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有特朗普主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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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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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个不常见的词儿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这就是“特朗普主义”。


维基百科“特朗普主义”一词的解释是:第45任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所秉持的意识形态和施政风格。它反映出美国的右翼保守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的主张以及一些不自由的民主特征。特朗普主张美国优先,外交上倾向于单边主义而非多边主义。特朗普对加拿大以及北约和欧盟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特朗普还有一个特点是认同专制统治者,尤其是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例如在其就任总统前和2018年美俄峰会期间,特朗普经常称赞他。在经济方面,特朗普承诺提供新的就业机会和更多国内投资。同时特朗普尽可能地减少美国出口的贸易逆差,这导致2018年美国对欧盟和中国征收高额关税,最后中美之间爆发中美贸易战。此外特朗普还支持白人至上民族主义、不承认全球变暖、反对清洁能源和反全球化以及反移民。


这个解释没有概括出特朗普主义的全貌,因为它有一项重大忽略,那就是特朗普及其执政团队对中国发起的带有敌意甚至于战时状态的那种你死我活敌意的经济围剿和军事威胁的活动,这伙人把世界带到了危险的边缘,我们甚至可以说,世界从未像2016年到2020年这样危险。而人们——尤其是中国媒体和较有水准的台湾、香港媒体——近期谈论的特朗普主义,是涵盖了维基百科忽略了的这些内容的。好在人们的感觉趋同,在表述特朗普主义这个词儿和涉及特朗普话题时,虽然角度不同,也都表达了对当今世界所面临危险的恐惧与惊觉。


2020年11月18日,美国《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有感于美国大选特朗普落败,在一篇题为《美国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的文章中直言:“我惊叹于美国做出的民主表达。这是自1864年以来最令人赞叹的一次选举,也可能是自1800年以来最重要的一次。然而,我仍然感到恐惧,要不是关键州的几千张选票,这很可能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选举。”这位资深媒体人接着说:“乔·拜登能在这次选举中获胜,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如果特朗普……赢了……任何红灯也(就都)无法阻止特朗普了。最了解这一点的,是世界各地的民主人士,尤其是欧洲的民主人士,因为他们已经在土耳其、匈牙利、波兰、俄罗斯、白俄罗斯以及菲律宾,目睹了特朗普那样的右翼民粹主义者让自己当选,然后控制法院、媒体、互联网和安全机构,利用它们来削弱对手,并且在位子上赖着不走。海外的民主主义者担心,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同样的政治病毒会降临美国,带来毁灭性的影响。他们担心,美国在1800年赠予世界的核心民主理念(约翰·亚当斯在选举中败给托马斯·杰斐逊并和平地移交了权力)将会枯萎,破坏全球的民主运动。每个独C者都有胆子对红灯视而不见。”


看得出来,弗里德曼担心的不仅仅是特朗普这个人,他更担心是因特朗普而起的“势”——也就是所谓的“特朗普主义”——给美国和世界带来的空前危险。更严重的是,这种危险不仅贯穿于过去的四年,还很有可能会向未来蔓延,长久地影响世界,长久地影响美国。我听到有人警告说,即使特朗普离开总统宝座,美国也已经没有调节的空间,仍旧会施行没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义。


既然这样,说道说道这个话题,就变得非常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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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形式的“主义”都是后人或者他人归纳出来的,很少有政治家自己宣称:“以后你们就把我的说法称之为×××主义吧,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宣称了也没用,这还得要看是否可以从他的思想作为中归纳出某种较为广泛的社会政治现象,或体现时代特点以及历史趋向的意识形态,具备了这些东西,我们就可以把某人的思想和行为称之为某种主义了,譬如历史上的甘地主义、斯大林主义、希特勒主义、麦卡锡主义、铁托主义,等等。


“特朗普主义”具不具备这样的特征或者说属性呢?粗略地说是具备的——特朗普招牌式的口号是“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伟大”,而在其当政的四年里,又将此作为旗帜挥舞,在世界范围内实行单边主义,挑起无数贸易纠纷,尤其以发动对中国的贸易战而著名;特朗普政府以霸权主义心态看待世界,大有不惜重新发动一场冷战的心理,严重干扰世界政治秩序,把世界推向了极为危险的境界;特朗普政府退出了很多国际组织和国际协议,尤其是伊朗核协议、世界卫生组织、巴黎气候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反弹道导弹条约、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中导条约,等等。“特朗普主义”不仅重新塑造了国际关系格局,更是给美国国内政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了,“特朗普主义”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在那里。


