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曾作为拙著《读黑格尔》序文收入书中。序文开头有这样几句话:《读黑格尔》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两本笔记。现应江西百花洲出版社之约,在该社影印刊行。这本书有两部分:一是读《小逻辑》的笔记,另一是读《美学》第一卷的笔 记。
我开始接触黑格尔是在隔离审查的第二年。经过一年多时间,我的问题基本清楚了,内查外调已经结束,我被允许读书读报。我读的第一本黑格尔的书,是一九五四年三联书店初版印行的贺译《小逻辑》。这是根据解放前的商务本子重印的。这本书我现在还保存着,纸已发黄,封底业已脱落。在最后一页上记载着:"一九五六年九月七日上午第一次读毕。"下面有这样几行文字:"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开始很吃力,但越读兴味越大。深刻,渊博,丰富。……作了重点记号。作了第一次笔记。"时间过去整整四十年了,我已记不起当时所记的笔记内容,这本笔记早就遗失了。记得初读《小逻辑》时,宛如进入一个奇异的陌生世界。我完全不能理解黑格尔所用的专门名词和他的表述方式。费尔巴哈曾经说,黑格尔将具体的例证都放到脚注中去了。他的正文是思辨性的、抽象性的。试想这怎么能够使一个从来不习惯于思辨思维的人去理解它?在读《小逻辑》的开头几天,我完全气馁了,几乎丧失了继续读下去的勇气。可是我想我应该像许多开头并不懂黑格尔的读者一样,无论如何应该把这部难读的书读完。我打算反复去读,先通读一遍,然后再慢慢细读或精读。这个决心一下,我驱走了失望情绪,耐心地去读第二遍。在上面提到的那本现已破旧的《小逻辑》最后一页上,我记下"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一日下午第二次读毕。此次历时两个多月,做了十一册笔记,共三百二十六面,约二十万字左右"。我在第二遍阅读时,开头很缓慢,每天早上只读书中的一节。我要求自己尽量读通读懂,对书中的某些疑难问题,有时一直从早上考虑到下午。这样一点一点去消化,使我养成了一种钻研的习惯。后来我从一些艰深著作中得到了读书之乐,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六十年代初,我向熊十力先生问学时,他批评读书"贪多求快,不务深探"的作风,而提倡"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使我深锲于心,即由于我有过上面那一段读书体验的缘故。这次所写的十一册笔记连同差不多时期所写的读《资本论》第一卷的十来本笔记,我于一九五七年隔离结束后带回家中,"文革"动乱中也没有随同其他书札一起被毁,幸而保存下来。两年前我将它们全部捐赠给上海市档案馆 了。
在一九五四年三联初版印行的《小逻辑》最后一页上,还记载着"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九日第三次读毕",下面没有附加任何说明。现在本书所影印的《读小逻辑笔记》就是第三次读毕之后所写的笔记,记笔记的时间约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到十二月光景。我读黑格尔《小逻辑》共有三次。韦卓民先生在通信中,曾称我读黑格尔"韦编三绝"即是指此。这三次阅读《小逻辑》是就通读而言,至于平时翻阅检索的次数,就没有记录了。我应该承认,如果说我也有一些较严格的哲学锻炼,那就是几次认真阅读黑格尔《小逻辑》为我打下了基础,使我以后可以顺利地阅读黑格尔的其他一些著 作。
自从读了黑格尔哲学以后,我成为黑格尔的景仰者。我觉得他的哲学具有无坚不摧扫除一切迷妄的思想力量。我曾经几遍几遍重读书前所载黑格尔在柏林大学授课前向听众所做的《开讲辞》:"精神的伟大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那隐闭着的宇宙本质自身并没有力量足以抵抗求知的勇气。对于勇毅的求知者它只能揭开它的秘密,将它的财富和奥妙公开给他,让他享受。"我每次读《开讲辞》这几句结束语,都会感到心情激荡,它体现了文艺复兴以来对人和人的思想充满信心的那种坚毅的人文精神。在那些愁苦的岁月中,它增加了我的生活勇气,使我在隔离中不致陷于绝望而不可自拔。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数十年过去了。虽然我这些年不再像过去一样,怀有对于理性主义那种近似宗教式的热忱,但我仍牢记黑格尔所说的"精神的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这句 话。
《小逻辑》给我的最大启迪,就是黑格尔有关知性问题的论述。这些论证精辟的文字对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解放作用。因为知性的分析方法,长期被视为权威理论,恐怕至今还有人在奉行不渝。它使我认识到,自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把知性作为认识的一种性能和一个环节是完全必要的。这可以纠正我们按照习惯把认识分为感性和理性两类,以为前者是对于事物的片面的、现象的、外在联系的认识,而后者是对于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联系的认识。按照这种两分法,我们就很难将知性放到正确的位置上,甚至还可能把它和理性混为一谈。知性和理性虽然都是对于感性事物的抽象,但两者区别极大。知性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并不可能达到对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联系的认识。我们应该重新考虑德国古典哲学的说法,用感性-知性-理性的三段式去代替有着明显缺陷的感性-理性的两段式。那时我在隔离中,虽然前途茫茫,命运未卜,却第一次由于思想从多年不敢质疑的权威理论中解放出来,而领受了从内心迸发出来的欢乐,这是凡有过同样思想经历的人都会体会到 的。
我隔离结束回家后,利用长期等候做结论的空暇,重读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这篇不长的文字中所提出的"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是我们学术界长期争论未决的问题。一般认为这个说法很难纳入认识是由感性到理性的共同规律,于是援用《资本论》第二版跋所提出的"说明方法"和"叙述方法"来加以解释,以为"由抽象上升到具体"是指"叙述方法"。对于这一说法我一直未惬于心。当我根据《小逻辑》中有关知性的论述再去思考这个问题时,渐渐从暧昧中透出一线光亮。越思考下去,问题越变得明朗。就马克思在《导言》中对这问题的说明来看,我认为马克思也是运用了感性-知性-理性三段式的。如果这样去理解他对"由抽象上升到具体"所作的说明,问题就变得明白易晓了。马克思在《导言》中仔细地阐释了这个方法的全部过程。我们可以把他说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开始"(即指感性)-第二阶段"分析的理智所作的一些简单的规定"(即指知性)-第三阶段"经过许多规定的综合而达到多样性的统一"(即指理性)。问题太明显了,这三个阶段不是阐明感性-知性-理性又是什么呢?这一发现不禁使我欣喜万分。我觉得我的诠释是切合《导言》本义的。同时,用感性-知性-理性代替感性-理性的想法,由于从"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诠释中得到印证,更使我对自己的观点加强了信心。我很希望自己的愉快别人也能分享,一九七九年我有了投稿的可能,就把对"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理解写成一篇短文,投寄《学术月刊》。这是我在沉默二十多年后发表的第一篇哲学文章。但是它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我并不因此放弃自己的看法。两年多以后,我比较充分地阐释了自己的观点,写了《论知性的分析方法》,发表在上海另一个杂志上。在这篇文章中,我批评了在理论界盛行不衰的"抓要害"观点。所谓"抓要害"即指抓主要矛盾或抓矛盾的主要方面。我在文章中说,"这一知性分析方法经过任意搬用已经成为一种最浅薄最俗滥的理论"。当时"文革"结束不久,大家对大批判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滋味记忆犹新。这篇文章在读者中产生了一定影响,现在它也没有完全被人遗忘,偶尔还被人提 起。
