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历代题图赋中,明人程大约请人在自编的《程氏墨苑》中制图并自题其赋,其创作不仅在绘图史、木刻史上有其价值,而且在辞赋史上也堪称独树一帜。程氏对制墨的热爱而兼文翰,受到当世诸大家的肯定,同时,他的题图赋作以其铺衍图画与寄托精神,又与明代大量的题图赋创作有着同气连枝的意义,彰显了以自娱为创造的时代风貌。
关键词:程大约;《程氏墨苑》;题图赋;摹像
历史上的题图(画)赋并不罕有,可是自制其墨请人制图并刻印,又自题其赋者却不多见,明人程大约的《程氏墨苑》(以下简称《墨苑》)中的图与赋,显然是一个有趣的创作个案。程氏编撰的《墨苑》是以“墨”为主体,兼有图像(绘画)与语象(文章),赋为其中一体。值得关注的是,程氏在题图赋写作中,一方面同于其他的题图赋,在于铺衍图画展示的内容;另一方面则较多的抒发心志,寄托精神,这种“自娱”式的书写,又与明人题图赋的创作风格,有时代共有的特征。
一、翰墨缘与题图赋
《墨苑》的编纂人程大约1,字幼博,又名君房、士芳,岩寺人,著有《幼博集》。程氏为明代著名制墨家,其制墨博采众长,讲究配方、用料、墨模,首创超漆烟墨制法,代表作有《玄元灵气》《寥天一》《重光》《妙品》《贝多》《芗泽》《百于榴》《青玉案》《合欢芳》等,使用者以为具备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的佳处。《墨苑》十二卷,由丁云鹏等绘图,黄应泰、黄麟等手刻,徽州滋兰堂套色印刷,被郑振铎称为古代版画之国宝[1]。他与罗小华(呈坎人)、方于鲁(岩寺人)、邵格之(休宁人)并称为明代制墨四大名家,时人董其昌在《刻程氏墨苑序》中说:“程氏之墨满天下,同能者宜悉力而与之角,乃数年来不闻有超乘而先者,……百年以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以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2]。《墨苑》列分《玄工》《舆图》《人官》《物华》《儒藏》《缁黄》墨品六部,500余式,其中不乏精品,如程氏根据利玛窦1606年送给他的从欧洲雕刻品中复制的西方文字和圣像,摹绘和雕刻成四幅西方天主教宗教图画,并附以罗马注音,解释图画内容,第一次将西方刻的圣经故事图像收入了中国版画的制作。关于程大约的生平事迹,多见于《墨苑》的众多序跋,今人亦有记述与考论[3,4,5]。而围绕其墨图的文学创作,《墨苑》中存录了程大约自撰与他人写作的各体文本,包括诗、赋、赞、颂、铭、书、文、解、辩、品、偈、歌、行、曲、连珠、古乐府等近两百篇,其中辞赋创作共有13篇。在辞赋作品中,程氏自撰9篇,分别是《日初升赋》《太微垣赋》《天市垣赋》《三峡飞涛赋》《笔花生梦赋》《百老墨赋》《大千椿赋》《徂徕之松赋》《螽斯羽赋》,另有姚履素的《南岳衡山赋》、程涓的《百雀赋》两篇题图之作以及两篇题“墨”赋,即邹迪光的《程典客墨赋》、罗元甫的《程幼博墨赋》。
