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把握传统需要建立文化自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062 次 更新时间:2021-11-24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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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 (进入专栏)  

在刚刚结束的全国“两会”中,有关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议题频现。无论是人大代表建议设立“汉服日”,还是政协委员建议建立“成人节”、“拱手礼取代握手礼”,“两会”的议案提案折射出飞速发展的社会中,人们对传统文化的十足关切。

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历史系博士生导师许纪霖,近日出版了《脉动中国:许纪霖的50堂传统文化课》一书,以更为系统的方式,展示了一张整体性的“中国文化认知地图”。在这张地图中,优秀的传统文化、层累的思想结构,始终涌动在中国人的前进的脉搏中,是理解自己、认识世界的一把“基因钥匙”。

“传统文化”到底是指什么,在如今是否还有生命力?现代化与西方文明是否在扰乱它的根基?面对如今的社会问题,我们是否能在传统中找到解答?

南风窗记者专访了许纪霖,就以上问题进行了探讨。

对今天仍有持续影响的,才是真正的传统文化

南风窗:你是中国思想史方向的学者,为什么会选择出版一本“传统文化”讲稿?你认为传统文化与当下社会的关系是什么?

许纪霖:我确实不是直接研究古代中国文化的,是研究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的。但越是讲近代的中国思想文化,越会发现近代的中国不仅受到了西方的影响,同时也在传统中国文化的延长线上,传统内在于我们的血脉,如果传统文化没搞清楚,就没法理解近代,更没有办法理解当代。

不是所有的文化都可以叫传统文化,真正的传统文化,一定是在今天继续发生影响的。

哲学、宗教、政治、社会,这些都是文化。但在这本书里,我选择了对今天继续发生影响的那些要素展示出来,并且试图用一个新的架构—我称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整体性地展示一张中国文化的认知地图。一个世界、一个人物,只有在一个具体的时间和空间里面,才能够呈现意义。拥有这样一张地图,生活在如今中国大背景中的人们,才不会失去空间感,才能拥有一种文化自觉:越自觉,越能把握传统,而不是反被传统把握。

我经常讲了解知识有一点很重要,就是context—文本、语境。文本是内在脉络:一个知识点和另外一个知识点有联系,是文本之间的联系;语境是外在联系,是“知识点”所处的具体时间空间。所以我在书中讲到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更有脉络的地图:在其中,能够看到儒家、墨家、法家的互补结构关系,也能看到时间空间变化下的发展。

我想呈现出的传统文化,就是这样一个双重context:既有文本的内在脉络,又有具体的时代关系。

南风窗:在书中,你将传统文化概括为“没有用的,但是这个知识却是好的”,为什么?如今,我们该如何界定一种知识的有用与无用,好与不好?

许纪霖:我在书中提到了一个王小波讲的故事。他第一次上高等数学课的时候,上来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先生,老先生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我今天教你们的这门知识,是没有用的,但是,却是好的。”

我当时读了这段,心头一震。我发现我从事的历史和文化研究也是这样,知识未必是有用的,但却是好的。

那么有用的知识是什么、好的知识又是什么?知识的区别在哪里呢?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说,人有两种理性,一种叫工具理性,还有一种叫价值理性。

工具理性用来采集有用的知识,解决具体的问题。它像是个工具箱:锤子、榔头、扳子……干活儿的时候哪个好用用哪个。但这些工具是没有内在价值的,它们只是实用,很容易被替换掉—这是“有用的知识”。而价值理性的知识,就是“上价值”了—也就是意义在哪里。那么好的知识,简单地说就是能够“上价值”、取得意义的知识。

了解历史、学习中国文化,很难说具体有什么用,但这种“没有用的知识”,就像庄子说的“无用之用”,是有大用的。好的知识,赋予人意义。理解人文、哲学、宗教以后,对自己所处的人生、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某件小事的理解,都“上价值”了,这是一个功能。好的知识不像目的明确的工具箱随需随取,它是一种储备,等待关键时刻被亮出来。

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是,哈佛这几年最有名的一门课是关于中国古代伦理与政治理论的。哈佛学生为什么要选这门课?他们希望通过了解与西方文明同样伟大的东方文明,获得胸襟的开阔、更理解对方,拥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

中西文明、古今文化之间不是对立的

南风窗:西方文化的核心关注神与人,中国文化的核心关注天与人。从文化的角度看,无论中国还是西方,人们似乎都首先关心自己与“神秘力量”的关系,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类似的文化心理?

