对应于外在地观察到的两个作为物理上的连续整体的身体。但是,如果我们还没忘记的话,"Z"原来是代表“张三”这个人,"L"是代表“李四”这个人。作为人,脑袋在北京的张三能内在地感觉到并能够让自己的意志力施加影响的是在纽约的身躯,这身躯与李四的脑袋相连接。另一方面,脑袋在纽约的李四能内在地感觉到并能够让自己的意志力施加影响的是在北京的身躯,这身躯与张三的脑袋相连接。如果我们用Z1代表在北京那个完整身体的头部、Z2代表其身躯,L1代表在纽约那个完整身体的头部、L2代表其身躯,那么,Z1+L2和L1+Z2这种组合就与上面所说的内感觉及意志力可及性相适应。这样,新的问题出来了:Z1+L2是张三还是李四?L1+Z2是李四还是张三?或者说,张三和李四哪个在北京哪个在纽约?我们也许会说张三还在北京、李四还在纽约,这时我们是以大脑的所在为准。


但是按照张三和李四他们自己,他们的自我认证并不会发生问题。张三和李四都不会问自己:我是张三还是李四?他们各自都会毫无疑问地肯定:我是张三,我是李四。如果他们问“我在哪里”,张三很可能会说:“我在北京”,李四说:“我在纽约”。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认为自己的地理位置没有发生改变,尽管他们能内在地感觉到的躯体的触觉却在对方那里。这里他们是以视觉的所及为准,而不是以大脑的所在为准。但是,无论采纳我们旁观者的意见还是张三李四他们自己的意见,得到的结论还有可能是一致的:他们或许还在原来的地方。


但是,现在让他们都戴上头套,头套内部双眼前方有两个小屏幕,紧贴双耳是两个小喇叭。在头套的外面,与双眼相应的地方装上两个摄像机镜头,与两耳相应的地方装上两个麦克风。让张三眼前的摄像机及耳旁的麦克风工作起来,拍摄到的影像和录到的声音通过电磁波在李四的眼前耳边综合播放成立体声像。李四那边的,则对称地倒过来发送给张三。这样,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此时,原来交叉通灵状态下视觉与躯体触觉的倒错消失了:从视觉方面,张三即刻体验到自己从北京转移到纽约,李四即刻体验到自己从纽约转移到北京。由于双方的躯体触觉早就置换,现在他们的触觉和视觉就达到了统一。虽然我们外在观察者看不到Z和L间位置的调换,他们自己却感觉体验到了地理位置的完全交换(这里为了简化问题的讨论忽略了视听触觉之外的感觉)。现在,张三与李四可以各自在纽约和北京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而不需要对方的配合了。但是,张三的大脑还在北京,李四的还在纽约,并没换过来。张三和李四到底在哪里?我们能以大脑的所在为标准吗?现在是相当可疑了。要张三认为自己还在北京,李四认为自己还在纽约,以大脑的所在为标准,恐怕说不过去。


其实,我们可以把张三李四撇在一边,拿我们自己做实验。设想你自己的大脑从你的头部分离开来,放在你面前两米远的地方。大脑与你的视觉神经也通过电波相互传递信号。在你的大脑旁边是几个别人的大脑,也与他们的头部以一样的方式连接着。假如没有人告诉你的话,你能知道哪个大脑是你自己的吗?靠外在的观察或靠内在的感觉,你都无从判断。现在,把其中的一个大脑从你面前拿开,你就无法断定拿走的那个是你的还是别人的大脑。事实上,就是将你的大脑拿去像足球那样踢着玩,只要它不被损坏并能维持与你的视觉的正常通讯,你就根本不会感觉到它的位移。这样,你怎么还能坚持说你人所在的位置就是你的大脑所在的位置呢?此时,如果你问自己“我在哪里”,这个作为问者的“我”是大脑还是眼睛?显然,没有大脑的眼睛不会以思维的方式发问,而没有眼睛的大脑不会对自身的空间位置做出判断。但是,你此时最合理的回答显然是以你的眼睛给你的直观为依据的:尽管你的大脑被人踢来踢去当球玩,如果你的眼睛的空间位置保持不动,你就会断定你自己一直都在视觉所及的那个环境的中心位置上,说:“我在这里”。但是,很显然,那发问的“我”一定不是眼睛,因为眼睛不会思维,也就不会有“我”的意识。这个“我”也一定不是大脑,因为大脑明摆着就不在你所说的“这里”。


