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禅的智慧是通达生命本性
禅,指中国独创的禅宗。“宗”,指直契佛心,以与依靠佛陀经教入门并传授的“教”相区别。禅宗在中国的产生,是佛教发展史上一次重大变革,也是出世的印度佛教在重视人文精神的中国土地上一次成功的文化移植。随着大批知识精英加入佛教传播行列,开始用中国的社会伦理思想和思维方式改铸印度佛教,佛教逐渐走向入世、注重伦常日用和清通简要的道路。在思想体系上,禅宗以大乘的般若空观和涅槃佛性论为理论基础,融合了中国儒家的心性论和老庄的自然主义态度。
禅的智慧,是通达生命和世界的实相。如铃木大拙所说,“禅本质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指出从奴役到自由的道路。”(王雷泉等译:《禅宗与精神分析》,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这个奴役,是心灵自己设置的牢狱,即烦恼障和所知障,把完整的世界割裂成支离破碎,导致一叶障目、盲人摸象。这种心结、心狱,按阿部正雄的分析,即人的自我疏离和焦虑,是人的局限性所固有的,阻碍我们对世界的真实认识。
《坛经·般若品》指出:“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菩提,是开悟的智慧。禅宗直指人心,将出世的理想和境界,统统收摄于我们每个人内心本具的觉悟自性,通过般若智慧的修行而获得主体的自由。顿悟在禅宗里有“迅速地体悟”、“不依固定修行阶次的体悟”和“不拘时间场合任运于平常生活中顿悟”这三层涵义,而禅宗的重点是在悟后如何重新面对人生和世界。
正如南泉普愿禅师所说“须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履。”须向那边会了,即禅宗所说的顿悟,它解决宗教解脱的向上门问题。却来这里行履,则开拓了面向社会现实的道德实践的向下门。因此,超越的佛法必须落实在现实人生。禅宗的根本任务就是如何在现实生命中动态地把握住超越的佛心佛性和内在的本心本性的终极合一。由于禅宗的这一挑战,而深化了儒家的心性论,完成了沟通中国思想中的宗教解脱与哲学智慧的历史使命。只有把握住禅宗向上和向下两门,才能理解禅为何在现代依然焕发异彩。
二、明心见性:提升人生境界
《坛经·行由品》开宗明义指出:“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明心见性,是《坛经》的核心思想。这段总纲性的话语有四个关键词,涵盖了全部《坛经》乃至整个禅宗的大意。
1、菩提自性。菩提,指觉悟的智慧;自性,指人人心中本来具有的佛性。《坛经》标举菩提自性,从终极根源上指出生命的本质,也为主体指出达到最高价值的能力。在终极意义上,我们凡夫生命的本质与至高无上的佛是统一的,并与终极存在的法界、真如融为一体。在《坛经》中,“自性”一语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意义,不是为中观学所否认的自性。中观学破斥的自性是指所谓恒一不变、实有独立、可以不依赖其它事物的关系而自在自有的事物。
2、此心。即人的日常之心。心从本质上讲,指我人具足的佛性本来清净。但本自清净的真心恰恰处在士农工商的日常生活中,经常被七情六欲、是非烦恼所纠缠。故心是烦恼与菩提、迷与悟、邪与正、妄与真、染与净的动态统一体。大乘唯识学分析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五位百法,光是讲心理状态和心理活动的就有五十一种,而在五十一个心所法中,烦恼心所即占二十六个。凡夫由于迷失真性,处于无明状态,故需通过修行,用般若智慧除去妄心见真心。故学佛不向外求,只要直指本心,藉妄修真,也就是即烦恼而成菩提、即生死而成涅槃、即世间而出世间,显发本来具足的觉性,就能成佛。
3、用。“但用此心”,用的是般若智慧。禅宗“明心见性”的宗旨,关键在一切处所、一切时中,修般若行。“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般若品〉)用智慧明心,用智慧见性,用智慧藉妄修真,用智慧直达心的本源。“取”,是对现实世界的割裂和执着;“舍”,是对现实世界的逃离和放弃。执着有,或者执着无,都是“住法”,都是“染著”。用般若智慧,使心灵保持自由的通达状态,才能如实对应客观世界。具体言之,就是以无念法门为核心的禅宗修道三纲领:“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定慧品〉)