一九八三年初,我们在天津迎宾馆为周扬起草那篇惹起一场风波的讲话稿时,他听到我对知性问题的阐释很感兴趣,坚持要我在讲话稿中把这问题写进去。我说在此以前我已有文章谈过了,他说没有关系,可以在讲话稿中说明他对这观点的赞同。这篇讲话稿后来成为引发一次事件的开端。在这次事件中,知性问题虽然不是主要的批判对象,但也受到株连,被指摘为和权威理论唱对台戏,"要回到康德去"。对于这种责备,我一直沉默着,现在也不准备回答。我只想对掌握意识形态大权的批判者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回避了我对"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诠释呢?要知道除非在这个问题上将我的论据论证驳倒,你们是不能稳操胜算 的。
当时我对于《小逻辑》所提出的三范畴即普遍性、特殊性与个体性的理论最为服膺。恩格斯曾说这三个范畴始终贯穿并运动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他对此甚为赞赏。在黑格尔那里,这三个范畴是紧密相联不可分割的。普遍性是自我同一的,又包含特殊性和个体性在内。特殊的即相异,或有特殊性格,又必须了解为它自身是普遍的并具有个体性。个体性为主体和基本,包含有种和类于其自身,并具有实质的存在。黑格尔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推论,就是说明一切事物都包含这三个环节于自身之内。后来我读了黑格尔《美学》,发现他在《理想的定性》中阐述理念经过自我发展过程而形成具体的艺术作品,就是按照上述三环节的理论加以论证的。后来我曾经撰写过一篇题为《情况-情境-情节》的文章,论述黑格尔的上述美学观点,现收入《清园论学集》中。美学中所说的情况相当于逻辑学总念论三范畴中的普遍性,情境相当于特殊性,情节相当于个体性。艺术家在创作活动中可以将情况、情境、情节中的任何一个作为中项或中介来带动其他两项。就《美学》中的这个例子来看,我更理解了黑格尔所说的"一切事物都是一个推论"这句话的合理 性。
但黑格尔并不到此止步,在《小逻辑》中,进而论述了"抽象的普遍性"这一概念。他认为这是知性的概念。所谓抽象的普遍性,就是排除了特殊性与个体性的概括性,因此概括的外延愈大,它的内涵也就愈抽象愈空疏。与此相反,总念的普遍性却统摄了特殊性与个体性于自身之内。当时我对于黑格尔关于两种普遍性的划分十分钦服,认作是逻辑学中的一个重大揭示。长期以来我不止一次援用了这个说法。近几年我为了清理自己的思想,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反思,这使我的看法有所改变。我认为黑格尔在总念的普遍性问题上,没有能够摆脱给他带来局限的同一哲学的影响。知性的普遍性固然不可取,但以为总念的普遍性可以将特殊性与个体性一举包括在自身之内,却是一种空想。它在逻辑上虽然可能,但在事实上却做不到。黑格尔在《哲学史演讲录》中曾举出东方哲学的特点在于不承认与自在自为的本体对立的个体具有任何价值。他说,个体与本体合二为一时,它也就停止其为主体而消失了。我不懂黑格尔在论述总念的普遍性时为什么会作出与此相反的论断?这恐怕要归咎他刻意追求逻辑的彻底性的缘故吧。无论总念的普遍性如何优于知性的普遍性,如果不承认它是不可能将特殊性与个体性一举囊括在自身之内这一事实,那么这样的思想就会给人类生活带来极大的灾难。卢梭在设想公意超越了私意和众意,从而可以通过它来体现全体公众的权利和利益的时候(这也是以为普遍的可以一举将特殊的和个体的统摄于自身之内),原来是想为人类建立一个理想的美好社会,可是没有料到竟流为乌托邦的空想,并且逐渐演变为独裁制度的依据。当黑格尔陷入同一哲学的时候,我们必须注意它的后果。最近我在一篇与友人论学书中,曾经专门谈到这个问题。不过这里必须说一下,我在反思中虽然有了这样的认识,但并不因此减少我对于黑格尔总念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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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明一下。照卢梭看来,私意(个人的意愿)、众意(众人的意愿)并不真正了解他们本身的利益是什么。因为私意、众意往往着眼于自己的私利,是片面的,只顾眼前,看不到长远的根本的方面,"只有公意才着眼于公共的利益"。(从这一论断可以推出这样一种看法,即人们为了维护或争取自己的利益,并不真正懂得应该去做什么,只有一个在政治、思想、道德上更完满具有奇里斯玛魅力的领袖才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做。)黑格尔在《小逻辑》中谈到普遍、特殊、个体三环节关系时特别举卢梭《民约论》为例,说任性妄诞不真的意志不是意志的总念,而卢梭所说的公意(黑格尔解释说它"无须是全体人民的意志")才是意志的总念。我们似可据此来考虑我们对于人民一词的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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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理论的服膺。他所说的普遍性、特殊性和个体性和我国先秦名辨哲学中的同类概念是可以互相印证的。比如《墨辨》所列举的达名、类名和私名,以及荀子所说的大共名、大别名和"推而别之至无别而后止"的个体名,都是用来代表普遍性、特殊性和个体性这三个逻辑概念的,这是很值得探讨的有趣问 题。
最近我在文章中常涉及黑格尔,只是想清理自己的思想,就自己受到黑格尔影响的那些观点,进行剖析,提出新的认识。这些年我几次在文章中提到逻辑和历史的一致性,就因为过去我对这个问题十分信服。六十年代,我曾向一位研究精神病理学的周玉常医生请教人的生长过程。在他的帮助下,我认识到从受精卵到胎儿,几乎在大致上重复了从动物到人的进化史,即由单细胞生物发展到高级动物的生命史。我又从阅读中知道,可以从不同年龄的儿童的认识过程(有人曾把这一过程分为特化阶段-泛化阶段-分化阶段-概括化阶段四个时期),来探讨早期人类的认识史。我以为这些事例都可以作为历史与逻辑一致性的佐证,从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信的研究方法。比如我们如果要知道概念是怎样在人的认识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或美感怎样在人的认识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我们只要注意对婴儿的观察,记录他们在不同发育成长阶段的认识活动或意识活动,就可以测知大概近似的情况了。我还发现,黑格尔本人的著作也是根据逻辑与历史一致性的原则来构成整体的框架的。不仅《逻辑学》、《美学》、《哲学史讲演录》、《精神现象学》各书如此,而且我们还可以将《小逻辑》和《哲学史讲演录》加以对勘来读。因为在逻辑学中,各个概念出现的程序,正是和哲学史上各个概念出现的程序同步的、一致的。这些理论上的思考和发现,使我对黑格尔提出的这一原则深信不 疑。
可是后来我的意见改变了。我开始对这一信念产生动摇,也是在近几年的反思时期。正像这一时期我的某些看法发生变化,不完全是借助书本的思考,而是来源于生活的激发,这一次也是一样。数十年来,在思想界已经形成了一种新传统,即所谓以论带史。研究问题,不从事实出发,不从历史出发,而从概念出发,从逻辑出发。这一风气不限于史学界,而且是弥漫在各个领域,甚至渗透在生活中。后者带来的深刻教训是使人不会忘记的。运动中妄加给人的罪名,往往不是从事实出发,而是根据逻辑推理作出的。所以后来我在讨论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时,曾以审案为例。我说应当强调法律上的"证据法",而不能根据逻辑推理,或根据我国传统审案的所谓"自由心证"。因为在审案中根据逻辑推理可以构成的罪行,在事实上却往往是无辜的,这一点在"文革"中已经是屡见不鲜了。从历史的发展中固然可以推考出某些逻辑性规律,但这些规律只是近似的,不完全的。历史和逻辑并不是同一的,后者并不能代替前者。黑格尔哲学往往使人过分相信逻辑推理,这就会产生以逻辑推理代替历史的实证研究。无论哪一个从事理论研究的人,一旦陷入这境地,就将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安泰脱离了大地之母一样,变得渺小无力了。我读了黑格尔以后所形成的对于规律的过分迷信,使我幻想在艺术领域内可以探索出一种一劳永逸的法则。当我从这种迷误中脱身出来,我曾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写进《<文心雕龙讲疏〉序》中。这里我扼要记述了我近年对于黑格尔哲学反思的经历。我相信,了解这些经历,就会理解我在某些观点上的改变,并非见异思迁或趋新猎奇,而是经过认真思考的过程的。这样就会以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我的思想变化,而不致妄测这种变化的原委,或轻率地说"嘿,看看他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而加以讥嘲。我并不是简单地希求别人的同情性的理解,而是想以自己的经历昭告后来者,使他们少走弯 路。
