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韶山归来,在郁郁葱葱的记忆屏幕上突兀地耸立着一尊铜像,金芒万道地俯瞰着尘世。这就是毛泽东。这就是毛泽东的灵魂。毛的一生是他行动的总和,他只像他自己。如今,他右手握着文稿,两手优雅地叠在前胸,目光炯炯而探,穿云破雾,劈山裂水,形象地晓喻黎民百姓什么叫“中流砥柱”,什么叫“擎天拔地”。我去的那天,朝圣者络绎不绝,基座前的大理石台阶上,搁满了姹紫嫣红橙黄皎白的鲜花。四顾,但见松柏苍苍,群山蟠蟠,祥瑞隐隐,天然一幅好风水。由于是阴天,不见日头,道路、房舍又极不规整,一时难以辨别铜像的方位。同伴便去问湘省的游客,一连问了数位,有说大概朝南,有说似乎朝北,末了都摇头,莫能断定。我默默神,猛地一拍巴掌:“不用问了,肯定坐西朝东。”同伴不服:“你有什么根据?”“就在毛泽东本人。”我说,“你想,泽东,泽东,泽施华夏,惠及东方,他的神目不是射向东天,还能射向哪里?”
思维,是时代波涛上高张的白帆,它泄露着风向。此刻,途中听得的关于长沙车站巨型火炬的传闻,便自然而然蹿上我和同伴的心头。那是文革年代思维的结晶。据说,当初设计的时候,火炬原是画成随风飘拂的形状,但在火舌的飘向上,让负责审查的领导陷入了泥潭式的苦恼。朝东吧,岂不意味着“西风压倒东风”;朝西,又怎能逃脱“向西方倾斜”的恶攻;朝北呢,北方守着苏修;朝南……唉,“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宋·黄庭坚语)干脆说吧,朝哪也不行。最后由天才的脑瓜爆出奇思:伟大领袖不是说“纸船明烛照天烧”吗?我们的火炬就直指九霄好了。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景观:车站广场,一支硕大的火炬凌空直举,火舌尽情舔向赫赫昊昊的苍天。天若有灵,恐怕也会被烧得喊痛,或者喊辣——说来真是老大不敬,嗜辣的长沙人,每每爱把它形容成一只红滴滴、鲜拂拂的朝天椒。
再回到眼前的铜像。它揭幕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值主席的百年诞辰。如潮的歌舞,由绿色的风一直传颂到今天。而且传说那一阵韶山的红杜鹃错令提前开放,而且传说那一天日月双球同步交辉。传者自传,听者自听,这本是自然界固有的现象,不足为神异。但这种现象或传说,一和毛泽东搅在一起,就升华为天人感应,就意味着乾坤动容……沐浴着关于伟人的传说是一种超凡的享受,如果我能有一只神话中的宝瓶,真想把这儿的风压缩了带回北京,输进壁上的空调机,那样,我就会时常步人太虚灵境,也许从此竟带动我的文思向高迈超绝飞升。长久以来,我一直苦恼我的文胆惴惴、文采索索,循毛泽东的脉动,行毛泽东的呼吸,再从中蝉蜕蝶化出自己,将不失为一种大诱惑,大自在。
同伴还在围绕着铜像转圈子,他一会儿站远了打量,一会儿贴近了比划,末了说出目测的高度:“基座加上塑像,大大超过七点一米,而又不足十二点二六米,当在十米左右。”我乐了,随口回答:“肯定是十点一米,合着国庆的数字。不信,你去问那在马路旁巡游的战士。”
二