但是如果据此就推断说特朗普这个人有自己的完整独立的意识形态,或者说他有一套完整独立的价值体系,我则持保留态度。为什么呢?这首先与我对特朗普这个人的人格认定有关,更与我对“主义”的来源,也就是它的结构方式、结构内容的认定有关。


我在《美国社会对总统不是没了办法》(美国大选观察与随想之二)中,曾经概括我对特朗普的印象,我认为这个家伙是美利坚合众国1776年建国以来最专横粗暴、最狂妄自大、最浅薄粗陋,不仅伤害美国利益、更伤害世界利益的美国总统。有无数理由认为这是一个拥有病态人格的人。如果把特朗普放到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长河中考察,我们会进一步发现,其人性的肮脏不亚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暴君。


依据这种表述,那就应当认为,“特朗普主义”只有特朗普而没有“主义”,驱动特朗普说话做事的仅只是人性中最丑陋的极端利己的兽性欲望,用更直白的话说,特朗普之恶并非源于作为领袖人物应当具有的意识形态即价值系统,而是源于其人性的大面积缺失和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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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一判断成立,那么在下述问题上,我们就必须修正以前的确认了。


一、2016年那次总统大选,特朗普对民粹主义的应和和煽惑,并非出于意识形态自觉,仅只是人性中的一种贪欲——这里主要是精神贪欲——主张与社会思潮的偶然碰撞而已。具体情形是这样的:在强烈意图证明自己比现任总统(奥巴马)高明时否定一切既往的政治秩序,颠覆既定的政治伦理,所谓“让美国重新伟大”,恰好应和了由于全球化导致美国产业空心化、贫富差距持续拉大的穷白人群体(他们文化程度很低乃至于完全没有文化)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于是这句空洞的口号意外地起到了煽惑民意的作用。从数量上说,这个群体在选民中所占比例达到百分之六十,这也是特朗普直到2020年大选时仍在利用的“基本盘”,这也是他获得七千多万张选票、虽然落后于拜登,却也让选情出现胶着状况的决定性因素。结果两者一拍即合,聚合成为了某种政治潮流。特朗普从一开始就造成了对美国民主的破坏,这种破坏随着时间的延展变得越来越深重。作为传统政治精英的另一位竞选者希拉里则囿于“规矩”而非非常规手段进入与特朗普的缠斗,可以想见,其结果只能是败下阵来。当然,从另一方面说,我们也可以认为希拉里等政治精英过于自负,没有发现、更没有关注到在全球化过程中失去太多利益的底层民众和收入缩水的中产阶级的处境、愿望和要求,希拉里败得并不可惜。


二、特朗普对美国社会深层矛盾完全没有见解,但是他对某种社会情绪却有着食肉动物般的敏锐直觉,在他施政的四年里,不断伸出触角探摸社会体温,以寻找非传统的社会动能,用以维护其合法性,并以此作为维持总统权威的支撑力量。结果,他惊喜地发现白人群体中的穷人、白人群体中的白人至上主义者中氤氲着的反传统、反政治的情绪,能够成为其可资利用的社会精神资源,于是铤而走险,不惜撕裂美国社会,激化种族矛盾,越来越露骨地对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进行鼓动与声援(特朗普在很多次竞选集会中,都使用了白人恐怖主义组织三K党式的暗语,公然煽动种族对立、种族仇恨和使用暴力);越来越频繁地制定和出台包括在美墨边界建立隔离墙、限制穆斯林入境的反移民政策措施。


三、在国际问题上,特朗普既谈不上格局亦谈不上眼光,他是从准文盲的美国普通白人——甚至不高于被称之为“红脖子”的南方底层白人认识水准线——的角度看待国际政治的,再加上历经长期训练而形成的房地产商人的奸诈歹毒、睚眦必报的恶劣品性,用敲诈勒索、威逼胁迫乃至于摧毁的方式处理国际事务就成了他惯用的手段。与盟国的龃龉(与德国、法国、英国、加拿大等的纠纷,与日本、韩国驻军费用分摊的矛盾)、与墨西哥、印度、越南等非发达国家的贸易纷争、在中美之间掀起的不是要解决问题而是要致人于死地的贸易战、科技战乃至于有形无形的军事威胁,某种意义上都是特朗普这种偏执人格的表现。这一系列乱炖式的胡作非为,不仅严重扰乱了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更给美国自身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消极后果。


