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是一位女子的声音,很柔和,像是一个小姑娘。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宋飞,我在网上看过你写过一篇《宋飞为什么流泪》。”
我有些惊异,宋飞是我国有名的二胡演奏家,两年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她痛陈艺术院校招生中不公正的现象,说到动情之处,禁不住泪水盈眶,很让我感动。我写了她说的那篇文章《宋飞为什么流泪》。如今,艺术的堕落,不能说是触目皆是,但真诚的泪水已经少了,如银幕上常见到的涂上眼药水而洒出假冒的泪水多了,却是不争的现实。更何况,两年前,宋飞是为了两个和她素昧平生的孩子鸣不平,置个人得失于不顾,那样的勇敢,不怕得罪人,毅然现身于电视屏幕上。对于这样的艺术家,我从心里充满敬意。
我和她也是素昧平生,虽然同住在一座城市里,却难得有这样的巧事,那一天我和她竟然同住在一座宾馆里。
我们两人都是来参加第八届文代会。她从与会代表的名册中看到我的名字,想起了我写的那篇文章。当天晚上,她特意跑回家一趟,取来一盘她演奏的作品的CD,要找到我亲自送给我。
我随口问了她一句:“你家住哪儿?”她告诉我在亚运村。而我们住的宾馆却在复兴门外,城市很远的两个吊角,顶着夜晚的寒风,仅仅是为了取一盘CD。我的心里很感动。一个真诚的艺术家,在任何细节上都能够体现出来,并不仅仅在化妆后的舞台上,在五彩缤纷的灯光下。
坐在我面前的宋飞,比电视屏幕上要精神,生于天津的她,从小和在天津音乐学院民乐系当教授的父亲学习二胡,却没有一点天津的口音。她望望我说,不知你的年龄,所以不知在CD封套上签名该怎么称呼你。说完,我们两人都笑了,陌生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这是一盘名字叫做《胡琴与胡琴》的CD,9首曲子,囊括了二胡板胡低胡高胡中胡坠胡二弦奚琴众多胡琴的演奏。那里有她的感情有她的梦,更有她的一片赤子之心。我一直都这样以为,在文字中可以遮掩一些什么,唯独在音乐中,一切都是透明的。现实也许比宋飞所说的更为严重,有些拿着孩子的钱而玷污了老师的名声更玷污了艺术良心的人,内心不会得到安宁。对于这些所谓艺术家的演奏,我一直持怀疑的态度。晚年的罗西尼爱钱,爱得赤裸裸,自以为他开的餐厅里卖他自己主厨烹调的“罗西尼风格的牛排”,比他的歌剧更要值得他骄傲,所以,我一直觉得罗西尼的音乐无法和威尔第比肩。
当然,如今,我们是连罗西尼都赶不上了,罗西尼爱钱,还说在明面上,而且来路都还光明正大,并没有我们这里的肮脏却偏要披上漂亮的外衣。从政治时代进入商业时代以来,良知的贬值,道德的失范,知识的商业化,已经越来越堂而皇之。艺术家手中掌握的艺术(包括所掌握的一点权力,比如招生),成为迅速转化为物质财富的催化剂或润滑剂。
送宋飞走的时候,我问她两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后情况怎么样,她自己受到什么牵连没有。她高兴地告诉我,学校做了很多的改进,那两个孩子后来也都考入了大学。她说她自己倒没什么,赶巧遇到了这件事,而且这件事她又能够说得清楚,就说了,自己只是守住了做人的底线。我知道,这底线,是良心和道德的底线。其实,每一个人,都会面临着这样的底线,只不过,我们有时候轻而易举地就摇起了白旗,越过了底线,像坐滑梯一样舒舒服服地滑了下去。
临分手的时候,我对她说我小时候也学过二胡,她立刻说:那当时你听也一定也能够听出来,哪个孩子好,是明摆着的!
她真的是一个直性子的人。我曾说她是守正为心,火不侵玉。明摆的事,我们偏偏愿意蒙上一层魔术师遮人眼目的布罩,她就是硬把那布罩拉下来的人。
那一晚上,我听了她送我的那盘CD,满房间里荡漾着她那如歌如诉的二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