走近韶峰,在我,这已是第四次了,不,第五。第四和第三次的印象重叠,记得那是一九七六年的夏末,我在湖南科技情报所谋事,偶尔客串为访湘的日本团体作翻译,连续两次去了韶山。其间琐琐屑屑的细节,已随阳光的销蚀而消失了,唯有两幅画,两幅挂在韶山陈列馆或其它什么场合的画,至今仍孤岛似地盘踞在脑海,抵死不肯潜隐。一幅,是油画:背景为延安的窑洞,表现的是延安时期,毛的长子岸英从苏联留学归来,作父亲的扳着手指,教导他,你在苏联的大学毕业了,但学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只是知识的一半。这是不完全的,你还需要上另一所大学,这个大学中国过去没有,外国也没有,这就是“劳动大学”……据说(又是据说,人嘴是堵不住的,群众觉得有趣的事,总是要交头接耳,心口相传),原来挂在墙上的,是一幅摄影作品。可是有来参观的政要指出,从拍摄的角度看,岸英显得比毛主席还要高大。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儿子高于父亲,答案是未必不行,甚至是求之不得的佳话。但这个道理,那时没人敢说,也不敢为此去请示主席本人。于是只好撤去,绘了一幅油画代替。自然,画面上的父与子,经过艺术的修正,高矮已经相互移位。另一幅,也是油画:毛泽东游罢长江,身披浴衣,屹立船头,朗吟“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视野,何等雄阔;气概,何等潇洒。偏偏毛泽东的一双赤脚,让画师不知如何遮掩。你想,刚刚从水中钻出来,当然不能着袜,更不能着鞋,浴衣并非曳地长裙,又不能拿它垂盖到甲板,看来,只有如实“曝光”了。——可是,在画面上公开伟人的光脚,在那个年月,就算借你十副虎胆,你敢?说句公道话,毛泽东本人未必拿它当回事,主要是追随者拥戴者的关卡难过。——那么多的忠诚卫土都在打扮毛泽东,有几人又真正识得毛泽东?画师一定为此绞尽了脑汁,最后莫可奈何地在主席的脚旁,添画了一只老古董式的船碇,也就是石礅。
我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间,看在眼底,挂在眉睫。不久就到了天崩地坼的那一天——九月九日,那个刻骨铭心的下午。我正在偏处省府大院一隅的斗室“啃”英文,忽然觉得眼跳心颤,六神无主。仿佛是在汪洋大海中乘了一叶扁舟,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禁不住地随波摇荡。说声不好,慌忙撂下书,拉开房门,阴沉沉冷飕飕的一腔哀乐打四面八方旋来,旋来,惊得我一个趔趄,几乎立不住脚。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顾不得向左邻右舍证实,立刻奔下楼梯,跨上单车,冲出大院,冲上大街。这时,如同有谁把世纪末日山崩海啸、飞沙走石的绝响,灌进每一台收音机,每一只广播喇叭,以及每一副听觉神经。单车过处,但见,所有的窗口都豁然大敞,所有的行人都愕然止步,所有的街道都壅塞断流。晴天霹雳,猝不及防。悲声四起,天昏地暗。昏,昏,昏。暗,暗,暗。小贩纷纷歇业,店铺争相关门,机关提早下班,学校自动下课。我猛踩单车我想大哭我想大叫我想撕裂胸膛捧出赤心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我在我肝脑上飞跑。我一气狂奔出十多里,然后冲到郊区冲到罗家老屋生产队见到正在菜园松土的岳母,我迎着她困惑不解的目光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
“毛……毛主席……他、他老人家……过世了。”
“啊——?”老人撂下锄把,直愣愣地僵在田头,半晌,才匀过气来,丢魂失魄地问:“那何事搞(怎么办)哩?毛主席不在了,我们又何事(怎么)活哩?”