四、四年来,特朗普绑架了共和党,以其野蛮个性成功地完成了对共和党传统保守主义的僭越,这意味着,即使特朗普作为共和党的旗帜,他所传导的声音也仅只是形式上是共和党的,而实际上白宫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这就是特朗普的声音。共和党人对特朗普采取了策略性附和的态度,事实证明这是完全错误的。共和党正在为这种错误付出代价,这种代价的付出很可能会是长期的。特朗普早已经成为了共和党的负资产,遗憾的是,共和党至今也没有人站出来对这笔负资产进行有效的价值评估,迅速采取措施从账面上抹掉它。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共和党仅只是寄居蟹用以寄身的躯壳。我们都清楚,在沙滩上行走的是寄居蟹而不可能是躯壳,特朗普一旦不满意这个躯壳,随时都会抛弃掉,或者寻找新的躯壳,或者不再寄居,干脆在自己身上磨炼乃至于蜕变出躯壳,然后作为标准意义上的“蟹”在沙滩上横行。在美国的政治会议室里,特朗普绝对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这个挥舞着总统权杖的人不仅是对民主党构成了严重威胁,更是对共和党自身构成了严重威胁,对美国传统民主政治构成了严重威胁,对美国人民所珍重的自由与尊严构成了严重威胁,对美国的国家利益(国家政治制度以及国家行政方式)构成了严重威胁。随着时间的推进,这种威胁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量地显现出来。如果历史之书中真出现“美国衰落”这么一个章节,那么可以肯定,这里面的绝大多数文字都是特朗普书写的。


五、人们普遍认为特朗普“善变”、“不可预测”,他自己也得意洋洋宣称“我永远不会让你们猜到我下一步会出哪张牌”,这恰恰说明,这个拥有变态人格的家伙根本没有对行为构成指导的理性原则或者说构成整体的价值理念,一切都是即兴的,一切都遵从于其极度自私的商人本性,一切都取决于瞬间的利益取舍,就像非洲鬣狗原本想猎杀狐狸,嘴边却碰到狒狒,转而将狒狒的咽喉咬断一样,做什么和怎样做仅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四年来,特朗普的所作所为往往让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这里的原因,除了其极端性、残忍性之外,就是超乎逻辑的意外性、偶发性,而这正是他完全没有构成系统的价值理念,一切都取决于其畸变人性的或然性选择,如此而已。


综上种种,我们当然也就有理由确认,“特朗普主义”只有特朗普而没有“主义”。


4


这里又出现一个新的问题:那特朗普主义中的‘主义’是从哪里来的呢?要回答和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进入两个层面进行考察,一是社会事物的自然机理,一是政治运行的一般规律。


社会事物的自然机理是,权力具有赋予一个人他并不具备的品行的奇幻魔力,也就是说,一个人一旦拥有权力,权力自然就会赋予其光环,使他成为他并不是的那个人。说具体一些,这种现象的起源极为古老,甚至可以认为起源于图腾时代的原始人性,它已经伴随着人类数十万年,虽然随着文明的深化,人类已经不大像崇拜蛇、鼠、熊、龙那样崇拜权力,但他们仍旧隐隐地畏惧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畏惧生发想象,“使他成为他并不是的那个人”只是其中之一。这就是说,很多顶戴着圣者光环的人,其实不过是肉眼凡胎,是民众的想象赋予了他高大全的假象。世界上很多“伟大政治家”、“伟大领袖”,很多自称“我是你们的父亲”的独C者,其实都是这样的人。即使是很正派的政治家,也在有意无意利用这一点。人民很难看清被权力光环遮罩着的人的本真面目,这在不自由不民主的社会尤其如此。既然“权力光环”是人类普遍的精神或心理的镜像,那么,难免会受到条件的制约,镜像出现残缺或者扭曲,在这种情况下,人模狗样的权力者也就非常有可能进入到“什么都不是也就有可能什么都是”的惬意境界了。