黑格尔的《美学》也是曾经对我发生过巨大影响的著作。我最初读《美学》,已是七十年代了。倘使和读《小逻辑》的艰难比较起来,我读这部书不知要轻便多少。人们常说黑格尔哲学晦涩难懂,其实这并不确切。黑格尔哲学的难懂处,如果撇开在理论结构上由于使用了强制性手段,以致常常暧昧不明之外,主要是由于他拥有一整套与别人不同的独具意蕴的名词和术语,如果掌握了他的专门名词和术语,黑格尔哲学是并不难懂的。我曾经把他的哲学比作一杯不羼杂质的清水一样纯净明澈。我读《美学》第一卷进展十分顺利。但像这一类书,读一遍是绝对不够的。当时没有作记录,我读几遍已记不得了。这本读《美学》的笔记大约作于一九七六年。《美学》笔记也像《小逻辑》笔记一样,存在一些当时不成熟的以至今天看来已变得十分粗陋甚至机械的看法,我希望读者把它作为我的思想轨迹看待。黑格尔《美学》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使我对他的艺术鉴赏力感到惊佩。黑格尔的思想深度是从来不会令人怀疑的,但是仅仅具有深刻思想的哲学家,不一定会写出一本好的美学著作,因为它还需要艺术的感受才能。黑格尔的艺术鉴赏力不仅在学术界是罕见的,就是在艺术领域内也是很少有人可以与之匹敌的。他对于希腊艺术的赞美与分析,对于莎士比亚的真知灼见,对于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的批评,对于风格、才能、独创性的阐发,对于独创行为的剖析等等,处处显示了渊博的知识和卓越的审美趣味,就是今天看来,如果撇开其中某些可以原谅的失误外,也足以令人为之叹 服。
黑格尔如果没有这样深厚的艺术素养,就不可能在美学著作中提出如此深合艺术特征的美学原则。例如,他将古希腊人所说的πa7os一词,作为激发人的动作和反动作的内在要求。他说这个字很难译(朱译作"情致绵绵"的情致二字,我以为不妥,姑改译作古代文论中所用的"情志"一词,以求较近似之)。它既不是具有低劣意味的情欲(因为它是"本身合理的情绪方面的力量,是理性和自由意志的内容"),它也不是经过审慎衡量的理智所形成的思想(因为它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举例来说,哈姆莱特的复仇就是一种情志。他的复仇既没有经过"应不应该这样做?"之类的盘算考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理性),也不是听凭感情指引的一时冲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感性),而是根深蒂固盘踞在他的心头未经思索不招即来的一种意志力量。所以情志既非思想又非感情,同时既有思想的某种性质又有感情的某种性质。一般文学教程从来没有像这样来探讨问题。黑格尔的情志说不仅发人所未发,而且将艺术作品中表现思想感情的问题置于更深入更合理的地位上加以解决。遗憾的是在黑格尔提出情志说后,很少有人重视这一说法。我们的文学教科书至今仍在沿袭那套文学既表现感情又表现思想的陈词滥 调。
黑格尔《美学》与一般文学教程或美学课本不同之处,特别表现在《想象、天才和灵感》、《作风、风格和独创性》这类章节上面。这些都是一般论者不敢轻易下笔论述的问题,因为它们属于艺术家的微妙的创造活动,倘使不在日积月累的创作经验中亲身领受它的奥秘,那么在论述这些问题的时候,就很容易流于简单机械,出现刻板呆滞的毛病。黑格尔是不可能具有什么艺术创作活动的经历的。为什么有时连一个内行也难以表达出来的奥秘,他却能够谈得这样妥贴入微,使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折服?这是我迄今仍感到惊讶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我所指的是这类论述。比如:关于才能和天才- -他说,单纯的才能只是在艺术的某些方面达到熟练,只有天才才给艺术提供生气灌注作用。关于艺术的表现能力- -他说,形象的表现方式就是艺术家的感受和知觉方式。而真正的艺术家可以毫不费力地在自己身上找到这种方式,就像它是特别适合他的器官一样。凡是在他想象中活着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转到手指上。关于灵感- -他说,艺术家把对象变为自己的对象后,应抛开自己的主观癖性。如果在一种灵感里,主体作为主体突出地冒出来发挥作用,而不是作为艺术主题本身所引起的有生命力的活动,这种灵感就是一种很坏的灵感。关于独创性- -他说,艺术家须根据他的心情的和想象的内在生命去形成艺术的体现。艺术家的主观性与表现的真正客观性这两方面的统一就是独创性的概念。独创性是从对象的特征来的,而对象的特征又是从创造者的主观性来的。关于区别于风格的作风- -他说,作风是指某一特殊的表现方式,经过反复沿袭变成普泛化了,似乎成了艺术家的第二天性,这就可能出现这样一种危险,作风愈特殊,它就愈容易退化为一种没有灵魂的因而是枯燥的重复和矫揉造作,再见不出艺术家的心情和灵感了……诸如此类论述,真是胜义披纷精美绝伦,构成了《美学》的最动人的篇章。我初读《美学》时原来只希望得到哲学性的启迪,可是渐渐我领受到从艺术鉴赏与审美趣味得来的乐趣。那时我不禁默默祷念:黑格尔,你的哲学是人类奇妙的创造。你的书打开了我的心灵。感谢你,使我在你的知识海洋中可以汲取取之不竭的智 慧……
一九九六年五月九日于清园
[附一] 黑格尔《美学》札记三则审美主客关系
最早比较全面阐述审美活动中的人的能动性的是黑格尔。黑格尔在《艺术美的概念》中说:"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这意思是说,在文艺创作过程中,心灵的现实化和现实的心灵化一直在交错进行着。文艺创作所反映的现实不是现实世界的自然形态,而是心灵化的现实,从而使艺术美区别于自然美。同时,文艺创作所表现的思想感情不是精神世界的抽象形态,而是现实化的心灵,从而使以形象为特征的艺术区别以概念为特征的科 学。
黑格尔在《美的理念》中,通过对于知性的有限智力和有限意志的批判更进一步阐述了审美的主客关系。现将大意综述如下:有限的智力对待对象的态度是假定客观事物是独立自在的,而我们的认识只是被动地接受。表面上看,这好像是克服了主观的幻想和成见,按照客观世界的原状去吸取眼前的事物。但主体在这种关系上是有限的、不自由的,因为这是先已假定了客观事物的独立自在性,从而取消了主观的自确定作用。而有限的意志则相反,主体在对象上力图实现自己的旨趣、目的、意图,根据自己的意志牺牲事物的存在和特性,把对象作为服务自己的有力工具,从而剥夺了事物的独立自在性,以致使对象依靠主体,对象的本质就在于对主体的目的有用。但这种主体的自由只是一种假象,在实践的关系上,它仍是有限的、不自由的。因为由于有限意志的片面性,对象的抵抗就不能消除,结果就造成了对象和主体的分裂和对 抗。