三
韶山的“韶”,拆开来看,是“音”旁加一个“召”字。音召,音乐召来了什么呢?相传上古时候,舜帝南巡到了这个地方,奏乐助兴,引得百鸟翔集,凤凰来仪。这乐,就名为“韶”。这山,也便缘了“韶”乐,得名为韶山。凤凰不落无宝地,古老的传说,已为伟人的出世埋下了久远的伏笔。
韶山冲上屋场,毛泽东的故居旧貌依然。七○年,我第二次来时是这样;六六年,初次来时也是这样。门前盈盈着一弯莲塘,塘中绿叶田田,酡红点点。塘边,一座石砌的码头,极有韵致地,延伸到水中央。码头的左侧是木制的水车架,为防风剥雨蚀,在表层又抹了一道水泥。沿塘的四周,栽了十一棵树,为松,为杉,更多的为柳。屋后峰攒峦簇,高低远近错杂,蓊蔚从雾里腾起,烟霏在林梢变幻。故居是湖南农村常见的“凹”形结构,土墙,瓦顶,高而轩敞。房屋亦齐全,除“凹”形的—侧和邓姓人家共建,正堂之外尚有退堂,卧室之外又有卧室,柴屋之外另有仓库,猪栏之外另有牛栏。无论是第一次,还是这一次,我都认定,倘若稍加装修,即使在今日的湘中,仍不失为一座美庐。
变化了的是乡邻,是背景。突出的是莲塘对岸,正冲着故居的门楣,冒出了一栋洋派的“毛家饭店。”女店主叫汤瑞仁,当年这运动那运动中的积极分子。闻风善动的角色,常常比反应迟钝者占有更多的先机。汤瑞仁的这一招合乎民情,又得着地利,生意自然做得十分红火,招牌如今响遍三湘,还一路亮到北京。她无疑带了一个好头,故居附近的乡亲,几乎家家兼营饭馆.行的还兼营旅社。那招牌,一律神气地冠着“毛”字—这一刻,当我穿过故居后的晒谷坪,沿山路曲折,寻找毛泽东父母的坟墓,一路上,便不断有店家招呼用餐。不过,也仅仅限于机械性的招呼,不见有人上来拉客。变动中的韶山人,在踏入商海之际,仍然存着不卑不亢的矜持。守候在毛泽东父母坟山的小贩,就伶俐活络多了。游客刚到坡脚,她们就热情地迎上前来。兜售香烛、纪念品。你不买,她们就前后跟定,循循善诱,或者说纠缠不休。使用频率最高,也最能说动游客掏出钱包的,要数如下的台词:“这里是毛主席家的祖山,很灵的哟!你大老远地跑来,一定要带一点灵气回去哟!”
委实灵。山,还是普通的山,树,还是普通的树,合葬的坟墓,也不过是水泥地一圈,黄土一丘。但你往墓前一站,千般嘈杂,万种思虑,都会从脑海中退潮,消隐。五千年华夏青史随风飘逝,只剩一张白纸。八万里风云雷电傍谷沉落,太初般寂静。无所谓秦皇汉武,无所谓唐宗宋祖,记不起罗马人、高卢人,记不起耶稣、牛顿,远离了股市、房改,远离了麻将牌、世界杯。山川随地球旋转而旋转,草木赖溪壑清芬而清芬。你凝神,屏息,默数自己的心跳。然后闲眺墓侧的任意一截松枝,欣赏缀于髭叶间的松果,体味蕴含在松果间的禅思;或者冥想左近的另一座土墓——毛泽东的元配毛罗氏之墓,没有墓碑,没有装饰,没有……或者你什么也没有眺望,什么也没有冥想。唯有空灵,绝对空灵。
滴水洞更添了一层神秘,毛泽东在这儿制定了“炮打司令部”的战略战术,还因为他在这儿草拟了那封涉及林彪,自称被“逼上梁山”,自剖有些“虎气”也有些“猴气”的著名信件。此地虽号称仙山洞府,实际上并无山洞,它只是万绿丛中的一处“世外桃源”。毛泽东祖上曾在此生息,祖父毛恩普就葬在西侧山腰的虎歇坪。因此,六十年代初,遵照毛本人的意愿,在此兴建了三栋别墅式的建筑群。毛的原话,是五九年上庐山前,对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讲的。那一天,毛在韶山水库游泳。他指着郁乎苍苍的滴水洞,和陪同的周小舟商议道:“小舟,咯个地方倒很安静,我退休后,在这儿给我搭个茅棚好吗?”领袖的措辞是极为艺术的。周小舟哪敢怠慢,随即当作头等大事来抓。没想到,周在庐山翻了船,被撸到浏阳县大瑶公社当了一名副书记。毛的指示,便改由周的继任张平化落实经办。