程氏在当时享有制墨之盛名,亦工于文翰。他在《日初升赋序》中曾记述自己“少而为儒”及“舍儒而攻墨”的经历,在《笔花生梦赋序》中亦有“情思无聊,间以篇籍自娱,粗涉吟咏”的自述。而根据当时人的记载,如王锡爵《墨苑序》谓“君负侠好结客,能文章”[6]1306;常道立《墨苑序》谓“工古文辞,而又长于辞赋”[6]1411;彭好古《奉和筿野程丈四首》之二云“故人洒洒书千缕,不数当年作赋才”[6]1562,重视其翰墨因缘,尤其对其“赋才”大加称许。针对程氏文学地位未显的原因,屠隆的《程君房墨苑序》则认为:“君房实雅士,博物好古,工词赋,虽不与时流诸君结社竞名,居然词林翘楚,乃为墨掩,世未尽知也。”[6]1430其中言及“工词赋”“不与时流”“词林翘楚”,已兼及其文翰、品性与影响。而在《墨苑》附录的邹迪光、罗元甫的两篇赋作中,对程氏的评价也无不以制墨与文翰为视点,赞述其创作成就。如邹迪光《程典客墨赋》在“序”中评述谓“守玄知黑,以墨为技,名重词林,品越族贾”,再观其赋文的描绘:
揉杂百馥,和调诸膏,烟胶相得,子母携抱。峄山之桐不多,齐州之漆贵少。……比漆于一点之小,为德于三年之藏。……词坛擅秀,文苑驰声。……乃其若烟无烟,若质无质,似香非香,似色非色,漠漠嘿嘿,变幻恍惚。漏元气而涳濛,盗沆瀣之流液。[6]1821
赋以“揉杂百馥,和调诸膏”论其“墨”,以“词坛擅秀,文苑驰声”评其文。又如罗元甫《程幼博墨赋》于“序”谓“予友幼博程君,小隐鸿胪,大乘墨乡”,其在赋文中又称道:
我圣皇多士济济,受计明堂,侯封即墨,世食玄乡。……飘飘凌云之气,含之以蒸泽;翩翩吐凤之舌,唾之以凝霜。[6]1851
罗赋所用“凌云”与“吐凤”典故,源自汉代的赋家司马相如与扬雄。前者语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拜为孝文园令”而上《大人赋》,汉武帝“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7]3056,3063,后人遂以“凌云之笔”状文采壮丽。后者语见《西京杂记》卷二《扬雄梦凤作太玄》条,记述扬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8]12,其虽非言赋,但后世转述,亦在文采乃至于赋域,如《旧唐书·文苑传序》赞颂文皇帝时“门罗吐凤之才,人擅握蛇之价”[9]4982,白居易《赋赋》显然将其引入作赋,谓“掩黄绢之丽藻,吐白凤之奇姿;振金声于寰海,增纸价于京师”[10]877。由此可见,程氏的翰墨缘,在当时受到较高的评价。
也正因为程氏的翰墨缘,才使其钟情于题画赋的创作。这一点在程氏自撰的《笔花生梦赋》中有所昭示。“梦笔生花”源于南朝江淹的典故,程氏在赋序的开篇即谓“昔江淹梦人贻笔一枚,毫端生五色花,光彩可爱,由是文思日进,擅名当时”,接着自述涉入文翰的经历:“余幼承父命,习计然之策,浮游江湖,不遑问学。中年适有所激,奋迹成均,始亲经史,领略大义而已。薄宦一载,归罹家难,久困保宫,情思无聊,间以篇籍自娱,粗涉吟咏,思致蹇涩,未敢示人。一日,偶涉梦境,见架上管成晔然生花,喜而美之。醒觉聪明稍益,质之文通,畴昔之梦为不爽焉。”[6]483-484而在赋后程涓的“跋”语中,也描述了程大约早年“文急不索韵”,“稿旋就而旋弃”,到后来作文“较曩之大相迥异”,其中奥妙不仅在前引其序文中的说明,还可见于“赋”文的描写:
览载籍于曩昔,异江生之笔花,缀吴律以吐萼,联赵毫而扬葩。攘采色于锦绣,夺鲜景于云霞。……尔乃出入六经,周旋百代……契周王于羑里,慰史迁于犴狴。质备规矩,色辩天地,实赖以阐千圣之道术,岂直以纪五车之文字。[6]484-485
这是篇题图赋,赋前印制的墨绘图构设一庭院场景:有假山石、竹林以见雅趣,院墙回廊边放一卧榻,榻上主人侧卧,有书简伴眠,榻边架上置笔花,示梦“生花”义,院内两小童,一捧书简,一持拨火器炊茶。程氏赋中有“见架上管城晔然生花”,显然是题图之语,而其拟述文王“羑里”之囚,史迁“犴狴”之难,又内含了创作隐蕴,这也决定了他的题图赋兼有铺衍图像与寄托精神的意义。
二、铺衍图像与寄托精神
用赋体创作来铺衍图像,有多重意义:一是赋体写作的“蔚似雕画”[11]136的特点,二是赋与画共有的“空间”感[12]225,三是作为题图赋必然对图像的描绘。这些在程大约《墨苑》的赋作中有典型性的呈现。考察程氏作赋所题图像,大体有以下几类:
一是天象图,其作品有《日初升赋》《太微垣赋》《天市垣赋》。例如“日初升图”为圆型图案,绘海洋波涛拱起初升轮日,上略施云彩衬托,工笔绘饰,却气象雄浑。而观其赋文描写,显然是依图以铺词,因像而呈象:
尔乃曜灵悬象,布景开祥。矢曈曈之初旭,晞亭亭之遥光。驾六龙而飞三足,经旸谷而出扶桑。濯虞渊而晕赤,敞大块之青苍。……其始也……其少进也……其方升也,大明于赫,丽天当阳。顺赤宵之左旋,列黄道之中央。……乃有圣人在天子之位,九重继四方之明。丽重华而秉阳德,鉴日迈而法天行。[6]27-33
其仿效汉大赋写作方法(如枚乘《七发》描写“观涛”),摹画骋势,彰显气象,最为突出。“太微垣图”与“天市垣图”均为星象图绘,程氏所题赋文秉承《史记·天官书》“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7]1342,以天官象人事,画野分州域的方针铺词写意,所谓“缅上元之旷眇兮,昭列象于苍穹。步翼轸之直北兮,见太微之中宫。辟端门之洞达兮,乃位乎正中。俨执法之左右兮,对峙乎垣之西东”(《太微垣赋》);“美天市之于垣兮,居南斗之所部。市楼车屠肆以列兮,辨阴阳之分数”(《天市垣赋》),皆摹图显象,以喻示人事政教及希贤法圣的观念。
二是经义图,其作品如《螽斯羽赋》。“螽”即蝗虫,“螽斯羽”语出自《诗·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毛序》“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引《韩诗外传》“孟母教子”“为相还金”二事,以为“贤母使子孙贤也”[13]35。今人注《诗》,则多为“讽”,所谓“以蝗虫纷纷飞翔,吃尽庄稼,比喻剥削者子孙众多,夺尽劳动人民的粮谷”[14]7。观察《墨苑》所绘《螽斯羽图》,仅摹写虫飞谷间之实像,而读程氏《螽斯羽赋》,其假托梁王与邹阳、枚乘、相如对话构篇,如相如所赋“彼螽斯之积羽,群毛介之蜚扬……若乃德施政平,化行比屋,厚泽丰仁”,……邹阳赓续,而为“有怀周雅,敬扬清曲”,枚乘为《乱》曰“螽斯羽兮麟之趾,美振振兮诸公子,宜万姓兮传千祀,绥福禄兮歌乐只”[6]892-896,显然是取“颂”,而遵循旧注之古经义的。应注意的是,宋以后画师多绘《诗经图》,如《豳风图》《陈风图》等,不乏名作,为人乐道,而程氏请绘《螽斯羽图》并自题赋作,在赋图史上值得关注。
