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在阿富汗的不体面撤军,引发人们对其是否正在加紧战略收缩的讨论。这是个重大问题,涉及全球战略形势走向,值得深入研究。鉴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的特殊时空方位,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不能立足于对阿富汗形势的就事论事,更应拿起“望远镜”,以更宽广和深远的战略视野,从决定美国霸权运势的客观逻辑出发观察美国和国际形势的整体走向。
历史的启示
在研判很多重大现实问题时,历史总能给我们很好的启示。过去500多年的世界现代化进程,总是伴随着霸权国扩张、主导、收缩和退出的历史轮回。
公元16~18世纪,荷兰和英国均因国内重大创新活动而日益兴盛,走上对外扩张道路,由此获得更广阔空间和更高额利润,成为当时国际体系的霸权国。但其扩张在趋向极限时会失去势头并逐步走向反面,海外成本激增而收益减少,国内治理体系与国际权利格局同步失衡,引发世界经济荣枯和国际体系治乱的周期性转换,以及大国博弈的升级和新老霸权之间的权力转移。荷兰和英国在历经扩张和主导阶段之后,均不可避免地进入战略收缩的新阶段,最终无奈退出国际体系主导权竞逐。新的霸权国则再次上演扩张、主导、收缩和退出的历史轮回。
在这看似眼花缭乱的长周期进程中,是“资本逻辑”“政治逻辑”“时代逻辑”这三大铁律在发挥作用。
“资本逻辑”,是指资本在对外扩张中的获利水平与大国的扩张和收缩有着深层联系。对市场的排他性占有和对利润的无止境追求,始终是资本主义大国对外战略的核心目标。在此过程中具备更强竞争力的国家,必然获得更多资本加持并呈扩张态势,由此成为霸权。而当霸权竞争力下降而逐渐失去资本青睐时,则不得不被迫收缩国际战线并让出霸权宝座。在此过程中,国际资本开始寻找新的宿主,国际经济体系开启新的资本积累周期。
“政治逻辑”,是指霸权国内部的民意倾向与其对外战略选择扩张还是收缩有很大关系。当霸权国内部的主流群体从对外扩张行动中受益时,扩张就具备更大政治合法性,其推进就有强大势头。反之,当主流群体感到扩张只是惠及少数集团而要求将战略重心收归国内时,霸权扩张就走到尽头。
“时代逻辑”,是说霸权国的扩张唯有符合历史进步潮流才有可能取得成功。先进取代落后,是世界现代化基本规律。重商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先进,因此荷兰及同时代其他大国的对外扩张纵然血腥,却能获得历史的阶段性默许。殖民资本主义比重商资本主义先进,因此英国的对外扩张纵然野蛮,却成就了“日不落帝国”。历史总是在用它看不见的手,以推动霸权国拓展自身利益的方式,实现世界现代化进程不断演进的客观效果。而当霸权的存在成为历史进步的阻碍时,历史便会将其打回原形。
美国的扩张失去势头
19、20世纪可以被视为一部美国持续扩张和霸权主导的历史。在美国立国之初的几十年里,资本在北美大陆“南下”“西进”,争取更大的增值空间,极力推广与其扩张相符的生产方式,最终形成了如今庞大的国土规模。美国在羽翼初备时便对拉美生出觊觎之心,曾经打出“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口号,与欧洲列强争夺拉美市场,并持之以恒加强渗透控制。进入20世纪,在国内完成从自由竞争到垄断的过渡后,美国进一步强化海外扩张,成为国际事务重要玩家。20世纪上半叶,英国逐步收缩并让出霸权宝座,美国全面加强了对国际事务的渗透掌控,成为那一轮“百年变局”最大赢家。随后,美国开启与苏联长达半个世纪的势力范围争夺,并在20世纪最后十年趁苏联解体将自身影响推进至欧亚大陆腹地,获得巨大回报。
美国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资本逻辑”毫无疑问在其持续扩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在美国引领第二次工业革命、具备强劲竞争力而国内市场渐趋饱和时,其对外扩张更加势不可挡。美国在这个时期的扩张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其开创的市场资本主义模式相对英国的殖民资本主义而言更“先进”。但这只是“相对先进”,因为美国的扩张模式究其本质仍是剥削压迫,借助资本的力量实施更隐蔽控制。在此进程中,美国国内主流舆论也始终是支持性的力量。冷战期间,美国执政者成功构建起一套思想和话语体系,利用人们对现实生活的珍视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煽动起西方世界对社会主义和苏联阵营的意识形态仇恨,以“民主推广”之名行资本扩张之实。