去滴水洞,浸透感官的是清,雅,幽,深。“一钩流水一拳山,虎踞龙盘在此间;灵秀聚钟人莫识,石桥如锁几重关。”毛氏宗谱记载的这首小诗,无疑在宣告——正如毛氏宗祠的一副对联所夸示:“太极所生历钟瑞气;华胄出后定有达人。”进洞的路呈上坡状,右侧是奇岫危峰,峰巅处长松绣天,涛声百沸。峰脚刻有若干当代人的题词,最醒目的是毛的次子岸青,分别用俄文、中文题写了“我酷爱韶山”,落款是“毛岸青”。一个“酷”字,托出了心头呼拉拉的烈焰。路的左侧是湛湛深潭,周遭密萝缠绕,修篁垂映,看上去渌渊镜净,波澜不惊。正当你左观右赏,频频回头之际,前方,或上方,或四面八方,传来了“红太阳”的颂歌,并配合着毛泽东讲话的录音。歌声忽强忽弱,话音忽柔忽刚。游客若在其外,若在其中。仿佛那逝去的日脚,又马蹄般得得得、得得得地踏来,踏来。红尘中能保留这样一个所在,也是主客共同的缘分。
回首既往,我曾经三次目睹“龙颜”。吾辈碌碌苍生,见一次已属殊荣,而我竟一而再,再而三,算是三生有幸了!佛家讲究“摄光”,我虽不是佛教徒,确实领受了伟人给予自己心灵造成的狂热体验。不过,三次都是在天安门前的群众集会,伟人立于高处,我居低处,以低望高,只能仰。仰视伟人,这也是那个年头特有的角度。毛泽东天纵雄姿,气概非凡,只一瞥,就在我的灵台永远生了根。“仰”,毕竟不是视觉的双向交流。就算毛泽东垂爱俯视,未必能看清我。他只是把我等同于眼前的一缕纤维,一滴水,一个抽象的概念。
一味的仰视,无可挽回地诱发了悲剧。六八年,在北大,我在“活学活用”的会议上即兴发挥,说:“我相信只要毛主席健在,中国就不会变修。因为毛主席火眼金睛,修正主义分子一露头,就会被他老人家发现……”雄赳赳气昂昂的工宣队、军宣队,正在校内大抓反革命,这下逮个正着。“好哇!毛主席一直强调反修防修,你却说中国不会变修!你这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终于有了平视。在故居旁的晒谷坪,我同一位卖纪念品的少女聊天,顺便问:“小姐,你知道毛主席家是什么成分?”“富农呀。”她平静地回答,“这一片二十二亩地,都是他们家的。”
“可是,一般书上,都含含糊糊地说成农民?”我认识一位姓刘的诗人,文革间无意中说出毛主席出身富农,便交出了十个月的自由,饱尝铁窗风味。
“富农也是农民嘛。”少女笑了,“从前这里没几户,就毛主席一家,姓邓的邻居一家,我祖爷爷一家,相互都知底的。我祖爷爷姓李,和毛主席从小一堆儿玩。二十年代,毛主席在韶山搞农民运动,县城的反动派要抓他,毛主席扮成郎中连夜出走,就是我祖爷爷他们把他抬下山的。”
叙述简练,有板有眼,还带了普通话的味儿,不由得对她高看一眼。“能谈谈你的情况吗?我看你不像是做小生意的。”
“我吗?在湘乡读师范,今年毕业,还没分配。今天替我爸爸看摊。爸爸是党员,上午去区里开会了。妈妈在看另外的摊子。我还有一个哥哥,在西安读武警技术学院。”
“附近总共有多少摊位?”
“三十三个。原则上每户人家只准摆一个,这星期我家领班,按规矩,就可以摆四个,所以忙不过来。”
“你不会留在冲里做生意吧?”