黑格尔所说的"主观自确定作用"含有审美活动的主观能动性的意蕴。(《小逻辑》第二二六节《附释》曾批判了把认识的主体当做一张白纸的观点。- -案:这是针对洛克在《人类悟性论:单纯观念的性质》中提出的主张。可参阅。)黑格尔所提出的"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这一美学实践观点,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我们同时也应看到他所谓审美主体的"自确定作用",一方面在批判知性的有限意志时,肯定了事物的独立自在性,反对主体为了实现自己的意图去牺牲事物的存在和特性。而另一方面,他在批判知性的有限智力时,又否定了客观事物是独立自在的,认为这种独立自在性只是出于主体的事先假定。黑格尔的这种说法似乎是矛盾的,而他的晦涩的论述方式更容易使人增添迷乱。黑格尔的思想体系是按照精神是第一性的客观唯心主义建立起来的。不依赖人的意识而客观存在着的理念是他的哲学理论的核心。他在《美学》中说:"一切存在的东西只有作为理念的一种存在时,才有真实性,因为只有理念才是真实的东西。这就是说,现象之所以真实,并不由于它有内在的或外在的客观存在,并不是由于它一般是实在的东西,而是由于这种实在是符合概念的。"由此出发,黑格尔认为在审美的主客关系中,客体对于主体是独立的。有限意志的局限就在于没有认识到客体不依赖人的意识而客观存在着。可是,另一方面,客体对于理念来说又是没有独立性的,因为它只是理念的外化,尚处于低级的粗糙阶段。有限智力的局限则在于没有认识到人的认识历程是理念的自身活动,由自在阶段向着高级自在自为阶段的不断深化,而要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概念,就要依靠主观的自确定作用,使理念回复到自身,达到主客观在自在自为的更高阶段上的统一。黑格尔把主观能动性视为理念自身活动的一个环节,因为他"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不知道人的能动性是由历史所形成,只能从实践所产生,再经过实践来检 验。
因此,黑格尔在论述审美主客关系时,作出了"在概念与实在的统一里,概念仍是统治的因素"的结论。不过,黑格尔在思辨的叙述中常常作出了把握事物本身的真实的叙述,例如,他虽然把艺术美称作"理想",但他却强烈地反对使艺术脱离现实的理想化倾向。他说:"在艺术和诗里,从'理想'开始总是很靠不住的,因为艺术家创作所依靠的是生活的富裕,而不是抽象的普泛观念的富裕。在艺术里不像在哲学里,创造的材料不是思想,而是现实的外在形象。所以艺术家必须置身于这种材料里,跟它建立亲切的关系,他应该看得多,听得多,而且记得多。"不过,由于他以"美是理念在感性事物中的显现"这一原则所建立的客观唯心主义美学体系的局限,他断言心灵和心灵所产生的艺术美高于自然。他认为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才是涵盖一切的,所以自然美只是心灵美的反映,而且自然美所反映的心灵美只是全然不完善的粗糙形态。由此,黑格尔提出了他的艺术清洗的理论。他认为艺术要把被偶然性和外在形状所玷污了的事物还原到它和它的概念的和谐,就必须把现象中凡是不符合概念的东西一概抛开,只有通过这种"清洗",才能把理想表现出来。黑格尔曾经把这种克服所谓自然缺陷的艺术清洗理论表述在下面的命题中,即:艺术创作应使"概念完全贯注到符合它的实在里"。对于黑格尔由绝对理念孕育出来的这种说法,费尔巴哈早就看出其中具有一种和他的辩证法相反的绝对化倾向,他在《黑格尔哲学批判》中说:"认为类在一个个体中得到完满无遗的体现,乃是一件绝对的奇迹,乃是现实界一切规律和原则的勉强取消,- -实际上也就是世界的毁灭。"这个批判同样非常准确地击中了黑格尔美学的要害。因为黑格尔所说的"概念完全贯注到符合它的实在里",正是认为"类"可以在一个个体中得到绝对的实现,但是,"类"在个体中绝对地实现,这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同样,在艺术中也是荒诞的。不可能想象,有一个绝对的典型,在理想状态中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艺术创作再不能越出一步,于是只好惊愕地束手观望这个"类在个体中绝对实现"的典型 了。
事实上,当黑格尔的辩证法使他从思辨结构中摆脱出来,作出了把握事物本身的真实的叙述时,他也背叛了自己的理论原则。他在论述美的理想对现实的关系时,曾反对艺术家"从现实中的最好形式中,东挑一点,西挑一点,拼凑起来"的办法。他在《美学》和《小逻辑》中,都说过偶然性在艺术创作中是不可少的。他在论述人物性格时,曾反对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使人物仅仅成为某种情志的抽象形式而消灭了人物的主体性,从而使艺术表现显得枯燥、贫乏。他说:"性格的特殊性中应该有一个主要方面作为统治的方面,但是尽管有这个定性,性格仍须同时保持生动性与完满性,使个别人物有余地可以向多方面流露他的性格,适应各种各样的情境,把一种本身发展完满的内心世界的丰富多采性显现于丰富多彩的表现。"这类论述显然和他从艺术清洗理论提出的使"概念完全贯注到符合它的实在里"的命题异旨。可是这些地方往往为人所忽视,甚至把黑格尔美学中的消极一面发展到极端,成为将所有的优点集中到一个人物身上来拔高形象就是创造艺术典型的准则。从这种追求理想完人的理论出发,以致连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生活与美学》中所提出的正确命题"茶素不是茶,酒精不是酒",也被视为对艺术美的贬低。(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批判了这一命题,认为美就是将表现在许多个体上的美加以集中的表现。这是一种倒退。车尔尼雪夫斯基大体继承了别林斯基的观点。别林斯基曾经对典型提出这样的问题:"典型是些什么?难道像过去高贵而可敬的美学家们所设想和宣扬的那样,是散在于自然界,为了按照预定的尺度构成典型才加以收集的各种特征吗?……呵,不是的,完全不是的!"[《论俄国中篇小说与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我国古代思想家王充在《艺增》中,也批判过那种"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过"的违反真实性的浮夸作风。)其实,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个观点和上引黑格尔关于人物性格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这里我们还可以援引黑格尔的另外一段话来加以证明。他曾经讥嘲知性的分析方法说:"譬如,一个化学家取一块肉放在蒸馏器上,加以多方的割裂分解,于是告诉人说,这块肉是养气炭气轻气等元素所构成。但这些抽象的元素已经不复是肉了。"(《小逻辑》第二二七节)这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茶素不是茶,酒精不是酒",几乎有着惊人的类 似。
不过,由于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在感性事物中的显现,由于他认为自然本身是有缺陷的,不能完善地显现美的理想,从而作出了一些显然错误的审美判断。例如,他在论述引起动作的普遍力量时,认为反面的、坏的、邪恶力量不应作为反动作的基本根源,"因为它们内在的概念和目的本身已经是虚妄的,原来内在的丑在它的外在实在中也就更不能成为真正的美了"。这种观点使他对莎士比亚作出了一些不公正的指摘。他说:"古代大诗人和艺术家从来不让我们引起罪恶和乖戾的印象,莎士比亚则不然,他在《李尔王》悲剧里却尽量渲染罪恶。"这种把表现罪恶当作玷污美的理想的偏见,倘加以引申和发挥,就会一笔抹煞十九世纪席卷整个欧洲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因为这些作品几乎都以批判社会罪恶为宗旨。从黑格尔上述观点来看,就不能认识到这些揭露社会罪恶的作品并不简单地只是揭露丑恶,它们在揭露丑恶的同时也流露了作者的一定的理想光芒。因为黑暗不能用黑暗去暴露,而必须用光明去照亮它。果戈理曾经很机智地说明了这一点。当有人问他作品中的正面肯定力量是什么的时候,他回答说:"我的'笑'。"黑格尔这种否定艺术表现邪恶的偏见正是说明:一、当概念与实在发生不一致的情况下,不是使概念服从实在,而是牺牲实在去保持概念的纯洁。如果说这一点在他的艺术清洗理论中已现端倪,那么在他指斥表现罪恶(这是大量存在于莎士比亚时代- -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代的现实)玷污了美的理论中就显露无遗了。二、他的美的理想仍受到了艺术只应表现美好事物的传统美学观念的束缚,而并不承认艺术应该全面表现社会生活,除了美好的方面外也包括邪恶的方面在内。从而使他把古希腊史诗时代的艺术标准偶像化、绝对化,当作了一切时代的审美准则。他认为史诗时代以后艺术只有日趋衰落,这一看法显然出于他对古希腊艺术的偏爱。三、他把事物的概念和实在和谐一致作为美的属性,正像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生活与美学》中所指出的:"把艺术作品必要属性的形式美和艺术的许多对象之一的美混淆起来,是艺术中不幸的弊端的原因之一。"虽然黑格尔在阐发美的规律方面较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具有更丰富的内容,虽然车尔尼雪夫斯基由于直观唯物主义的局限不能像黑格尔那样从主观能动性方面去阐述艺术的创作活动,来充分肯定艺术美的应有价值,但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上述美学观点却是正确的。他不妥切地以费希尔作为黑格尔美学代表的批判也并没有完全落空,有时他确实触到黑格尔美学本身的缺 陷。