新世纪以来,美国利用“一超独大”优势,谋求将触角从欧洲延伸至内陆亚洲和西太平洋,但很不顺遂,预示着美国的霸权扩张正在失去势头。美国以反恐为名发动阿富汗战争,耗费巨大的军事资源和政治资源,却发现开直升机的打不过骑毛驴的,20年苦心经营最终溃败。美国以防扩散为由发动伊拉克战争,不仅遭到包括欧洲盟友在内的国际社会激烈反对,也使自己深陷泥潭难以自拔。美国企图通过“颜色革命”对中亚国家实施改造,引起各国高度警觉,它们与俄中联手抵制美国的地缘攻势。
21世纪第二个十年,美国将战略重心转至东亚和印度洋,目标也从“霸权主导”降格为“威慑制衡”,拿得出来的资源手段非常有限,其地区盟友伙伴越来越怀疑美国的能力和信誉。美国民众对国家发展方向也产生了质疑,对政府长期奉行的重心在外的国际主义战略变得很不耐烦,“本国优先”政治思潮快速兴起。特朗普任内,美国的全球战略暴露出更多收缩迹象,表现为对国际事务的冷漠和对国际义务的拒斥。拜登政府上台之初,在全球事务中试图展现进取姿态,但“中产阶级外交”的标签却折射出强烈内顾倾向,迄今为止的各项政策动议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有限的精力资源显然不足以支撑其雄心勃勃的政策议程。接下来,拜登政府将很难践行“美国回来了”的口号,反倒可能有更多事件为“美国回去了”提供注脚。
着眼未来,要研判美国是否继续收缩、会收缩多大程度以及多长时间,仍要看历史所昭示的“三大逻辑”如何发挥作用。
从“资本逻辑”角度看,如果地缘扩张无利可图,美国未来的对外战略恐失资本加持,海外行动越来越受制于财政拮据。过去20年来美国维系在阿富汗军事行动,军工资本或许受益,但阿亲美政权完全靠美输血才能存续,而相对和平的阿富汗局势又更多惠及了其他国家,这笔账对美国很不划算。如今拜登政府为应对中美竞争要集中精力经营“印太”,包括推行旨在对冲“一带一路”的“重建美好世界”(B3W)计划,大举投资地区基础设施建设,也将面临成本核算难题。短期内,美国或许可以依靠其国际金融特权为此庞大的海外计划开支,但中长期看,美国的海外行动成本必然越来越大,收益却与此不成正比。这会让美国陷入类似百余年前英国在竞争力逐步下降时所曾面临的两难困境。
从“政治逻辑”角度看,进取性的美国对外战略很难得到民意支持,海外行动越来越缺乏合法性。美国霸权家大业大,根子终究在国内,不仅在于科技或金融部门是否领先,也在于国家治理体系是否平衡。如今美国治理体系的显著特征是市场过分膨胀、社会结构畸形而政府能力不足。这是典型的“霸权病”,持续的扩张对治疗它不仅毫无助益,更与国内民意背道而驰。过去几年,无论是共和党内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右翼民粹势力,还是民主党内以桑德斯为代表的左翼民粹势力,之所以获得大批选民拥护,在于他们均主张更多回应社会诉求,将战略重心收回国内,将有限资源聚焦国内,将更多心思用于改善民众福利。
更为根本的还是“时代逻辑”。过去500年,现代化进程始终如一地推动着世界的深度融合和主权国家的共同演进。荷兰、英国以强制和吸引并重的手段引领开创国际体系,越来越多国家主动或被动融入世界现代化进程,全球经济、政治、安全形态以及主权国家的发展形态也渐次演进升级。美国过去百余年的扩张,继续推动了国际体系的扩容和国际秩序的演进,然而当它寄生于这个体系而独享食利特权、其自身发展以牺牲其他国家发展为代价时,就成为保守和反动的力量,时与势就不在它这一边了,它也就失去了扩张的动能,成为被抵制甚至被革命的对象。就此而言,美国的扩张不“得道”,自然也就不“多助”,注定长久不了。
如果上述分析立得住,可以推导出几个延伸性的想法。
一是收缩与聚焦的关系。有观点认为,美国从阿富汗收缩有利于美国集中精力聚焦对华竞争。若这是美国决策者的真实想法,显然找错了焦点,至多是为美国修复霸权的国内根基多争取些时间。美国下一步到底是聚焦国内还是聚焦中国,其决策者会不会继续犯错误,值得关注。
二是收缩与衰落的关系。收缩是衰落的必然结果,反过来加剧衰落,这是“霸权的宿命”,有充分的逻辑、历史和现实依据。有必要立足美国在过去百余年的扩张进程和过去20年的地缘挫折,结合世界现代化发展的内在逻辑和未来需要,进行全面审慎的分析。
三是收缩中的反反复复。历史从来不是线性发展和一蹴而就的。美国的战略收缩可能是个长达几十年的进程。相当时间内,扩张失去势头但惯性仍在,整体收缩的同时可能是局部进取,也必将尽量护住要害。收缩阶段的美国更加焦虑敏感,有时会在一些地缘焦点问题上刻意示强斗狠,在与中国的关系上更是如此。
美国霸权的收缩是此轮“百年变局”的重要阶段性特征,必然引起国际形势的激烈震荡和世界形态的深刻变化。对中国而言,“填补真空”是非常机械和落后的想法,不足取,唯有义不容辞、量力而行、循序渐进的引导塑造和责任担当,才是时代所需和人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