许纪霖: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是不一样的,现代社会是一个什么社会呢?我们用马克斯·韦伯的话说叫“祛魅”,除去魅力。魅力是什么?来自哪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这叫超越世界。随着技术的发展,现代人很难想象,在我们今天所生活的世界以外,还有一个世界。

但是古代人一定有。在西方,是“上帝的世界”;在中国,是“天道、天理”。越是往远古,人的理性能力就越弱,越容易产生无法把控自己命运的恐惧:飓风来了,把部落所有的帐篷都吹走;庄稼种得好好的,冰雹、洪涝来了一下子毁掉。越恐惧越崇拜,比如蒙古人的狼图腾,也是一个证明。

从这种共同的“恐惧”“崇拜”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平常一讲到中西文化,更多的是讲区别,好像这两种文明只剩下差别。但事实上,中西文明之间的差距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大。

为什么?西方文明也好,印度文明也好,中国文明也好,都是轴心文明。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文明”,包括古希腊罗马、犹太教、基督教文明、印度教文明和中国。他说这些轴心文明,关怀是同样的,都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伦理关系;一个是人与神的关系,即人与超越世界的关系。轴心文明都有超越性,拥有对超越世界的认知,这也是高级文明与低级文明的区别。

在西方,就是人与上帝,中国就是人与天。你看,他们关怀的问题是同样的,他们面对的处境也相同。这几个大文明几乎同时产生,面对同样的问题,只是回答的答案有区别。

事实上,答案的区别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的关怀,那就有了可以对话的基础—如果你关心的事情我不关心,就是鸡同鸭讲,没法对话。我们说中国文明可以和西方文明对话,就是因为这共同的关怀。你看很多有自己事业的西方人,会非常希望了解、分析中国文化,看相同关怀里,是不是有不同的智慧?像东方的神秘主义和量子力学里的一些理论,也能找到某些“理论预设”的相通之处。

所以,我们不要把西方和中国、古代和现代“划清界限”,好像中间有道鸿沟不可跨越,错了,中国和西方可以跨越,古和今也是可以跨越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如果和今天的我完全没关系,我为什么要学它?

南风窗:面对传统文化的“古为今用”,你在书中提到了“去语境化”,抽象继承传统文化。但在重新阐释之后,除了名称相同以外,从前的根基还在吗?传统文化还算是它自己吗?

许纪霖:我在书中提到的“抽象继承法”,是冯友兰先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提出来的。当时的社会都认为儒家文化就是封建文化、封建糟粕。冯友兰先生认为,一个概念可以脱离它的语境,把它抽象出来,加以新的解释,就依然可以继承下其核心的部分。

这是有道理的。到了21世纪,我们把儒家、道家、佛教、墨家等学说中的抽象的理论概念,剥离语境,提炼内核,重新解释,让它们“旧瓶装新酒”“老树发新芽”。

这种更新过去有没有发生过?实际上,儒家文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在书中也特别强调了儒家文化自身的历史性变化,从孔子、孟子、荀子,到董仲舒,再到宋明理学,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把哲学的思考方式吸纳进来。

今天我们要做的工作也是这样,比如说我书里面特别强调的一点,“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肯定是糟粕对吧?但如果加以新的解释,它就有新的意义,比如“国家必须是爱人民的,同时,人民要忠诚于国家,两者互为条件互为前提”,这样是不是能够被接受了?就好像一艘船,零件换了,但依然是这条船,那是一个结构,一个精神气儿。

所以,不要以为传统好像是固态的。传统是像流水一样不断在变化的,这也是传统的魅力。

今天的社会问题可以在传统中找到解答

南风窗:“孟母三迁”“孤儿寡母出人才”这样的传统文化故事,总会让人想到近来对于学区房、“鸡娃”的探讨和焦虑。对于后代成才的企盼与不计代价的付出,是一种文化传统吗?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们总是生活在比较与压力之下?

