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季羡林先生诞辰110周年。季先生去世,转瞬之间也已经过去了14年。14年间,仍然不时想到季先生,想到季先生讲过的一些话,一些故事。其中三个,尤其记忆犹新。
第一个故事是我刚到北大,那时还是研究生,要学习外语,其中包括梵语,季先生给我们研究生讲怎么学外语。
季先生说,学外语一位德国教授说得最好:“学外国语就像学游泳。只是站在游泳池边讲理论,一辈子也学不会游泳。我的方法,是只要有学生到我这里来,我立刻让他下水去。只要他淹不死,游泳就学会了。”
我们的梵语课,基本上就这样做。季先生安排蒋忠新老师上课。蒋老师是季先生60年代教的学生,梵语学得最好。蒋老师完全继承了季先生上课的方法,第一次上课,把天城体的字母交代清楚,念几下,再讲一下最基本的语法,然后就结束。后面就是我们自己下去读句子。第二次上课,蒋老师不讲,是我们自己讲句子,讲得对就通过,讲不对蒋老师做纠正。
我们的梵语就这样学了下去。蒋老师说,这就是在游泳中学会游泳。
后来有一次,我把这话讲给金克木先生,金先生的回答却让我吃一惊。金先生说:“这样下水去,只会淹死,没淹死的,那本来就会。”
这事是季先生说得对,还是金先生说得对?我很久都在想这个问题。依我看,还是季先生说得对。
第二个故事,有关怎么做研究工作,怎么回答研究中的问题?这个故事季先生也讲过不止一次。
一位德国很有名的医学教授,平时以严格著称。一次考试,他进了教室,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向学生发问:“这是什么?”学生看在眼里,觉得桌子上的东西是猪肝,但转念又想:“教授的考试,怎么可能会这样简单呢?”学生不知所措,虽然觉得真像是猪肝,但始终不敢说是猪肝。到了最后,也没能回答教授的问题。这时教授只好宣布:“这是猪肝。”学生此时似乎才明白了一点什么。教授问学生:“你大概已经认出这是猪肝,可是为什么不敢回答呢?看见是什么,就答是什么,这就是科学。事情不就是这样简单吗?”季先生说,这位教授要求学生的,其实是要树立和坚持做科学研究的基本原则。
故事很简单,看见什么,就说什么,这本来是常识,可是为什么我们有时候会出现迷惑呢?
一个人,见到什么,就能不犹豫地说是什么,看似容易,其实有时候也不容易。
季先生讲的第三个故事,也是关于做研究工作,也是德国教授考学生的事。
一次考试,也是这位教授,问学生一个问题:“你看我这衣服,是什么颜色?”“这什么意思呢?”学生们一下摸不着头脑,有些犹豫。教授穿的是一件很旧发黑的衣服。教授叫一位学生回答。这位学生端详了好一阵,然后回答道:“教授先生,您的衣服,曾经是褐色,但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
教授一听,大加赞赏,夸奖这位学生说:“你的回答准确,而且全面,太对了。”原来这位教授平时不修边幅,不注重穿着,而且有些邋遢。他的衣服,已经穿了些年头,既旧又脏,最初的颜色变了,一眼看去,像是黑色,但也并不完全是黑色。
这也许只是故事。但从这个故事中,我得到的体会是,做研究工作,推理要细心,下结论要尽量准确,考虑问题则要全面。先生说,这点道理,说起来很简单,卑之无甚高论,但很实在。三十多年来,我前前后后也写过和发表了一些文章,甚至出版过几种所谓的“著作”。如果说其中多少有点可取之处的话,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自己做这些事时不敢懈怠,尽量不粗心。季先生讲的故事和教导,我受益了。
(作者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方语言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