4、直了成佛。指彻见自心之佛性,即达到终极本源的方法——顿悟法门。佛性与人的本性同一,本来清净,只因一向被妄念的浮云遮蔽,所以未能自悟。因此,直截了当地明了心是生命升堕的枢纽,由主体的心来决定选择人生的凡圣、世界的净秽。则现实生命的实践(途中)与生命最高价值的实现(家舍),当下就在“直了”中得到统一。
所谓提升人生境界,即开佛的知见、见与佛齐;心包太虚、量周法界。禅宗的主要思想是佛性本有,不假外求,解脱全凭自力。因此,“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坛经·疑问品》。有什么样的眼界,就看到什么样的世界;有什么样的心量,就拥有什么样的世界。
三、开佛知见:须向那边会了
佛的本义是觉悟者,佛的知见,就是佛的智慧。何为佛的知见、何为众生知见,可从禅宗史上著名的风幡之争说起。惠能至广州法性寺,正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坛经·行由品》)
论风动者,认为动是风之本性,幡看似在动,其实是风自动而已。而论幡动者,则认为同样是风过,只见幡动而山石纹丝不动,可见是幡之本性能动。其实,万法本闲,惟人自闹。万事万物处于相互联系之中,不能离开缘起法而孤立地偏执其中一个方面。所谓“心动”,即落入分别心中,则风为能动,幡为所动,能所与心境截然对立,则成世间知见。而惠能是以佛的知见观照实相,超出了能所对立的分别。“风幡动还是心动”之辩,要与惠能接下来对印宗说“佛性是不二之法”联系起来考察。“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可见,凡夫的世间知见,是对统一的主客观世界妄加分别;而智者的出世间知见,是超越思量分别,了达不二的实相。
如何了达不二之法?要认识完整的世界,必须使主体认识打破一切人为的分别,用统一的思维观照统一的世界。惠能在解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题时,有大量独创性的发挥。“摩诃”本义是大,在此阐发为“心量广大,遍周法界”,即打破心灵的枷锁,使心中本具的觉悟自性向法界完全敞开,超越一切意识中人为分别的两极对立,如方圆大小、青黄赤白、上下长短、嗔喜、是非、善恶、头尾等“边畔”。当心量定位在法界,则万法皆在自性的观照中。
法界,是意识所缘的一切境界,涵盖世间出世间一切事物的根源和真理,也是佛果成就的世界。在法界中,万事万物各有特殊性质而又处于统一的整体之中。所谓“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在一切差别现象中显出统一的法性,每个个体所见的万事万物都可以归结为终极的空性;而法性则体现在差别的现象中,又从终极的空性展开一切现象。
般若的智慧,就是让我们定位在法界,同时法界之中事物又各有分齐,各有其质的规定性,又是个个的不相混乱。这样,我们所经历的任何现象,所从事的任何事业,都不会妨碍法界之理,从而得到心灵的大自在。当修行者的眼界与心量达到与佛等量齐观的境界,以“不取不舍,亦不染著”的智慧妙用,达到“去来自由,心体无滞”。这个境界,即是“无有一法可得”,而又“一真一切真”的“真性自用”。
波罗蜜,通常译为“到彼岸”,惠能进一步解释为“离生灭”。此岸是生灭无常的生死世间,彼岸是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生灭从何而起?在于著境。一旦落入相对的分别之中,就如同水里波浪一样,陷入生生灭灭的世间。因此,离生灭,就是消除此岸与彼岸的分别,“如水常流通”,把世间永流不息的波浪都汇归到大海,就是永恒,就是彼岸。
七岁就出家的法达,自恃诵《法华经》三千部,对惠能心存傲慢。惠能以法达的名字对他开导,说他只停留在文字层面的念诵,何曾领悟经文的精神实质。“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经本无疑,汝心自疑。”(《六祖坛经·机缘品》)佛法,有证法和教法。一切佛经,无论深说、浅说,方便说、究竟说,都是帮助人进入唯悟乃至的实相。佛经所指涉的真理是圆满统一的,故说“法即甚达”、“经本无疑”。但人有愚智之分,故对佛经的理解有正疑深浅之别。惠能在对法达的层层开导中,通过对《法华经》宗旨的阐发,提出禅宗几个非常重要的理论观点:
首先,扣住佛之知见,把《法华经》的宗旨与禅宗的宗旨融会贯通,即为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
其次,区分佛之知见与众生知见。众生知见: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恶,贪嗔、嫉妒、谄佞、我慢,侵人害物,此即是世间。佛之知见:若能正心,常生智慧,观照自心,止恶行善,此即是出世间。