怎么就叫“什么都不是也就有可能什么都是”呢?意思是,此人平凡庸俗,目光短浅,既无格局,又无胆识,四六不成才,可是他自从拥有了权力,甚至是最高权力,人们看他的眼光就会发生改变,对他一言一行的解读就会被人为地拔高,其结果就有可能是“什么都不是也就有可能什么都是”。这方面一个典型例子是金家王朝连续三代人统治北朝鲜,每一代人不管智力如何,治国是否有方略,都被塑造成为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天才,甚至制造出“没有你我们就会死”(朝鲜歌颂金正恩歌曲的歌词)的政治幻象,这就是“权力光环”所能够制造出来的最奇异的光谱效果。


特朗普不是政治家,但“总统”是。无论特朗普说话做事多么幼稚多么离谱,人们都会想当然地认为“特朗普总统”拥有完整健全的道德意识,其所言所行是完整人格的一部分,凡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的国家行为就会与特朗普的个人行为发生奇妙的并和,从而强化特朗普个人作为“主义”的特征显现,这就是四年来我们从特朗普现象中看到的东西。导致特朗普2020年败选肯定有很多种原因,但是“看清了特朗普本真面目”肯定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正因为这样,2016年曾经选择站在特朗普一边美国中部摇摆州,才大幅度变蓝,选择站在了民主党拜登一边。


于是新的问题来了:如果我们确认“特朗普主义”没有“主义”,那么又该怎么看待被表上特朗普主义标签的美国的国家行为呢?这就牵涉到第二个层面的问题,即国家政治运行的一般规律问题了。一个国家的政治运行,就像是一部机器,是由很多种动力传送装置、很多种部件组合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特朗普主义,实际上也就成为了美国的国家行为方式——对国际国内问题的政策选择和应激处理方式——的代称。这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假如这架机器某个部件——比如最重要的核心部件——出了问题,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情形一定是不妙的。在我们的话题中,这个出了问题的核心部件,就是特朗普。


特朗普的素养无论如何都无法使他对这个伟大国家实行有理性的能够一以贯之的领导,他只能东打一榔头西打一棒子假装着在领导,他的精神集注点实际上全部在他自己身上——他自己的威望尊严,他自己的权力影响,他自己的风光荣耀……这将导致一种点状的而非系统性的作为。这种状况必定会造成对国家运行来说极为危险的空缺与断裂,必定会造成某种异己力量侵入到国家意志之中,悄然完成一种对国家权力的僭越。我们看到,这种侵入和僭越,是随着蓬佩奥、班农、纳瓦罗等极右翼政客鱼贯而入白宫而极为顺当地完成的,这些心怀叵测的家伙们完成了特朗普意识中那些点与点之间的勾连,并且成功地使之成为了美国的国家意志,成为了美国的国策。


我们举例美国的对华贸易战。


是的,在2016年大选竞选中特朗普就曾经扬言在贸易上惩罚中国,但这里除了他始终无法摆脱的房地产商人的利益算计之外,并不带有明显的政治恶意,是蓬佩奥、纳瓦罗、班农等极右翼政客将特朗普简单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贸易思维转变成了带有敌视性的国家政治策略。如果说特朗普是没有意识形态的,那么这伙子人就不是了,这些极右翼政客拥有极为偏执的意识形态主张,正是他们接续并强化了美国霸权主义的精神脉流,将其导引到了冷战的方向,而这一切,都是打着特朗普的旗号进行的。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在投特朗普所好,做自己的勾当。他们为特朗普挖了一个大大的坑,而特朗普这个傻叉也就蒙然坐雾般跌了下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退路了。跌到坑底的特朗普曾经承认,与中国打贸易战有些得不偿失,但是我相信,直到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推到了坑里,是心中的恶念还是身边的魔鬼?他不知道。