“哪能呢,我大概会分到县里教书。说实话,如今韶山冲的孩子,的确很少念书。他们早早就出来做生意,仗着这是旅游区,一年到头,总有客人来哩。”
四
二十世纪行将揖别,站在岁月奔流的入海口,《十月》杂志建议我对本世纪的文化巨星,作一番苍茫的遥视。对方极富挑战性,口里想不答应,是顾虑到日益昏花的眼,但是,依旧年轻的热血渴望潮,渴望喷,渴望涌,事情就在渴望的燃烧下欲罢不能,于是慨然允诺,抖擞应战。
当我上马,当我把急切的视线射向天幕,发现,本世纪的星空有两个显著的特征。第一,“五四”是开天门的时代。万千星辰呼啸着呐喊着排闼而出;银河横斜,北斗垂柄,启明庄严而热烈地挥舞光之旌火之篝。第二,一九四九年是“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时代。东方红,太阳升,银河消隐,列星逊位,——其实并没有遁迹,各各还在原来的轨道上,只是太阳的光焰覆盖、消融了一切,衮衮星族,浩浩星阵,已自觉或不自觉地以太阳的核能为源,羽帜为衣。
说“五四”开启天门,除了从天外吹来思想解放的罡风,横扫六合,涤荡九垓,还因为时代给国人送上了空前绝后的“纵坐标“和“横坐标”。所谓“纵坐标”,即中华悠久的文化传统;所谓“横坐标”,即世界各国的文明菁华。这就犹如天宇同时出现两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历史的大机遇出现了。谁能抓住它,谁就必然成为文学上的一代宗师。而“五四”之前与之后,我们看到,这两道彩虹,或曰两道坐标,总是一长一短。之前是受闭关锁国、闭目塞听之苦,拒绝接受异方新鲜活泼的文化;之后则因矫枉过正,数典忘祖,对传统文化的吸收反而每况愈下,不甚了了起来。
毛泽东,正是在“五四”罡风的吹拂下,冉冉升上天空的。起先只是一颗普通的行星,而后日益爆发出强光,成了将星,红星,北斗;再而后,就成了万方仰望、光焰无际的红太阳。二十世纪的中国,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是毛泽东的世纪。毛泽东首先是位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其次也是位文学家。他是文坛上的一个超级符号,他改变了一代文艺的模式和走向。
然而,走近这样一位“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对于一篇随笔性的散文,实在勉为其难。毛的一生浩瀚无极,无论从任何一方下手,至多也只能作一瓢饮。怎么办呢?要不要实行回避?恰好在那最初的日子里,我两次去了小浪底,并且在那儿见到了关于黄河源头的摄影。我承认,我是被它强烈吸引,并从中得到了惊喜,思想的激流一下子变得如同雪山之麓、沼泽丛中的泠泉,清澈而纯粹,活泼而无碍。正是立在那些幅照片前,我想到了韶山。韶山是毛泽东生命的源头,也是他晚年获取某种神力的息壤。五九年庐山会议之前,和六五年发动文化革命之前,以及次年“炮打司令部”之前,如同英雄安泰贴近大地母亲,毛都来这块生身之地吸取灵感。韶山,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他生命的归结。他的遗体虽然保存在北京,灵魂,我确信,应是萦回在故乡的山山水水。于是,我欣然决定,就让我的这一组散文,轻轻松松地从韶峰开篇。
五
初访韶峰,时值隆冬腊月。实难忘,最难忘啊,徒步长征的路上,情豪,胆壮,而且意气干云,健步如飞。扑入韶山,就像一滴水扑入大海。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峰一壑,都赋予我脉脉情思,勃勃诗思。伟大啊。神圣啊。如果让我作一个抉择,我宁愿化作这儿的一弯池塘,一株青杉。因为,只有在这儿,唯有在这儿,我才敢拍胸脯对世界说:我是个诗人。而在各地,在校园,先前是在党团组织,而今是在造反派的天目中,诗神的长笛已堕落为资产阶级的拐杖。愤懑。气恼。有时也觉得好生蹊跷。这道理你找谁去说,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不想一想啊,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的统帅本人,难道不正是天才的诗家!