三是寓言典故图,其作品有《大千椿赋》《笔花生梦赋》以及收录程涓的《百雀赋》等。如《大千椿图》系程氏“属友人丁南羽绘”,取典《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15]8观其图的画面,从丘石之间,伸展起一盘卧斜曲之老树干,撑起婆娑枝叶,衬以几缕祥云,或覆盖椿树之上,或穿梭树枝之间,给人以苍劲、古朴、老境的视觉感受。再读其赋,其为“大宗伯谷翁于相公”的祝寿之作,故赋文先明示典出庄叟寓言“睹眇论于庄叟,等至人于大椿。岂榆柳之比性,俨冥灵而齐龄”,继写大椿图像“尔乃修干参云,乔枝碍日。下临……上倚……威凤之所徘徊,文鸾之所栖息”,后归于祝福之人“爰有东海大老,谷城耆英,传黄石之秘诀,像姑射之神人……方其濯缨清朝,簪笔禁苑。践玉笋之班,充瀛洲之选。逼华盖于咫尺,为词臣之冠冕。膺纂修之重任,陪经筵之盛典”[6]680-687。而赋中对其“为词臣之冠冕”“陪经筵之盛典”的钦羡,以及赋尾题语“放臣程大约”,可见其中借题图以抒情怀的意思。
四是自然风景图,其作品有《三峡飞涛赋》《徂徕之松赋》,以及收录姚履素的《南岳衡山赋》。观其《三峡飞涛赋》,附题于《墨苑》中“水峡三流倒源词”图画之后,赋、图虽不完全相符,但其赋文所述如“巴东之三峡”之地域,“骇浪暴洒,惊湍疾飞”之象状,以及“畸人隽士”之怀抱[6]354-356,又可推知其题写风景画不仅是铺衍图像,也是寄托精神的。
对此,我们不妨再阅读程氏自撰的两则赋序:
约少而为儒……给事鸿胪之庐,日侍殿廷候唱卯焉,以伉直故非久谢归,乃舍儒而攻墨。……未几,而家难作……鸣冤剖愫,就日靡期。会画史以日方升图献,欣然当心者久之,大明出矣,幽隐固必烛也。遂授之剞劂,而赋以自广焉。(《日初升赋序》)[6]27
余观《日初升赋》之就矣,而画史氏更以《天市垣图》进,南斗之前二十二星,东西垣列焉。余踯躅圜扉日久,仰观贯象星入且繁琐明不及六七者。余之冤状何日可白,聊为短赋,以泄其恨恨焉。(《天市垣赋序》)[6]41
写赋寄“恨”,恨从何来?据朱之蕃《玄元灵气歌序》称:“君房氏托于侠,困于仕,脱于厄,隐于墨。”[6]1647又,《墨苑》引录选部王澹生书信语:“门下高才负气,为深文所中,而终能以上书自脱,泛澜尊集,虽古之邹阳,今之卢楠,无以逾之。”[6]1890一则曰“困于仕,脱于厄”,一则比之邹阳、卢楠,结合前引程氏的“夫子自道”,可知其赋作的精神寄托在其困厄之心、奋发之志。考程氏生平,早年(嘉靖四十三年)入国子监学习,多次科第不试,因才名招入鸿胪寺序班,旋“以伉直忤当事”罢归,于是专攻墨业。在这其间,程氏因杖责家中老仆致其重伤,侄子凤、霖因衔旧怨并联络方于鲁等贿赂医生,投以犀角地黄汤,置老仆于死地。而与程氏有旧隙的程嘉士、洪光祖等人乘机发难,遂使大约系狱六年,包括杖刑凌辱。后虽上书自白而出狱,但此“厄”始终使他困心衡虑,寄于墨而形于文。在这场厄难中,与程氏矛盾最深的是方于鲁与程嘉士。方为程家食客(记室),却有纳程妾之举,且另立门户,制墨并与之争利,程大约《续中山狼传》谓“余将入都,命内子遣一侍儿。于鲁向居余门,闻其美丽,阴令子嘉树赂媒者,托以他人,展转谋娶。余归,讼之有司,卒致闻析。于鲁窭复如故,诡制赝墨,以罔市利”,当为实录。