许纪霖: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儒家文化的传统。形成的原因有很多解释,我这里举一个我的好朋友、知名人类学家阎云翔的解释。我们都知道,所谓近代化、现代化的核心标志,有一个是追求“个体化”—个人主义,个人从家庭网络中脱离出来。

阎云翔教授一直在做长期追踪调查,研究中国个体化的发展。1990年代到2000年代初,他发现农村的小孩确实越来越脱离家庭、故乡,到城市发展独立。但是,最近的10年,发生了很大的逆转:“个体化”的小孩又向家庭网络回归了。

这不难想象:即使是名校毕业,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城市工作,买房子也买不起,需要父母拿出一辈子的积蓄帮忙付首付—能独立吗?独立不了。等到房子、孩子有了,谁来带小孩?又要依赖父母;差不多小孩读大学了,父母也老了,那个时候,小家庭又要回报父母了。阎云翔教授发现,在今天的中国,竞争是家族和家族的竞争,没办法个体化。

从文化的角度看,这和中国人对自己的生命理解有关。不同于西方人“孩子是上帝的礼物,我把他培养长大,再还给上帝,让他独立”的想法,中国文化里没有上帝,每个人对自己生命意义的理解都放在血缘关系之上,以这个脉络来理解生命:父母辈没实现的愿望,儿子女儿可不可以实现?老一辈的遗憾,年轻人能不能补偿?

所以中国的孩子属于家庭、血缘,承担了很多的期望,这种潜意识的文化很强烈:父母是奉献的、无私的,只要稍微有点良心,孩子就会有压力。这不能说好与不好,但它形成了中国文化自身的传统,只有放在这个文化背景里,才能理解它。

南风窗:就像最近《你好,李焕英》这部电影引发的集体感动一样。

许纪霖:对。《你好,李焕英》这个电影一开始没人看好,但没想到现在如此大热。为什么?不能说仅仅是营销的好或者时机好,这背后我们恰恰可以看到,《你好,李焕英》代表了很多年轻人内心的愧疚感。中国人再怎么现代,他依然是中国人,个人的完整性无法由个人完成,他依然要在家庭关系的血脉相连里来理解自己的人生意义。

南风窗:这样看来,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家”和血缘。同时,也很注重“天下”,我们常能看到“以天下为己任”的说法。但在今天,更常被议论的词汇可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你怎么看这样一种改变?

许纪霖:“以天下为己任”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叫天下?中国古人说的天下,是比国家要大的范围,关心的是“世界命运共同体”。在他们看来,中国和外部世界并不像今天一样是有区隔的,他们实际上是一个天下,有共同的价值。

所以除了只关心国家的法家,其他的儒家也好,道家也好,佛教也好,他们的格局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是民族主义者,是世界主义者。

那么应该怎么看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呢?某种程度上,他们像中国古代最早的道家—比老子还早的杨朱。杨朱有句名言“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算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从中国古代就有渊源了。但不能用道德简单地肯定或否定他,因为杨朱所面临的时代是个乱世,他觉得各个派别的人都要去救世界、考虑众生—世界就是这么被搞坏的。如果人人不去考虑别人,都专注自己,“人人为己,天下自由”。

这蛮符合今天经济学的概念,每个人像亚当·斯密说的那样追求自我利益,最后通过自由交易、“看不见的手”,形成一套自发的良好程序—这和杨朱的想法是接轨的,我们不能绝对地否定。

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由钱理群教授提出来的,批评的是中国最顶尖的一流大学的学生。这是因为社会中还有一种产品叫公共产品。公共产品谁提供?如果按照利己主义的态度,公共产品个体付出,回报和收获是不对称的。怎么办?搭便车。人家来做公共产品,我来享受。但如果社会全都这样想,不管是“精致的”还是“粗鄙的”利己主义者,仅仅这些人是不能形成一个良好的、拥有公共产品的社会。杨朱所在的时代,是血缘社会,公共产品比较少,问题不大,但今天是陌生人社会,要有人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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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教授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解释