回到张三和李四的境况,我们可以把原先的思想实验继续下去。刚才我们讨论到他们各自戴上头套后出现了地理位置的完整调换。现在,我们设想有更多的人(甚至所有的人)都在脖子上作了像张三和李四一样的处理,且戴上和他们一样的头套。并且,这些人脖子上和头套上收发的信息可以像电视一样通过调频和任何另外一个身体上的收发器接通,于是,任何一个参与者就都可以通过频道的选择即刻到达任何一个有另一个参与者的地方。这样一来,通过多次置换后,旁观者和当事人都有可能不知道谁的大脑在何处,自己原来的身躯已经挪到哪个地方。但是,谁都不会因此而忘记自己是谁。无论如何,每个人的自我认证还是保持着一贯性的,因为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能使他们怀疑自己变成了别的什么人。


由此看来,作为张三或李四自我直接认证的“我”,哪儿都不在,心灵没有空间的定位。空间是以视觉为主的感觉用来组织感性世界的框架,而作为心灵的自我可以在空间关系被完全打乱的情况下保持自我认证的一贯性。“我”本来就不在空间里面,不用绕,我们就在空间“后面”了。不难看出,这是康德关于空间是感觉的直观形式的论断的印证。这个结论,对于我们理解虚拟实在与自然实在在本体论上的对等性,是至关重要的。稍后,我们将要深入这个主题。


不但作为心灵的“我”不能被空间地定位,用以牛顿物理学为空间框架的任何自然科学方法也注定不能解释心灵的运作。为简单起见,我们可以通过分析一只眼睛对二维平面里两物体间的距离的感知过程来说明问题。假设我们的一只眼睛看到面前的两个物体,M和N,相距为2厘米。如何解释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能在一个统一的视场里同时看到这两个分离的物体,且感知它们之间的距离呢?


我们知道,眼球接收到光信号成像后投在视网膜上,视网膜再把影像转换成电信号(或许也有其他种类的信号)送到大脑的某个部位。我们要问的是,相对于M和N,大脑最终接收到的是两个(或更多)在空间上分离的相应的信号,还是一个综合的信号呢?


先假设大脑最终接收到的是两个(或更多)分别的信号,m和n分别对应M和N,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在同一瞬间认知到他们之间相距2厘米,因为在牛顿物理学的框架里,空间上或时间上相分离的两个信号的发生是两件相互独立的事件,它们不会在某一瞬间自己相互关联。又因为这是大脑认知过程的最终事件,设想m和n之间的距离与M和N之间的距离成正比也是徒劳的:再也没有什么高一层次的事件来把这两个事件综合成一个事件,进而完成对距离的判定。有人会问,我们为什么要假定这是最终事件呢?我们若假定有一个更高层次的综合m和n的过程,不就没问题了吗?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只是把问题后推了一步,因为我们可以照样问:在这个更高的层次上,那个进行综合的地方接收到的是一个还是两个信号?如果答案是接收到两个信号,刚才的问题照样出现。这样的思路,只会导致毫无进展的无穷倒退。


那么,我们可以试试另一个选择,即,大脑最终接收到的是一个综合的信号。这样,大脑的某个部位处理这个惟一的信号。但是,大脑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要占据一定的空间的。按照牛顿物理学,在这个部位发生的任何事件都可以进一步分解成更多的互相紧挨的事件。这些事件如果是同时发生的,它们就互不相干,不会变成一个能够形成统一视场的不可分的事件。如果它们是历时发生的,不管它们有无因果关系,在原则上都不会形成同一瞬间的事件。也许通过记忆处理,历时的事件被认知为貌似同时的事件,但对距离的知觉却不可能在这种处理中产生出来,因为这种处理依然也是要在大脑的某个部位发生的事件,这个部位也同样可以分割成一组更小的部位,因而也就逃不脱同样的问题:一组在时间或空间上相互分离的事件,怎么会产生单个的瞬时的对广延的距离的感知?这里,我们似乎又要设定一个更高的观照者,也就是说,原来这里并不是原先假设的“最终”。然而,在这个观照者那里发生了什么,就又变成我们问题的真正所在了,因为我们关心的是心灵最终如何感知距离的。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问题的出发点,继续下去,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显然,这样的思路不会给我们解答问题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这样,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断定,对心灵的最终理解是不能在经典的时空框架内达到的。这是因为,像康德所说和我们这里所理解的那样,空间只是心灵将感觉材料对象化的框架,而心灵本身既不是它的感觉材料,也不能被对象化。也就是说,心灵先于空间,我们只有用非空间或超空间的非对象化的方式,才有可能理解心灵。如果量子力学或其他新物理学是摆脱了空间框架的科学,我们就有希望借助这种物理学理解心灵,但传统的生理学或脑生理学之类,只要还是建立在牛顿物理学基础上的,就不能最终解释心灵本身。