同时,程大约有《中山狼歌》《覆车篇》,前者载“余入郡城,引至河西,遇程嘉士于道。余尚恍惚疑似,而程则识为余,怆惶含恨,以袖半掩其面而过。余反复思惟前后受其毒害,怒发上指,目眦尽裂,比至寓居,亟索笔砚,作中山狼歌”;后者载“覆车者何?惩程子嘉士也。惩程子者何?恶程子全后人也。何恶夫程子?程子人也,而性贪戾弗类夫人。人有德于己者,悉以怨报之,余重罹其毒,乃作《续中山狼传》以传。然犹恐世之君子不加察而迩之,使彼得肆其爪牙,致所伤之寝广也”[16]附录二64-67。据王重民《程大约传》考证,方于鲁幼贫,客于大约,习制墨,后与大约相牾,独张墨业,辑《方氏墨谱》六卷[17]3。程大约之“恨”并泄愤于文字,可见一斑。
由此我们再读程氏的题画赋,如《日初升赋》之“乱曰”所言“晓云灿兮,初曦烂兮,赤乌白虹,何横汉兮,苍璧褐怀,不可以汗兮,大明中天,盼永旦兮”,《太微垣赋》之“有引”所言“余故郎大行亲帝座三台九列之上,胥职次焉,迄今十年往矣。斋居之暇,中夜兴思,凝睫睇垣,眇焉怅结,子墨氏图焉,耿耿草莽之忱,爰为赋而广之”,以及《天市垣赋》所言“忆夙昔之侍御兮,悦日月之流迈。迟泰阶之升跻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近穆清而竭力。……宁移封于醉乡兮,愿食邑乎即墨。表同文于明圣兮,广书契于万国”,无不寄托了早岁鸿胪寺序班的追忆,书写遭人构陷困厄的愤懑。尤其是题《五松图》的赋作《徂徕之松赋》,其中写道:
惟灵山之嵯峨,挺贞松之蹇产,傲冱寒之雪霜,凌排空之崿,贯四运以不凋,历千年而长衍。……探玉策之秘记,延万龄之长寿。然彼苍烟,以代漆书,陋魏台之石墨,超汉室之隃糜。[6]7102
其山岳之高崇,松干之挺拔,傲寒之能耐,气运之绵长,再配以文墨之制造,既是赋家的拟象与写实,也是其品格的体现,充分显示出这类题图赋“发愤而作”的骚怨精神。
三、程氏自娱与明人图赋
程大约《墨苑》之制以及其题图赋,实缘遭遇人生困厄的寄寓之作,但同时也诚如其在《笔花生梦赋序》中所说的“薄宦一载,归罹家难,久困保宫,情思无聊,间以篇籍自娱”,其“自娱”所蕴涵有娱墨、娱绘与娱赋,由是显露。也正因如此,时人多赞其善墨,又感其擅文,尤能寄发个中的性情。如吴宽生《读程鸿胪幼博先生墨苑歌》云:
吾闻墨家者流能遗形,尔胡雕刻藻彩剖精灵;吾闻墨家者流事兼爱,尔信包罗泛澜尽梗概。天玄地黄未有分,此墨菴藏氤氲。……韩非说难屈原骚,字字风霜动颜色。但意工觅未工文,岂料铺扬绘画皆奇特。云锦牙签装制新,兼之志怪仍搜神,开函尽是文章彦,论交羡尔贤豪人。自我把读日移午,妙迹真形掩今古。[6]1669-1671
其以“墨家”说“墨趣”,兼及“绘画”之“妙迹真形”与文章之“藻彩”“泛澜”“铺扬”,自然包括程氏的题图赋作,而其“尔胡”“尔信”以疑反彰的问词,更寄寓了其中的创造与自娱。这种情怀在程氏的赋作中也有证明,如其题画之作《三峡飞涛赋》:一方面摹写画景,绘形呈象,所谓“既崩岩而坠领,复制电以响雷。状如天轮,胶戾而斡转;又似地轴,挺拔而争豗。……骇浪暴洒,惊湍疾飞。……注五湖以滉瀁,灌三江而渗漓。所以表乾坤之阖辟,壮岳渎之崄巇也”;一方面又超脱世俗或具象,彰显一种醉心游艺的史迹与意趣。如:
乃若畸人隽士,瑰玮嵚崎,濡墨挥翰,作赋摛辞。……楚则屈原、宋玉、唐勒、景差,汉则枚乘、邹阳、子云、相如,魏则曹、刘、应、徐标其异,晋有潘、陆、张、左擅其奇,盛唐则有韩、柳之文,李、杜之诗,是皆吐山川之灵秀,涣文章之陆离。[6]355-356
程氏赋叙写历代辞赋诗文大家之创造,以隐蕴其笔底山水,其间的自负与自娱,亦可见一斑。
程氏赋的自娱心态,还呈现于如祝贺类的酬对之赋。如他的《大千椿赋》,虽典出《庄子》,却是现实中为人祝寿之作,所谓“属友人丁南羽绘大千椿图,系之以赋”,这其中既寄寓了作者的情怀,也有着文人雅士间的应对酬答的风趣。而这种应答酬对之作,也是当时人题图赋常见的一种题材。考明人绘图与赋,多酬赠之作,如仇英绘《上林图》,汤显祖撰《百仙图赋》,其他如陆深的《风泉竹石图赋》是“为杨梦羽正郎赋”,王日韦《三穷图赋》序称“周中丞图厥往事,命曰三穷”,王世贞《竹林七贤图赋》序称“友人尤子求作竹林七贤图遗余,既感其事而悲其深旨也。因为赋之”等等,均为文士交往的题图之赋。此外,如前所述,程赋题图多为“发愤”之作,寄寓“困厄”之悲,然又喻示解脱,消释悲愁之意,以达到自娱的境地。如其依《百老图》撰《百老墨赋》云:
乃采草立医,画文释彖,渭滨钓帝,济水传经。赐鸠杖以夷犹,迓蒲轮而宠遇。香山逸会,玉颜对酒添红;洛社耆英,鹤发看花竞白。……约也怀谗逐楚,遘蠹羁秦,缧绁非辜,敢向孔门坦腹;土灰有望,希从马室摛文。……鹤堪痛于华亭,犬已悲于上蔡。[6]528-532
既写百老聚会之史事,又打破时空的限界;既写史,又自述,宣泄困厄之余“辜”,然其于赋后附诗中的“松古烟横万古秋,丹砂未就笑浮丘,临圆不尽游仙赏,惆怅云中十二楼”,又可观其娱戏消释的成分。
如果结合明人大量的题图赋来看程氏《墨苑》中赋作的内涵及编撰方式,除了与当时戏曲、小说配图已然成风有所关联,还应关注自唐宋以来艺术视点由经义图向文人画转移的走向。据王应麟《玉海·艺文》载录《崔植传》:“长庆初,穆宗问贞观、开元治道。植曰:玄宗即位,得姚、宋纳君于道。(宋)璟尝手写《无逸》,为图以献,劝帝出入观省以自戒。其后开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图,稍怠于勤。今愿陛下以《无逸》为元龟。”[18]490-491这则文献主旨虽为出于政教观的规劝,但以“山水”代“无逸”却是画史的大趋势,这在明人题图赋的“自娱”成分中也能得到回应。如题写动物图,李日华《五牛图赋》对前人生动绘笔与牛像造型的形象再现,并寄托自己的情怀:
意汶阳之辍耕,遂散牧乎桃林。鼻串已脱,尺棰不临。蹄不磨莹,角无楅衡。咸消摇以恣适,胡踔藉而逐群。其静也,突乎晚峰之遮映;其动也,涌乎远浪之伏兴。碎云断霭,毛色缤纷。树抵山跖,股脚交撑。将逃焰于临淄之郊,抑避斗于汉江之津。舌垂渚莲,目耀岩星。……昔之擅此者,有劳唐臣,驱伏箱而济国;今之袭美者,昭代才彦,喜游刃以披襟。[19]7322
所言“唐臣”,宜指韩滉,而今“才彦”,则多有对名图的追仿之作。元人赵孟题《韩滉五牛图卷》谓“《五牛图》,神气磊落,希世名笔也”[20]188;李日华自撰的《六研斋笔记》也认为肇自李公麟的这幅《五牛图》是“虽着色取相,而骨骼转折筋肉缠裹处,皆以粗笔辣手取之,如吴道子佛像衣纹,无一弱笔求工之意,然久对之,神气溢出如生,所以为千古绝迹也”[21]660。而读赋中“其静也”“其动也”的描绘,以及“树抵山跖,股脚交撑”的展现,又给人以如观其图、如赏其境的审美感受。如题人物,王世贞《竹林七贤图赋》除了摹写“七贤”之状,复于“乱曰”发挥图与赋之意云:
古称小隐,隐林薮兮。作者七人,乃隐洒兮。葆光内融,物莫垢兮。陋彼邺下,谀骨朽兮。千余年前,尔独贤兮。后千余年,吾宁不然兮。[22]9
题写古贤,标举品格,亦具有个性化的旨趣。这一思想在明人题植物图赋中也为常见,如杨守陈的《五松图赋》、萧子鹏的《三友图赋》,皆题图而寄托品性。兹录赋中所述片段:
一史儃儃,偃宏之党。始解衣而盘薄,旋展素而从容。……诗书之所赞咏,尼父之所褒扬。其生也钟乾坤之正气,其长也表岱华之崇冈。……时乎不用,则清风高节,足以振崖壑而傲风霜;时乎用之,则奇材伟器,足以栋大厦而拄明堂。[23]2877(《五松图赋》)
惟松苍然而不凋,竹翛然而挺节,梅撑铁干以孤立。……梦有三友,于前长揖。一修髯颀质,矫矫若龙。……一贞操虚心,猗猗若玉。……一其姿若冰,其骨若琼。……与子气味式同,节操不异。遇穷通而皆可,处夷险而一致。[23]4832(《三友图赋》)
前者写“五松”,后者写“松竹梅”,虽属常见题材,但赋家拟人化写作倾向与对一种品格的追求,还是非常突出且具共同特征的。又如观景图的赋体书写,明人作品也较多,姚绶《岱宗密雪图赋》先写“图景”,如谓“猗与泰岱,维岳之宗。轶溟涬,超鸿濛,走凫绎,奔龟蒙。干乾元而直上,尊坤维于大东”;再述“画意”,谓“高古意趣,付之笔端。阅九寒暑,始克告完。由点染之神妙,度布置之艰难”[24]315,如果对应前引程大约的《三峡飞涛赋》,其作意与格局,也颇为相似。又如陈谟《鱼乐图赋》,其中虽含有《庄子》的寓言本事,然观图寄意,同有某种萧散意味,即赋中所写的“石曾曾兮写琴泉,洲重洲兮隐钓船。美人兮收纶,湛空江兮遥天。鹤汀凫渚兮长短相怜,羌林水兮翳然。我所思兮濠濮之间,澹松云之满几,服芝术以忘年”[25]539。赋中的“濠濮”,或为遥远的密码,而自娱才是赋者观图行文的旨趣。
由此回观程大约《墨苑》中相对集中的题图赋,宜非偶然现象,但其自己制墨,自请人绘图,再自作题写之赋,这在历代题画赋的写作中却是具有创造性且独树一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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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明]陈谟.海桑集:卷一[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注释
1(1)按:程氏生卒年未详,约在明嘉靖、万历年间。《程氏墨苑》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10月据北京图书馆藏彩印之影印本,本文引用黄山书社2009年10月影明万历程氏滋兰堂刊本。
2(1)按:赋中“石墨”“隃糜”,皆古县名,产墨。
〉此文原载于《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2月第23 卷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