事情还不仅于此。蓬佩奥之流颇为惬意地玩儿了一回特朗普之后,发现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很好玩儿,只要顺着毛摩挲,他就会很舒服,很乖,就会答应他们去做任何事情……很可以再继续玩玩儿,于是对中国又掀起了带有国家战争性质的科技战。仍旧跌在坑里还辨不清东南西北的特朗普好勇斗狠,十分想对在贸易战中损害不大的中国施行进一步加害,结果蓬佩奥之流又如愿以偿,于是事情开始螺旋式恶化,就连基辛格老人也忧心忡忡警告说,如果不能迅速制止中美关系恶化,在中美之间将会爆发热战。可以断言,中美关系落体式恶化的主要原因不在特朗普,而在形成为一种不可小觑力量的美国极端右翼势力。我们看到,这股势力在美国大选这段时间完全丧失了理智,前所未有的对台军售、放肆地打台湾牌、迫不及待构筑美日澳印亚洲版“小北约”、跑遍全世界兜售“中国威胁论”……所有这一切,都是以蓬佩奥为首的极右翼暗黑政治势力的话题,却未必真是特朗普的话题,这一点,我们等待着历史做出证明。


这就是说,在这个层面,所谓的“特朗普主义”中既没有“主义”,也没有特朗普。


5


那么,我们是不是据此就有理由认为“特朗普主义”是偶然出现的国际政治现象,与美国传统的内外政策没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有理由认为随着特朗普时代的结束,所谓的“特朗普主义”也就将寿终正寝,世界仍旧会回到四年前的样子呢?显然不能这样以为,我甚至想要强调说,绝对不能这样以为。


“特朗普主义”的出现绝非偶然,它是美国社会内在矛盾和国际情势演变的双重产物。所谓美国社会内在矛盾和国际情势演变,其实就是相较于新兴国家的崛起使美国在感觉上落后了,这个从来都自诩为上帝的选民、将美国视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山巅之城”的民族,无法承受这种现实,特朗普“让美国重新伟大”的口号无意间击中了美国人这个不可触摸的痛点,于是,非理性的甚至带有某种狂躁粗野特性的意识形态反应出现了。特别需要强调指出的是,这种反应并非自特朗普时代始,远在1997年,美国学者就在一本名为《即将到来的中美冲突》的著作中,细致描绘出了美国人的忧虑与恐惧;美国立足于围堵中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是奥巴马时代成形并付诸实施的;截止目前,防范中国、遏制中国已经成为美国两党共识,这一态势还会长久持续下去,并不会随着特朗普的离开、拜登上台而终止。特朗普是暂时的,美国的国家意识形态以及政治传统却是长久的,一以贯之的。


就我们的话题来说,所谓的“特朗普主义”不过是对美国国家意识形态和当下政策选择的简单概括而已,严格说与特朗普没有什么关系。如果非得要从这里寻找特朗普的痕迹,那么可以认为,这个并不精准的词汇强调了特朗普以民粹主义做为支点的国内政策、“美国优先”的国际政策、以超高压手段对付中国的冷战思维的特性,仅此而已。这是带有权宜性质乃至于投机色彩的特性,特朗普的影响不会长期存在。特朗普不是美国政治传统必然性链条中的一环,他仅只是一个偶然性的变异。特朗普之于美国的意义——消极的或积极的意义——目前被普遍夸大了。2020年美国大选特朗普败选、拜登成为新一届美国总统,很可能意味着特朗普永久性地成为过去式,美国会回到传统,回到它正常时的样子。


过后一百年,人们说起特朗普,不会有人说:“那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个家伙,他为美国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相反,人们会说:“哦,特朗普!我的上帝!这是美国历史上一个最像小丑的疯子。”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美国历史的主轴,或者说美国历史发展的主要脉络,仍旧会是被1776年开始的那种严谨的历史意志所支配的,任何个人和政党都不可能改变这种情境和趋向。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认为,如果说特朗普是美国的疼痛的话,那么这种疼痛很可能仅只是一种撞击性的疼痛,它不太可能形成为久治不愈的病灶。这句话的意思是:美国政治制度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坚韧,而自由民主(也就是人民享有的广泛的政治权利)是其稳固和强大的根源与基石。人民极为神圣高贵的自由民主权利,就体现在1776年的《独立宣言》中——宣言体现了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的宪政思想的三项基本原则:自然权利、政府的合法性来自被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改变政府的权利)中。体现在1787年的《美国宪法》中——宪法确认了人民主权:政府由人民控制;共和政府:决定政策的代表由人民选举;受限政府:政府的行为受法律的限制;权力划分:三权分立,防止一个部门独大;联邦体系:保证州级政府的权力)中。体现在自1789年到1992年通过的历次宪法修正案中。人民享有的这些政治权利,也正是美国并没有由于遭遇各种各样国内外危机而独步天下的最值得美国人骄傲的缘由之一。