整体与部分和部分与部分 黑格尔的《美的理念》主要论述了整体与部分和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关系,现撮要综述如下,以便我们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探 讨。
黑格尔为了体系的需要,把美的理念放在自然美的前面来论述。他认为美的理念是先于自然美的独立存在。但是只要我们把这两部分论述加以仔细的对照和比较,就立即可以发现,黑格尔对美的理念所作的种种规定,恰恰是从作为生命的自然美中概括出来的。所谓美的理念正是他在《自然生命作为美》的部分中对生命有机体作了周密的研究之后所获得的成果。这些成果主要是把关于生命有机体的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提炼出来,加以规范化,作为美的理念的内容。因此,从体系来看似乎是黑格尔美学中最唯心的这一部分,就其内容来说,却是现实 的。
黑格尔在《美的理念》中论述美的规律时,同样运用了他的概念论(或译总念论)的三范畴,即:普遍性、特殊性和个别性。"普遍性是自我同一的,不过须了解为,在普遍里复包含有特殊的和个体的在内。特殊的即是相异的,或有特殊性格的,不过须了解为,它自身是普遍的,并且具有个体性。同样,个体性亦须了解为主体或基本,包含有种和类于其自身,并具有实质的存在,这就表明了概念的各环节有其异中之同,有其区别中的不可分离性。"(《小逻辑》第一六四节)在作为美的统一体中,具有普遍性的内在本质方面和特殊个体的外在现象方面可以互相渗透。普遍性的内在本质可以把特殊个体的外在现象统摄于自身之内,同时特殊个体的外在现象也可以把普遍性的内在本质宣泄于外,从而形成各差异面的和谐一致。黑格尔认为这种对立统一的辩证法是知性所不能理解的。他说:"知性不能掌握美。"因为知性的特点乃在于"抽象"和"分离"。知性认为抽象孤立的概念即本身自足,可以用来表达真理而有效准。其实,知性只是对于对象的外在思考,知性用来称谓对象的概念或名词,乃是现成的表象,是外加给对象的。用知性来掌握美,就会把美的统一体内的各差异面看成是分裂开来的孤立的东西,从而把美的内容仅仅作为一抽象的普遍性,而与特殊的个体形成坚硬的对立,只能从外面把概念生硬地强加到特殊的个体上去;而另一方面,作为美的形式的外在形象也就变成只是拼凑起来勉强粘附到内容上去的赘疣了。这就破坏了美的和谐与统 一。
照黑格尔看来,在美的对象中,概念和实在都必须是从事物本身发出来的。显然,这是从生命有机体的规律中概括出来的。在生命有机体中,概念和实在这两个差异面的统一,就是精神与肉体(黑格尔用的名称是"灵魂"与"身体")的统一。精神与肉体都是生命所固有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有机的内在联系。精神把生命灌注在肉体的各部分之中,这在感觉中就可以看出。人的感觉并不是单独地发生在身体上的某一部分,而是弥漫在全身,全身的各部分都在同时感到这感觉。但是在同一身体上并没有成千上万的感觉者,而只有一个感觉的主体。美的规律也是这样。在艺术作品中,内在意蕴和表现它的外在形象必须显现为完满的通体融贯。内容意蕴作为艺术生命的主体,把生气灌注到外在形象的各部分中去,使它们活起来。外在形象的各部分都弥漫同一内容意蕴灌注给它们的生命,而形成和谐一致的有机体。外在形象是从内在意蕴本身发展出来的,是内在意蕴实现自己的外在表现,而不能是拼凑一些外在材料,迫使这些材料勉强迁就本来不是它们所能实现的目的。因为那些拼凑起来的艺术形象的各部分对于外加给它们的抽象概念,处处都会表现一种抵制和反抗,从而造成形式和内容的分 裂。
黑格尔对上述美的规律加以进一步的阐明:"美的对象各个部分虽协调成为观念性的统一体,而且把这统一显现出来,这种和谐一致必须显现成这样:在它们的相互关系中,各部分还保留独立自由的形状,这就是说,它们不像一般的概念的各部分,只有观念性的统一,还必须显出另一方面,即独立自在的实在面貌。美的对象必须同时显出两方面:一方面是由概念所假定的各部分协调一致的必然性,另方面是这些部分的自由性的显现是为它们本身的,不只是为它们的统一体。单就它本身来说,必然性是各部分按照它们的本质即必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有这一部分就必有那一部分的那种关系。这种必然性在美的对象里固不可少,但是也不应该就以必然性本身出现在美的对象里,而应该隐藏在不经意的偶然性后面。否则各个实在的部分就会失去它们的地位和特有的作用,显得只是服务于它们的观念性的统一,而且对这观念性的统一也只是抽象的服 从。"
在这段话里,屡次出现了"观念性的统一"这一用语,需要简略地解释一下。所谓"观念性的统一"是指事物的内在联系。说它是观念性的,并不是说这种统一只存在主观意识中,而这种由内在联系构成的统一不能凭借感官知觉到,而只能通过思考才能辨认出来。通过思考去认识这种观念性的统一,却是专属哲学的认识功能。在美的对象里,观念性的统一却必须从事物的外在现象中直接显现出来,呈现于感性观照。例如,人的肉体和精神之间有着有机的联系,在平时这种内在联系还不能直接现出,只能通过思考去辨认,这就是观念性的统一。但是人一旦被某种强烈感情所支配的时候,这种感情就从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充分地显现出来,从而这种观念性的统一就由本来内在的直接宣泄于外,变成可以感觉到的东西了。这就是美的对象所必须具有的特 点。
黑格尔在这段话里运用了必然性和偶然性这对范畴,揭示了必然性和偶然性在美的对象里的辩证关系。在美的对象里,作为整体的观念性的统一直接从各部分中显现出来,这就使各部分之间由于内容的生气灌注而形成通体融贯的协调一致。各差异面协调一致的必然性,使各部分之间结成这样一种有机关系,即:有这一部分就必有那一部分的关系。自然生命有机体的各部分就是按照这种方式构成的。在生物学中,达尔文把它定名为"生长相关律"。这一规律是说:"一个有机生物的各别部分的特定形态经常是和其他部分的某些形态相关联的,虽然在表面上它们似乎并没有任何联系。"在自然生命有机体中,各部分的形状、性能发生着相互影响。无机物就不然。从矿物割取一部分下来,既不影响整体,也不影响部分。就割下来的那一部分来说,它仍是同一矿物。就被割去一部分的整体来说,也并不引起质的变化,而只引起量的变化。可是生命有机体并不如此。从人体割下一只手来,就再不是一只手了。艺术形象的任何部分的任意改动,就必然会影响其他部分以至整个作品的原有性质。这种整体与部分和部分与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必然 性。
但是,另一方面,黑格尔又说,这种必然性不应该以它本身出现在艺术作品中,而必须隐藏在不经意的偶然性后面。这是黑格尔论述美的规律的一个重要观点。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还是先回到自然生命有机体上来。在互相关联协调一致的生命有机体中,各部分又显示了它们各自所具有的独立自在面貌。例如,在人体上每个部分都是不同的,每个部分都显得是独立自在的。固然它们都为同一生命所统摄,都为同一生命而服务,但是它们不仅在形状上显出各自不同的独立自在的外貌,而且在为同一生命服务上也随形体构造不同而发挥不同的功效。它们各有专司,各管各的事,不能互相替代。黑格尔认为,生命的过程就是矛盾统一的过程,它表现在下述双重活动方面:"一方面继续不断地使有机体的各部分和各种定性的实在差异面得到感性存在,在这种感性存在中,每一方面都具有独立的存在和完备的特性;另一方面又继续不断地使这感性的存在不致僵化为独立自在的特殊部分,变成彼此对立、排外自禁的固定的差异面,而使它们可以见出观念性的统一。"在这种体现了生命过程双重活动的有机体中,各差异面保持了它们独立自在的面貌,而并不现出抽象的目的性。这就是说,某一部分的特性并不同时是另一部分的特性。任何部分并不因为另一部分具有某种形状也就具有那种形状。各部分的独立自在性显得是为它们本身的,而不是为了它们的统一体。虽然在各部分的独立自在性里可以见出一种内在的联系,但是这种经过生命灌注作用所产生的统一,不但不消除各部分的自身特性,反而把这些特性充分地表现出来。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必然性必须隐藏在不经意的偶然性的后 面。