第三,提出“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的重要思想。凡夫处于迷时,借助善知识开导,以《法华经》帮助超凡入圣;悟道后则自度度人。一切经教皆是佛为人而置,若把经教及仪式对象化,则反成解脱的障碍。由此以《法华经》为喻,引申为“转物而不为物转”,道在流通,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由此可见,禅的智慧就是开佛知见。“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五灯会元》卷一)正法眼藏,即《法华经》所谓之“佛知见”,也指依彻见真理之智慧眼(正法眼),透见万德秘藏之法(藏),亦即佛内心之悟境。
拈花微笑的公案,表示禅宗不滞教门之文字语言,直接洞见心地了悟之意。由此概括代表禅宗成熟期的思想特点:“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的智慧在通达,也体现在宗门和教下兼通。
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唯传见性法,出世破邪宗。
法即无顿渐,迷悟有迟疾。只此见性门,愚人不可悉。
说即虽万般,合理还归一。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慧日。(《坛经·般若品》)
“心通”也称“宗通”,指佛教修行悟道的根源性、神圣性的本原;“说通”也称“教通”,指藉助语言文字和经典,把佛所悟到的法在人间传播。无论是宗门还是教下,关键在于“通”,通就是通达、通透、流通。即运用般若智慧,彻底打通在凡夫与佛、世间与出世间、烦恼与菩提、教与宗、渐与顿之间的壁垒,如慧日般照亮众生的迷暗。
四、不离世间:却来这边行履
惠能用透彻的哲学智慧,指明理想的佛国世界,就在我们脚下的世界,要通过不懈的菩萨行实践,转变我们当下这个世界。《坛经·般若品》开演“欲求见佛,但识众生”的原理,指出三藏十二部一切大小乘佛经,都是为众生而建立。佛道必须在世间众生中流通,对此无相颂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论述:
欲拟化他人,自须有方便。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现。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既然佛性与本性同一,净土秽土亦在一心之转,西方净土在娑婆世界中成就,故“淤泥定生红莲”。既然成佛的依据和理想境界皆在现实的人世,故“运水搬柴,无非妙道。”生活世界的日常生活,就是修行的道场,其自我修行的方法就是无念法门。什么是无念?“心不染著,是为无念”。心不为任何形象、外境和名相所执著,这是精神的完全解放,如此才能使我们的生命与法界、众生会通。
大乘菩萨的精神,还在于深入世间度化一切众生。在《坛经·付嘱品》中,惠能付嘱门人以三十六对法教人:“此三十六对法,若解用即道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自性动用,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
所谓“出没即离两边”,即在说法问答时,根据对象和环境,以圆融灵动的中道智慧,采取最适当的切入点,最忌执著于语言的陷阱而成理障。所以对待空与有、善与恶等相对性的概念,既不是执取任何一边,也不是折其两端而取其中值。要既能跳进去,又能跳出来;出出入入运用自如,如此才能对病施药。中道不是执其两端取其折中,它是超越了两边、两个极端的分别,同时又内在地包含了两边。如果用图像比喻的话,犹如三角形,构成圆融法界内在的纲架。
既然不能执著于名相的任何一边,那么应该如何说法?惠能说,在应用上应掌握:“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只要对方一落名相,执其一端,即须对症下药,正言反说,以解其“边见”之病。所以佛经中常用盲人摸象来比喻人们认识中的偏执与局限,执其名相而陷入僵死的状态。
六祖付嘱的方法,后世禅门发展到“机锋”、“公案”乃至“棒喝”的方法,即为防止人们走入边见的活泼泼的作略。
(本文为2011年6月29日在静安白领国学讲堂的讲演摘要。刊于《新民晚报》,2011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