回过头来看,毛泽东,正是以他浪漫的气质和瑰丽的想象,在新中国掀起一场接一场的狂飙,“只争朝夕”地,“一天等于二十年”地,力图跨越社会发展的繁琐过程,一步迈人共产主义。天地旋转而旋转。江河呼啸而呼啸。草木枯荣而枯荣。花开花谢,涛生涛灭。“一时人物风尘外,千古英雄草莽间。”毛泽东生前评古论今,创造历史如轻轻拨动地球仪;而他逝后,天地日月,山川草木,则奉还之永远的再评判。“历史是公正的”,是待一切都成了历史之后。这个命题太大,恕我在此不赘。还是让我们在韶峰的荫凉里,呼吸呼吸这带有绿意的风。有些事,在浪尖上是很难把握的,在潮头上是极难驾驭的;只有回到源头,才容许你卷了裤腿,打了赤脚,在黪黪苔藓、涓涓清流中且探且行。
毛氏宗祠建于十八世纪中叶,算得上是这一带的古迹。“大跃进”受到挫折之后,毛泽东回到阔别三十二年的故园,随众人步入宗祠,曾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作个揖再说。”多么随和,多么富于人情味。但是,也就从那前后起,毛泽东的思想,乃至他的片言只语,一经播扬,就要连着向上翻几个筋斗,调门越拔越高,直至神化。
我们这一茬人,是在神话的氛围中长大的。六十年代初,我念高一,作文得了学校的大奖。那篇作文注定了要受到青睐,因为我歌颂了人间的两个太阳,一个是自然界的红日,一个是毛泽东思想。这是时代的最强音。少年人的热血,渴望中流击水渴望闻鸡起舞,渴望点燃新的长征火炬吹响新的渡江号角。宁为阳光下的一滴水,不作月色朦胧中的夜莺。宁为马克思的马前卒,不作赫鲁晓夫的殉葬晶。但是纵马狂奔,先得牢牢抓住缰绳,在讴歌“红太阳”的同时,我却在为另一句口号苦苦思索。那也是时代的最强音。报上说呢:“六亿人民,只能有一个思想,就是毛泽东思想。”单纯,幼稚,无一丝一毫政治经验的我,竟为之几宿睡不好觉,一个劲地琢磨:“既然举国上下,只要一个脑袋就行了,那我们今后碰到难题,还要不要开动脑筋呢?”
二访韶峰,季节,已变成炎夏,生存背景,也从北大校园变成了湖南西洞庭湖农场。一群前途莫测、心绪撩乱的青年,从长沙登上去韶山的专列。列车开动了,我掏出自制的麻将型扑克,想热热闹闹地玩上几把。然而,牌还没砌好,服务员就走过来,严肃而又不无自豪地说:“同志们,我们这趟是革命列车,禁止打牌。”
和专列的革命气氛相协调的,是一位狂热的“大侠”(我是听一位乘警这般称呼他的)。他大概是和我们一起从长沙登车的。枯藤似的瘦个,鹰隼般的锐眼。胸前挂着一块纸牌,上书“最新最高指示”。一张嘴,露出了浓重的湘西口音。“大侠”是来向我们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他熟烂《毛主席语录》中的每一条,如果你觉得这呒啥稀奇,此公更有一绝:背得出“两报一刊”的所有社论。不信你拿了原文对照,保证一字不差。列车在前进。窗外风景在变换。车厢内“大侠”在“活学活背”。铿锵铿锵。山迎水招。滔滔不绝。风驰电掣的列车。风驰电掣的时代。风驰电掣的思绪啊。此刻,毕竟已进入了七十年代。国情,党情,民情,已发生了微妙变化。“大侠”的豪举,反使我与他的目标越来越产生背离。老实说,我已不愿,或不忍凝视他眼中的热焰。
六
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的同志,此番陪同我访问韶山。清晨从长沙出发。经过湘潭县时,司机指着一条岔道,说:“从那边插过去,不远就是彭德怀的老家。”到了韶山冲,司机又说:“前面再向右一拐,就是去了刘少奇的老家。”
刘少奇的故居位于宁乡花明楼。彭德怀的故居位于湘潭乌石寨,恰恰一左一右,把韶山拱卫在当中。毛、刘、彭三人,不折不扣的乡党。“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革命党人在茫茫人海中拼搏,乡谊难说不是一大优势。再加上志同道合,两肋插刀,那力量便十分可观。毛泽东对彭德怀,料想是敬爱有加;试看毛写于陕北的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毛泽东对刘少奇,相信是敬重参半;建国初期圈定刘为自己的接班人,就是明证。
然而,曾几何时,毛巨手一劈,天翻地覆慨而慷:建国后的两大公案,庐山会议和文化革命,正是拿彭、刘祭旗。
毛泽东是韶山的儿子,不光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内中含有更深一层的底蕴。世人都道毛泽东是长子,其实是老三。他母亲先前生过两胎的,不幸都没能保住。所以生下他后,母亲按照乡俗,抱了他拜韶峰为干娘——希望冥冥中的神灵保佑他平安、长寿。毛泽东的乳名,由是被叫做了石三伢子。
毛泽东的名字与心灵,是和韶峰息息相通的。五十年代末,毛回韶山,请父老乡亲吃饭。人到齐后,他左张右望,一本正经地问:“怎么还缺一位没来呀?”