因此,艺术作品的各部分、各细节不能是拼凑在一起的混合体。因为在混合体中,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之间并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它们聚拢在一起只是由于偶然的机缘。同时,艺术作品的各部分、各细节也不能是限于形式方面的有规律的安排。因为在有规律的安排中,这一部分采用这个样式只是由于其他部分也采用这个样式的缘故。这样,各部分、各细节就会失去它们本身的特性,仅仅显出了外在的统一。相反,艺术作品的各部分、各细节一方面保持了各自独立的特性,另方面又取得了内在的统一。它们不是由于偶然的机缘,而是由于内在的必然联系融为一体。而艺术作品这种内在的必然联系正是从具有各自独立特性的各部分、各细节直接显现出来 的。
黑格尔关于美的理念的论述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一、黑格尔关于整体与部分和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关系的论述,具有反形而上学观点的积极意义。形而上学观点使必然性和偶然性坚硬地对立起来,并且把必然性置于不堪容忍的专横统治地位。照形而上学观点看来,如果表现艺术作品由概念所规定的各部分协调一致的必然性,就不能容许各差异面的独立自在性。各部分不是为它们本身而存在,它们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独立地位和特性,只是单纯地为外加给它们的抽象概念服务。这样制造出来的艺术作品,其中的人物形象就变成了作家的思想的传声筒,而作品的细节也就变成了影射主题思想的象征或符号,从而作为生活现象形态的偶然性完全被放逐到艺术领域之外。二、艺术创作一方面要把生活真实中各个分散现象间的内在联系这种必然性直接表现出来呈现于感性观照,另方面又必须保持生活现象形态中的偶然性,使两方面协调一致,这是艺术创作的真正困难所在。在成功的艺术作品中,生活的现象形态保持下来了,但它们彼此分裂的片面性被克服了;偶然性的形式也保持下来了,但必然性通过偶然性为自己开辟了道路。这里,黑格尔关于偶然性的论述,事实上也就反驳了他自己在《艺术美或理想》第一部分中所提出的"清洗"理论。三、不难看出,黑格尔在《美的理念》中所揭示的艺术规律并不是先验地在自然美产生以前就已存在,尽管黑格尔本人是这样宣布的。事实上,他所揭示的美的规律是从自然生命有机体中概括出来的。离开了自然生命有机体又从哪里去寻找"美的理念"呢?就连黑格尔本人也不得不在《美学》中承认:"凡是唯心哲学(指黑格尔本人的哲学- -引者)在心灵领域内要做的事,自然在作为生命时就已经在做。"因此他说:"只有生命的东西才是理念,只有理念才是真实。"这里所说的生命,我们只要把它作为自然生命有机体看待,那么黑格尔的这句话就含有一定的合理因素。所以,所谓美的理念只能以自然生命有机体为基础,从中抽绎出美的规律。正如宗教幻想所造成的神物不过是人自己本身的幻想的反映,作为绝对存在的美的理念也不过是自然生命有机体本质的幻想的反 映。
情况-情境-情节 黑格尔的美学没有正面阐述艺术的创作过程,但他在《理想的定性》中详细地阐述了理念经过了怎样的自我发展过程而形成为具体的艺术作品。他把这一过程也规定为三个步骤,即:情况-情境-情节。黑格尔认为情况即"一般世界情况"是人物动作(情节)及其性质的前提。他认为艺术的理想不能停滞在作为普泛概念的普遍性上,而必须转化为具有实体性内容的普遍力量。普遍性实现其自身于特殊的个体中,这就是理想的定性。这种实体性的普遍力量怎样才能成为可供感性观照的艺术作品呢?它必须实现自己,通过动作及一般运动和活动展示出来。这种动作或活动的场所或前提就是"情况"。他说:"情况只能形成个别形象表现的可能性,还不能形成个别形象表现本身。所以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艺术中有生命的个别人物所借以出现的一般背景。"黑格尔关于情况的论述是很晦涩的。他认为只有在古希腊史诗时代,具有实体性内容的普遍力量才完全体现在个人的活动中,从而显现了个体的独立自足性,而在现代的散文生活中,普遍性与个体性形成了分裂状态,个性只有在局限的狭窄范围内才显出自由自在。所以他认为古希腊史诗时代是体现艺术理想的楷模。不管黑格尔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损害艺术作出了怎样有价值的论断,总的说来,他对情况的说明是从和谐宁静这种观点出发的,而并不把情况看作是矛盾的普遍性。这种错误应归咎于他的思辨结构,因为照他看来,情况在三个环节中尚处于最初的自在阶段,其发展尚未明显,其涵蕴尚未显露,因此还只是浑沌的统一体。可是,事实上作为普遍性的情况只能形成个别形象表现的可能性,而不能成为激发人物动作的直接推动力,原因并不在于一般世界情况并不存在矛盾,而是在于这情况是最根本最普遍的矛盾。虽然每个社会成员都受到这同一普遍矛盾的影响和支配,但只有当它体现为特殊矛盾时,才能成为激发人物行动的直接因 素。
由情况进入到"情境",倘我们用科学的语言来表述,就是由矛盾的普遍性进入到矛盾的特殊性。矛盾的特殊性是被矛盾的普遍性所规定的。只有在情境中,才能把情况所规定的人物及其行动表现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黑格尔说:情境就是"情况的特殊性,这情况的定性使那种实体性的统一发生差异对立面和紧张,就是这种对立和紧张成为动作的推动力- -这就是情境及其冲突"。在这里,黑格尔把情境作为浑沌统一体发生差异对立面的结果是费解的。不过,他把情境作为情况的特殊性,把情境及其冲突作为个别人物动作的推动力,这种见解是深刻的。因为艺术创作如果只从一般世界情况去把握人物,而不从具体的情境去把握人物,只着眼矛盾的普遍性,而无视矛盾的特殊性,那么这往往是造成概念化倾向的根源之一。就人物性格表现来说,冲突只能发生在特殊性的规定情境之中。黑格尔说:"发现情境是一项重要工作,对于艺术家也往往是件难事。"人物性格离开规定情境就不能得到表现。怎样选择适当的特定情境及其冲突恰到好处地来显示人物性格,使人认识到这是怎样一个人,确是不容易的。情境克服了情况的普泛性,和人物的具体处境、生活、遭遇结合起来,成为激发人物行动的机缘和动力。所以,情境及其冲突对于人物来说,是使他不得不行动起来的必然趋势。在情况中,具体的特定的冲突尚未定型,情况只是冲突的基础和根据。在情境中,冲突的必然性变成了人物的内在要求,和他的心情紧密地结合在一 起。
但是,情境只是激发人物行动起来的机缘和动力,情境本身还不是行动。发出行动的是人。动作的蓄谋、最后决定和实际完成都要依靠人来实现。在情境及其冲突的激发下,人究竟怎样行动起来?性格的差异往往在相同的情境中使他们发生千差万别的动作和反动作。在这里,人物的个性起着决定作用。所以,必须再由情境进入"情节"。情节即动作,是以人物性格为中心的。人物性格属于个体性范畴。按照黑格尔的说法,个体性就是"主体"和"基本","包含有种和类于其自身"(《小逻辑》第一六四节)。矛盾的个体性包含着矛盾的特殊性(种)和矛盾的普遍性(类)于自身之内。倘使把黑格尔这个说法加以阐发和引申,那就是人物一方面体现着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阶级属性,另方面也体现着表现时代矛盾的特定冲突和纠纷。这两方面都要通过主体的动作或反动作显现出来。黑格尔把冲突激起人物行动起来的内在要求,借用古希腊人所说的πa7o4一词来表达。大体说来,黑格尔用这个字以表明特定时代的具有普遍性的伦理观念,但这种观念在人物身上不是由理智,而是由渗透着理性内容的感情表现出来。关于πa7o4(《美学》朱光潜中译本译作"情致",也有人据此字的转译pathos译作"激情"或"动情力",均不够妥切,笔者觉得译作"情志"似较惬恰)这个概念黑格尔作出了精辟的阐述,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有时又把这个概念称为"神圣的东西"、"神的内容"或索性就是"神"。这些神秘说法往往使人感到扑朔迷离,难以索解。但细绎其旨,我们可以看出:这是黑格尔从他认作是艺术理想时代的希腊艺术中概括出来的。因为在古希腊艺术中,无论是雕刻、史诗或悲剧,"神"往往是主要的艺术表现内容。古希腊人正是用"神"来表现他们时代具有普遍性的伦理观念的。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黑格尔说的下面这段话:"无论把神们(案:这是指希腊诸神,黑格尔把这些神视为各种人格化的情志。- -引者)看成是外在于人的力量,或是把他们看成只是内在于人的力量,都是既正确又错误的。因为神同时是这两种力量。"表面看来,这似乎近于戏论。但是如果把它那披着神秘外衣的晦涩语言翻译出来,它的意蕴还是可以理解的。反映时代精神的具有普遍性的伦理观念,不是由个别人所形成,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对他来说是外在的。但是个别人不能脱离他的时代,他的性格被他那时代具有普遍性的伦理观念所浸染,形成他自己的情志,所以对他来说又是内在的。通过情志,黑格尔使人物性格和他的社会时代联系为一有机的整 体。