所以钱理群教授提出的批评,在我的理解是,作为中国一流大学的精英,不仅要想到自己,而且要担当责任。这个责任就是,为社会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产品。无论是你自己提供,还是辅助政府、基金会、社会组织提供。

比尔·盖茨前几年在毕业典礼上严厉地批评了哈佛,他说哈佛教会了我们很多,包括“自由的精神”,包括“做领袖”。但哈佛没有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贫困人口,这么多的穷人,而我们对他们是有责任的。所以他后来把自己的绝大部分财产都拿出来做了盖茨基金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援助非洲的难民。

比尔·盖茨是利他主义者吗?微软的产品很贵是吧?但他绝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提供了公共产品,这就是我们说的“精英态度”—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要“以天下为己任”。

不应用法的形式创造新的礼仪

南风窗:每年在全国“两会”,几乎都会出现对“弘扬传统文化”的讨论。比如今年,有委员提议设定“成人节”,行古代成人礼,或规定以拱手礼取代握手礼等。你怎么看待这些讨论?它们可以对传统文化的普及起到作用吗?

许纪霖:我个人不太赞成用法的方式来创造一种新的礼仪。

在传统中国,是礼法之治,礼和法并重来治理社会,但礼在法之前,礼比法更高,也就是通过国家的法律,来维护儒家所说的这套礼的秩序。

而“礼”是什么?礼是一套日常生活的伦理秩序,而国家法律只是维护秩序。当日常生活当中没有这套礼仪的时候,按照我们的文化传统,是不能通过法来强制地创造一套新秩序,也就是说,人为法是对习惯法在国家法律层面上的认同和规范,但不能通过人为法创造生活。

在今天,情况当然有所不同,好像大家都习惯一种法的秩序,礼在哪里似乎看不到了。但是即使如此,按照中国文化传统,法也不应该创造一种新的理念。比如说拱手礼取代握手礼好不好?我可能也未必反对,但是不能用法来创造,法是强制性的,但礼不是,礼是自愿的,是通过多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博弈,自然而然创造出来的。所以,如果觉得一个东西好,就马上想到要通过法来强制推行,反而会引起社会的抵抗和反弹,对传统文化的弘扬也是如此。

更好的方法,是通过社会的试点,让好的东西慢慢推广,而不是患上“法的膜拜症”,一切都交给法处理。法律是什么?法律背后是国家意志,但是除了国家意志以外,我们更需要社会的日常秩序,自发的日常文化秩序。

在今天,不要期待什么都由法来解决,我们要让社会慢慢自己滋长出生,长出一个比较合理的、大家能够接受的日常礼仪—而这部分恰恰也是中国最缺乏的,中国不缺乏法律,中国是全世界法律最多的国家之一,中国现在缺的反而是过去中国文化传统当中这个“礼”。

南风窗:进化论认为人类的发展一路向前不会回头,未来一定好过现在;中国传统文化则是循环论的。你觉得从文化的角度看,未来会更好还是更糟?

许纪霖:我们接受的进化论,通常是严复引进的社会达文主义。这套进化论的模式某种意义上受到基督教观念的影响:历史像一支箭,往某一个方向发展,永远不复返。这个观念也影响着我国的近代启蒙,我们受到的教育好像都是这样。

但是我现在更愿意接受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简单地说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善在进化,恶也在进化。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每个领域的进步都有另一个领域的退步来付出代价。

过去,我们没有看到过现代化,总是想象着现代化是遍地黄金。现在我们部分地现代化了,就会发现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自然生态、人心败坏、身心疲惫、各种焦虑……从个人到国家,甚至整个地球都在支付现代化的代价。

未来是更美好吗,还是更黑暗?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你更在乎哪个。但是有一点,我们一定要知道,任何未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能做的,只是说能不能少付出一些代价,怎样少付出些代价,获得更多我们期待的—但不可能杜绝代价。所以未来怎么样完全取决于我们的心态,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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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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