三、遥距临境和遥距操作、“基本粒子”和“能量守恒”


在上一部分,思想实验方法帮助我们理解了为何空间框架的形成有赖于感官的运作。并且,由于心灵不能在空间框架中被对象化,任何在牛顿物理学模型下对心灵的解释都不可能是成功的。这是对康德关于空间是心灵感性直观的固有形式的命题的印证。这样,以心灵为中轴,在自然实在和虚拟实在之间做出的空间框架的任一种选择,在本体论意义上是对等的。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自然空间和赛博空间之间的距离关系了。


心灵对空间的建构是以视觉为中心的。上面我们关于张三与李四间交叉通灵状态的思想实验,使我们清楚地看到,我们对空间的最一般性质的认知,不是从感知对象的杂多中归纳而来,而是我们的心智对感官直观形式的直接断定,属于康德式的先天综合判断。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在只能观察到宇宙中极为有限的事物的条件下,却别无选择地在直觉中把物理空间当作没有边界、无限延伸的。类似地,如果我从小就被关在一个密室里,从来也没离开过,但却在虚拟实在的紧身服、头盔等装置中接受有特定规则的综合感官刺激,我就会与在密室外走遍全世界的其他人一样获得类似的没有边界、无限延伸的空间的概念,我也就会对一般的几何学有同样的理解。归根到底,空间的无限可延伸性就是同时发生的规律性事件的无限可能性的直观形式。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作为虚拟实在背景的赛博空间为何是与自然物理空间对等的空间了。在我们进入赛博空间之前,我们在自然给定的空间框架里理解世界,虚拟实在的硬件是这个框架中与其他物体并存的物体。但是,当我们进入赛博空间时,原来的物理空间已被完全替换,不复存在了,而赛博空间却是被整个地创造出来。因此,体积意义上的“小中纳大”悖论并不存在;任何时候,只有其中一个空间成为现实,作为感性直观的框架,这个空间始终都以感官的运作为其先决条件。


那么,什么是“遥距临境”呢?既然是“遥距”,怎么能在同一时刻“临境”呢?原来,我们在同时论及两个平行的空间框架时,语言表达就出现了貌似的困难,因为同一事件在不同的框架内所涉的距离就会不同。这里的“遥距临境”指的是自然物理空间里的“遥距”,人造赛博空间里的“临境”。在技术实用的层面上,这样的遥距临境就能使我们在进入虚拟世界后克服人际交往及与自然界打交道时的距离障碍。浸蕴者在外面的观察者看来似乎哪儿都没去过,但他自己的体验却是每一刻都可以如愿置身他方。理论上,遥距临境也可以是相反的情形,即在人造赛博空间里的“遥距”、在自然物理空间里的“临境”。也就是说,在自然物理空间中伸手可触的东西,在人造赛博空间里却处在遥远的他方。因为我们在上面已经论证了空间对感官运作的依赖性,我们在这里就不难理解这两种互逆的“遥距临境”是在本体论上对称的:两个空间框架,没有哪一个在距离量度上占据优先的地位。


在遥距临境的基础上,通过机器人替身的配合,我们就可以进行遥距操作。当浸蕴者与人造环境中的各种物体相互作用时,自然环境里的远方的机器人替身就会按照意愿与自然物体或其他机器人相互作用,完成各种维持人们生存与发展的任务。如果我们能将时间的滞后控制在某个限度内,进入赛博空间的我们体验到的将是亲临现场操作的情境。这时,到底我们是亲临了现场在那儿干活了呢,还是仅仅实施了一种遥控?这样的问题,我们再也不难知道如何回答了:从没进入赛博空间的他人看来,我是在实施遥控;而在我自己看来,我是实地作业。


这样,在遥距临境和遥距操作概念中包含的貌似的矛盾,就被化解了。但是,你也许会问,虚拟世界里没有基本粒子,怎么能获得与自然物理世界对等的本体论地位?如果我们追究到自然世界最基本的规律,即能量守恒定律,情况如何?在自然物理世界里,如果我们要用物理方法将物体破碎到分子水平以下,就要消耗很大的能量。但是在人造的幻像世界里,要让人们体验到类似的对撞机工作过程的幻像,所需的能量只是计算机模拟及人机相互作用所消耗的能量。这样的话,现实世界中的能量守恒定律似乎被打破了。那么,我们是否可用能量守恒定律作为识别真实物理世界与幻像的标准呢?