以上我们综述了黑格尔论述艺术作品形成的三个环节的内容要旨。在综述过程中经过了清理,以便尽量使其合理的内容得到科学的表现。这里再总括地说明一下,贯串在黑格尔三个环节中的主线是理念的自我深化运动。按照他的思辨结构,艺术理想(理念)要实现自己,取得定性的存在,必须否定自身作为普泛概念的普遍性,转化为具有实体性的内容,这就是"情况"。情况发生了差异对立面,揭开了冲突和纠纷,从而否定了原来的浑沌的统一,这就是"情境"。在情境中,作为主体的人物发出反应动作,使差异对立面的斗争得到解决,达到矛盾的消除,这就是"情节"(或动作)。不难看出,在这三个步骤中,每一步骤都是对前一步骤的否定,而每一否定都使艺术理想的自我深化运动前进一步,从而构成自在-自为-自在自为这样一个逻辑公式。黑格尔为了把艺术理想的自我深化运动纳入这个公式中,使用了思辨哲学的强制手段,因而使他在叙述每一环节的过渡时都是显得牵强的、晦涩的。可是,在黑格尔思辨结构的框架中蕴含着某些辩证观点,包含了某些非思辨的现实内容。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黑格尔始终从社会时代背景上来考察人物性格,把人物和环境联系在一 起。
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曾用一句概括的话说:"一切事物都是一推论(或译推理)。"意思是指:任何事物都蕴含着普遍性、特殊性和个别性的辩证关系。他根据这一原理阐明了形成艺术作品的三个环节:情况(普遍性)、情境(特殊性)、情节(个别性)。对于黑格尔的这一理论,这里总括地说明以下几点:一、黑格尔把这三个环节作为理念的自我深化运动。我们必须把被黑格尔倒置的关系颠倒过来。即把情况、情境和情节正确地理解作现实世界的普遍性矛盾、特殊性矛盾和个别性矛盾。二、黑格尔美学的思辨结构采取强制手段,把这三个环节硬性规定作由情况到情境再到情节的刻板定程。但是,事实上作家进行创作并不一定依循这种先后秩序。作家在酝酿构思的时候,可能以表现时代社会普遍矛盾的情况为起点,也可能以表现某一事件特殊矛盾的情境为起点,或者也可能以表现某种性格个别矛盾的情节(人物动作)为起点。恐怕后一种情形反而更符合大多数作家的创作经历。这一点,如果说像黑格尔这样思想严密的哲学家竟然未能察觉,显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他所以没有顾到这样简单的事实,只能归咎于他固执地为了构成自己的体系的缘故。三、我们应该承认,黑格尔提出的三个环节的辩证关系是艺术创作的一条重要原理。作家酝酿构思时以哪一个环节为起点,这要根据每个作家的具体情况来决定。但是有一点必须明确,作家无论以哪一个环节为起点,都必须以这个环节作为中介,来沟通其他两个环节。例如,倘他以表现时代社会普遍矛盾的情况为起点,那么他就必须以情况作为表现某一事件特殊矛盾的情境和表现某种性格个别矛盾的情节的中介,使三个环节融为有机的整体。如果以情境作为构思的起点,或者以情节作为构思的起点,也都同样必须以这个起点作为中介,来沟通其他两个环节,把三者融为有机的整体,从而使人物性格及其在特定生活环节中的遭遇,反映出整个时代精神和社会面貌。这样,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才不致使人物和环境脱节,形成只是空泛地去表现时代的重大事件而把人物变成丧失个性的模糊影子,或者相反,只是孤立地从事性格分析而不能通过人物去表现社会的宏伟背 景。
一九八八年七月修订
[附二]论知性的分析方法知性概念
我们习惯把认识分为两类,一类是感性的,另一类是理性的;并且断言前者是对于事物的片面的、现象的和外在关系的认识,而后者则是对于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联系的认识。这样的划分虽然基本正确,但也容易作出简单化的理解。因为它不能说明在理性认识中也可能产生片面化的缺陷。例如知性在认识上的性能就是如 此。
康德曾经把认识划分为感性-知性-理性三种。后来黑格尔也沿用了这一说法,可是他却赋予这三个概念以不同的涵义。黑格尔关于知性的阐述,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对我们颇有启发。笔者将要在本文中借鉴他的一些观 点。
这里先谈谈知性的译名。知性的德文译名是"Verstand"。我国过去大抵把它译作悟性。黑格尔《美学》中译本有时亦译作理解力。现从贺译译作知性。这一译名较惬恰,不致引起某种误解,而且也可以较妥切地表达理智区别作用的特 点。
我觉得用感性-知性-理性这三个概念来说明认识的不同性能是更科学的。把知性和理性区别开来很重要。作出这种区别无论在认识论或方法论上,都有助于划清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的界限。根据我的浅见,马恩也是采用知性的概念,并把知性和理性加以区别。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我如果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经过更切近的规定后,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整体了。"从这段话看来,马克思也是运用了感性-知性-理性这三个概念的。如果把马克思的上述理论概括地表述出来,就是这样一个公式:从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开始(感性)- -分析的理智所作的一些简单的规定(知性)- -经过许多规定的综合而达到多样性的统一(理性)。马克思把这一公式称为"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并且指出这种方法"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和这种方法相对立的,则是经济学在初期走过的路程,例如十七世纪的经济学家(他们像恩格斯所指出的那些启蒙学者一样,把"思维的悟性[知性]作为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就是从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开始,通过知性的分析方法把具体的表象加以分解,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越来越稀薄的抽象。这也就是说,从感性过渡到知性就止步了。马克思提出的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则是要求再从知性过渡到理性,从而克服知性分析方法所形成的片面性和抽象性,而使一些被知性拆散开来的一些简单规定经过综合恢复了丰富性和具体性,从而达到多样性统一。从这一点来看,黑格尔说的一句警句是很正确的,那就是理性涵盖并包括了知性,而知性却不能理解理 性。
简括地说,知性有下面几个特点:一,知性坚执着固定的特性和多种特性间的区别,凭藉理智的区别作用对具体的对象持分离的观点。它把我们知觉中的多样的具体内容进行分解,辨析其中种种特性,把那些原来结合在一起的特性拆散开来。二,知性坚执着抽象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与特殊性坚硬地对立着。它将具体对象拆散成许多抽象成分,并将它们孤立起来观察,这样就使多样性统一的内容变成简单的概念、片面的规定、稀薄的抽象。三,知性坚执着形式同一性,对于对立的双方执非此即彼的观点,并把它作为最后的范畴。它认为对立的一方有其本身的独立自在性,或者认为对立统一的某一方面,在其孤立状态下有其本质性与真实 性。