乡亲们面面相觑,闹不清还有谁没来。
毛泽东灿然一笑,“石头的干娘没来呀。”
这“石头”,是指他自己,干娘,是指韶峰。表面上,似乎毛为活跃气氛,精心设计了一个“包袱”。骨子里,谁敢说毛本人不是在借此酒席,为一直赐福他的韶峰虔诚祝祷哩!
韶山赋予毛泽东巉岩般的峭拔和执著。他从不后退,哪怕是到了生命垂危的晚年。他以屹立于惊涛骇浪为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部“刺破青天锷未残”的英雄史诗。
举凡掌兵马、施号令的英雄,大概命都“硬”。彭德怀的乳名便叫石穿,显得比顽石还要头角峥嵘。乳名归乳名,彭终归没能穿石,他不是毛的对手。
石头决不畏惧来自本族的挑战;相反,愈是硬碰硬,才愈能激发出生命的火花。
石头的克星是流水,不过,那需要时间。
创巨痛深的疤痕,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彭、刘公案引发的“心灵地震”,至今尚未完全平息。按情理,我是想到彭德怀的老家看一看的,由于从滴水洞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一行遂决定不再走回头路,驱车径奔宁乡。
今年十一月,是刘少奇诞生一百周年,临近花明楼地界,看到乡民们在整修道路,算是透露出一点纪念的讯息。抵达刘的故居,着实吃了一惊,整栋建筑,远比毛的宏大,走过一进,又是一进,堂屋轩爽,廊庑萦回,数一数,竟多达二十一间半。“高城过雨凉生席,残夜花明月满楼。”明人王世贞的雅句,蓦地跳上心头。遗憾的是,我来的这个下午,庭院寂寂,空旷的老屋里,只听得我和同伴脚板的回声。呜呼少奇,沉冤昭雪后依然寂寞。门前,倒也有一泓清澈的池水,面积是上屋场的数倍,惜哉无莲。清风未见徐来,也无波。斜阳投过来温煦的一瞥,从浓云乍裂的缝隙,映在水底,反而点化出双向的凄清。如此大好水面,说不定派了养鱼的用场吧,我想。钓客未至,罟具未现,无由证实,只能是,猜猜而已。
离开花明楼,寻小路返回长沙。路旁见一株古樟,巨干凌空。柯伸枝展,冠敞如盖。可惜枝干过于欹斜,超出自身承受的能力,不得不用了两根立柱支撑。瞬间想到上月在福州见过的一株千年古榕,也因为枝干斜伸出太长太长,自身无论如何也举不起,不得不动用了十八根托柱。唉,我轻轻叹息了一声,“一道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由树及人,莫不如此。树啊人啊,人啊树啊。谁说草木无言?一花一草、一枝一叶都会讲话。
车抵湘江,已是黄昏时分,我急切地想登上橘子洲头,追寻青年毛泽东的脚步。没曾想,这些日正逢洪涝,横贯在我眼前的,竟是汪洋一片,向往中的橘子洲,已成了水乡泽国,只露了些树梢和房顶在上面。无奈,我只得凭了湘江大桥的栏杆,对着洪峰兴叹。汤汤的湘水啊,浩浩的烟波。茫茫的洞庭和长江,莽莽的千山和万岭。一瞬间,我想起毛泽东的《湘江评论》,想起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雄姿丰采,以及“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斗争哲学。毛泽东一生酷爱游泳,缘起应是上屋场前的莲塘,实践就是中国革命的大海。毛是真正做到了“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他是蛟龙。他是神龙。他是人中龙。毛的游泳政治或曰游泳哲学,必将波及长远,在一代又一代后人的心海激起回澜。
这时,一只水鸟从西岸唧唧地飞来,扎破我的思维之网。我且丢开纷纭的思绪,目光随了它在水面盘旋。突然,它像听到了什么召唤,一个剪身,然后便箭一般地朝洲尾掠去,掠去,直至融人波涛,和苍暝泯化为一体。
猛然惊觉,万家灯火瞬间已映红了江面。
(原载《十月》199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