别忘了,我们所有对物理对象的知识都是经过我们对事件模式的观察而得来的,只要人造综合感觉世界里的事件遵循类似的规律,我们就会得出类似的结论。比如说,在虚拟的实验室里,如果我们操作虚拟的回旋加速器,作“对撞”实验,在虚拟的仪器设备输出装置上看到与现在的物理实验室里相似的结果,这个人造世界中的事件的行为模式就照样被解释成由分子、原子、电子、光子,一直到夸克这些“粒子”的行为所引起。能量概念也和其他任何物理学概念一样,只是我们用来组织可观察的物理事件的规律性的一个工具。这样,关键是被观察的事件的行为模式如何,而不是其他:谁也不知道与事件相分离的所谓“能量”是什么。所以,只要我们把与能量守恒定律相对应的事件的规律性编进程序里,我们将会浸蕴在一个能量守恒的虚拟世界里。


于是,我们可以回到洛克关于第一性的质与第二性的质的区分问题上来了。洛克认为,有些性质为物体本身所固有的性质,完全没有与物体相分离的可能,如广袤、形状、大小、不可入性、运动状态等,属第一性的质;这些第一性的质作用于我们的感官,使我们产生各种感觉,这就产生了第二性的质,如颜色、声音、滋味等。贝克莱后来反驳了洛克的这种二分法,认为所谓第一性的质并不比所谓第二性的质有更多的实在性。虽然贝克莱由此得出的客观唯心主义结论没有逻辑的必然性,他的反驳对洛克却是致命的。康德对空间本质的阐释、对认识主体先验范畴的解剖,终于使我们领悟到物质世界对象性对感知活动的依赖性。这样,感知框架的变换,就是整个对象世界的变换。而被认知之前的终极因果决定性,是不在空间框架中的,因而也就不具对象性。所谓第一性的质与第二性的质的区别,只是人的先验空间构架的性质与感官刺激具体内容之间的区别。对遥距临境的逆向对等性的认定,让我们不得不承认:自然物理空间与人造赛博空间一样依赖于感官功能的运作。因而,作为虚拟实在背景的赛博空间,与自然物理空间有对等的本体论地位。


对虚拟实在与自然实在本体论对等性的一个貌似的挑战是:模拟的感觉永远不会逼真到完全乱真的程度。也许这是对的,但这并不构成挑战。试想,如果我们把虚拟世界中的物体设计成像在一半的地心引力强度中那样行为,这种行为不会比物体在正常地心引力条件下的行为更少实在性或更多虚幻性,因为如果两个世界是本体论对等的,虚拟实在就不用依靠与自然实在的相似来取得其本来就有的地位:对等不是相等。至此,我们可以用以下两条反射对等律来总结讨论的结果了:


1.任何我们用来试图证明自然实在的物质性的理由,用来证明虚拟实在的物质性,具有同样的有效性或无效性。


2.任何我们用来试图证明虚拟实在中感知到的物体为虚幻的理由,用到自然实在中的物体上,照样成立或不成立。


有了这两条,再加上遥距操作提供了操纵物理过程的手段,使我们能够在赛博空间中由里及外进行生产活动,虚拟实在与自然实在的本体论对等性就明确了。我们终于明白,所谓的本体论对等性,就是在经验世界后边找不到本体承托,真正的本体从别处才可能找到。


四、结语


在这篇文章里,对虚拟实在的本体论问题,我们通过思想实验和逻辑分析等方法进行了初步的讨论。在这里作为切入点,我们认识到康德关于空间是心智的直觉形式的命题是成立的。我们还证明,感觉框架的转换,就是整个经验世界的转换。如果我们创造并选择了虚拟实在及赛博空间,就相当于在根底上重造了一个经验世界。其实,我们还可以从此出发对哲学传统中的许多的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和其他问题进行前所未有的澄清。这样的探究、在我未译成中文的专著 Get Real:A PhilosophicalAdventure in Virtual Reality 里,也仅仅是开始。哲学的道路是漫长的,岂止漫长,它其实是无止境的,因为我们在这里试图抓住的,是作为万物之源的太一!


且看:

在斑驳陆离的世界中,

她把自己裹住,

在与阳光的对峙中,

她将远处朦胧的真实,

变成身边沉重的虚乌!


无限缩小,

她领略回归本体的庄严,

迅速扩展,

她将整个世界,

连同自身一起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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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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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哲学研究》2001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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