只要这些东西还在,你就没有理由怀疑美国的旗帜还能打多久,在我们的视野之内,美国仍将强大下去,美中之间的意识形态对立,也就是所谓的价值观冲突,仍将长期存在,并且非常有可能在某个历史节点上酿成骤烈的危机,而这,与特朗普无干。


6


2020年11月23日,也就是本文收笔的时候,一直不服输的特朗普终于间接承认败选,拜登组建政府和接收政府权力的工作保证也正在如期进行,不出意外的话,“特朗普时代”不久就要寿终正寝,“拜登时代”将拉开帷幕。就我们的话题来说,我愿意把这种情形描述为:美国的国家政治经历过一场令世人难忘的“试错”之后,终于重新回归,回归传统,回归理性,世界政治将翻开新的一页。回归传统和理性当然不直接意味着前面就是坦途,但对世界尤其是对中国来说,至少美国不会再像过去四年那样完全不可预测了。跟正常人打交道与跟疯子打交道完全不是一回子事情。


尽管这样,我们也应当看到,“特朗普主义”有一条筋脉是与美国传统政治联系在一起的,虽然特朗普小丑一样的表演结束了,黯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特朗普主义”仍旧还会像幽灵一样在大地上徘徊,从这个角度说,人们关于“没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义”的推想并非没有道理。“特朗普主义”这个词儿也许还会被继续使用,但人们面对的将会是一个取得最大公约数的被填塞进新内容的“特朗普主义”。换一句话说,彼“特朗普主义”已非此“特朗普主义”,彼“特朗普主义”不仅没有特朗普,甚至于连此“特朗普主义”中的“主义”,也会被传统的不断增添和展开的历史内容所掩盖。对中国来说,一种更困难的局面即将开始,并且非常有可能向更深入的方向发展。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我们将持续面对秉持意识形态价值观的美国,将持续面对秉持意识形态价值观的世界,我们将迎来更多的与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的龃龉与冲突。


去年年底,我在《中国还面临两场考试》(2019-12-29)一文中曾经讨论中国当下和未来面临考验的问题,我将其称之为“考试”:“这两场考试,一场是世界的(外部世界),一场是国内的(内部世界)。为了获得清晰的概念,我将前一场考试定义为:‘如何让世界接受中国?’将后一场考试定义为:‘如何让中国人接受中国?’这是两个属于不同范畴却又紧密联系的事物。”所谓“与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的龃龉与冲突”,说的其实就是那篇文章中所谓的“第一场考试”。我认为这是中国和世界无法躲避、在一定意义上甚至迎头相撞的问题,随着中国的崛起,它所蓄成的“势”已经如此巨大,简直到了谁也奈何它不得的程度。


“势”之形成,是由于深扎在历史土壤深处的迥异文化、迥异政治传统,当这两者具有相当体量的时候,彼此间发生冲撞仅只是时间问题——有人归结为“修昔底德陷阱”——那个叫“特朗普”的家伙不过是偶然地将这种冲撞由隐变显了而已……我们这么说吧:如果非得问特朗普在这一过程中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答案是:他无意间把两种制度、两种意识形态造成的危机显性化了,他触动了西方世界警惕中国、防范中国的意识,一道墙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中国与西方世界之间,而这对于中国来说是不祥的……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说,对中国的考验真正开始了。


基辛格先生在《大外交》(1994)一书的结尾引用西班牙谚语:“旅人啊,前头没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是在激励上个世纪90年代的美国人。他当时是这样概括美国的现实处境的:“在逐渐显现的世界秩序中,不同以往的是,这是美国有史以来首次面临的既不能退出又不能主宰世界舞台的困境。”可以说,近三十年以来,美国都在探寻怎样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现在这句话仍然有咀嚼不尽的意味。这不仅是美国的问题,更是中国的问题。


这一问题对于后者似乎更加生死攸关。


20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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