由于知性具有上述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当我们用知性的分析方法去分析对象时,就往往陷入错觉:我们自以为让对象呈现其本来面目,并没有增减改变任何成分,但是却将对象的具体内容转变为抽象的、孤立的、僵死的 了。
不过,知性在一定限度的范围之内也有其一定的功用,成为认识历程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我们不应抹煞它在从感性过渡到理性的过程中的应有地位和作用。知性的作用可以借用黑格尔的一句话来说明:"没有理智便不会有坚定性和确定性。"为了论证这一点,他举出一些例证。比如在自然研究中,知性是作为分析的理智来进行的,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区别质料、力量、类别,并将每一类孤立起来,而确定其型式,而这一切都是对于自然研究所必要的。再如,在艺术研究中也不能完全离开知性作用,因为我们必须严格区别在性质上不同的美的形式,并把它们明白地揭示出来。至于创作一部艺术作品,也同样需要理智的区别活动。因为作品中的不同人物性格须具有明确性,作者应加以透彻的描写,并且将支配每个人物行为的不同目的与兴趣加以明确的表达。诚然,知性不能认识到世界的总体,不懂得一切事物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亡。但是当我们要去认识构成总体的细节,就不得不凭藉知性的区别作用,把它们从自然的或历史的整体中抽出来,从它们的特性以及它们的特殊原因与结果等等方面来逐个地加以研 究。
然而,如果我们一旦习惯于知性的分析方法,只知道把事物当作孤立的、固定的、僵硬的、一成不变的研究对象,并且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碓一正确方法。那么,我们就将陷入形而上学。不少理论家并不认识知性的局限性,他们认为运用知性的分析方法是理所当然、合乎常识的。知性的分析方法在一定领域内是必要的,可是一旦超越这个界限,它就要变成片面的、狭隘的、抽象的,并且陷入不可解决的矛盾,因为它不能认识事物的内在联系和事物的运动与变化。因此,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批判了十七世纪的经济学家的知性分析方法,而提出了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唯一正确的方 法。
知性不能掌握美 黑格尔在《美学》中说:"知性不能掌握美。"这是就知性总是把统一体的各差异面分裂开来看成是独立自在的东西这一特点来说的。知性的这一特点,显然是破坏了艺术作品必须是生气灌注的有机体这一基本原则。从这一方面来看,我们可以援引黑格尔的话来说明:"有机体的官能和肢体并不能仅视作有机体的各部分,惟有在它们的统一里,它们才是它们那样,它们对那有机的统一体互有影响,并非毫不相干。只有在解剖学者手里这些官能和肢体才是机械的部分。但解剖学者的工作乃在解剖尸体,并不在处理一个活的身体。"(《小逻辑》第一三五节)黑格尔很喜欢援用亚里士多德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把手从身体上割下来就不复是手了。这正好说明采取孤立的、抽象的考察事物的知性分析方法,尽管在艺术研究中具有一定作用,但是如果不是把它作为达到具体的过渡环节,坚执为最终的范畴,那就不可能掌握 美。
关于这个问题,黑格尔并未详细地加以深论。我认为如果我们进一步去进行探讨,将会澄清我们在文艺思想上迄今仍存在着的许多混乱。这里我想谈谈我们文艺理论界曾经盛行不衰的所谓"抓要害"的观点。据说抓要害就是要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这一知性观点经过任意套用已经变成一种最浅薄最俗滥的理论。臭名昭著的"三突出"理论就是这样滋长出来的,并且直到今天它仍在改头换面传布不歇。最近我看到一篇评论电视片《武松》的文章,论者赞扬这部把《水浒》改编走了样的作品,说它的最大优点就是"一切从主题出发"。我还看到另一篇分析《阿Q正传》的文章,论者把阿Q的精神胜利法作为贯串每一细节中去的主题思想,由此断言鲁迅安排所有细节,连阿Q在小尼姑脸上捏一把,甚至阿Q向吴妈求爱,莫不是有意识地把它们作为阿Q精神胜利法的表现。这就不得不使人认为,直到目前抓要害这一知性的分析方法,仍被当作不容置疑的正确理论。从表面上看,抓要害有什么错?这似乎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它却经不起仔细推敲。我们往往以为只要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但是,事实上,由此所得到的只是与特殊性坚硬对立的抽象的普遍性,它是以牺牲事物的具体血肉(即多样性的统一)作为代价的。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不是就可以认识事物的实质?这在自然科学中可以找到回答。有人曾举出下面的例证:半导体材料主要是锗或硅这两种元素。这两种元素可以说是半导体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但是却不能形成所需要的半导体的导电性能,因为必须在这两种元素外掺进某些微量杂质,如锑、砷、铟等才可以使半导体的特性充分发挥出来。分析什么是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固然是重要的,但是仅仅到此为止是不够的,还应当更进一步去研究事物的各个方面以及其间的种种联系。只有对事物作出这样全面的考察才能认识事物的整体,而不致像知性的分析方法那样支解了事物的具体内容,使之变成简单的概念、片面的规定、稀薄的抽 象。
认为艺术作品一切都必须从主题出发这种来自知性的观点是对艺术的最大误解。艺术作品必须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情志,但是作者一旦使他的作品的任何部分,包括每一细节,都从主题出发,都必须作为点明主题思想的象征或符号,那就必然会引起尊重感情的读者应有的嫌恶,他将会指摘这种作品和评论者按照这种理论对于某些优秀之作所作的牵强附会的分析。文艺作品固然要表现生活的本质,但是它是通过生活的现象形态去表现生活的本质的。因此,文艺作品不能以去粗取精为借口舍弃生活的现象形态。相反,它必须保持生活现象的一切属性,包括偶然性这一属性在内。甚至像黑格尔这样认为哲学的任务就在于扫除偶然性揭示必然性的理论家也说,偶然性在艺术作品中是必要的。过去,俄罗斯批评家歇唯辽夫认为《死魂灵》中的一切细节都具有反射主题的重要意义。这种理论曾受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正当讥评。他反驳说:"乞乞科夫在到玛尼罗夫家去的路上,也许碰到的农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或三个人;玛尼罗夫的村落,也许座落在大路左边,不是右边;梭巴开维支所称呼的唯一正直的人,可能不是检察官,而是民事法庭庭长,或者省长,等等,《死魂灵》的艺术价值一点也不会因此而丧失,或者因此而沾光。"歇唯辽夫把上述这些偶然性都认作是从主题思想中引申出来的,只能是这样,不能是那样。这正是知性不能掌握美的一个例 证。
人物性格必须有一个主导的情志(如哈姆莱特的复仇、夏洛克的贪吝等),但是这种主导的情志不能是唯一的、单线的,尽管它是人物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例如《三国演义》中的曹操是以奸诈来满足权势欲作为主导的情志。但是这个人物所以写得很成功,正如一位作家所说的,全在于从多方面来展示他的性格的丰满性:曹操杀死吕伯奢全家是一面,官渡之战破袁绍从档案中找出一批手下官员通敌信件看也不看付之一炬又是一面;为报父仇攻下徐州杀人掘墓是一面,征张绣马踏青苗割发代首又是一面;一方面礼贤下士兼收并蓄,另方面却容不下一个杨修;一方面煮酒论英雄表现得很聪明有眼力,另方面又毫不察觉刘备种菜的韬晦之计;一方面在华容道对关羽说:"将军别来无恙!"显出一副可怜相,另方面当关羽被杀首级送至曹操,他笑曰:"云长公别来无恙!"又显出一副刻薄相。最后,这位作家把以上这些写法总结成这样几句话:"一个曹操有多副面孔,看来似乎矛盾,但联系着每一特定的场合,却又真实可信。这多副面孔构成曹操的性格,曹操就立体化了,活起来了。"遗憾的是有些文艺评论者只能按照黑格尔所指摘的法国十七世纪古典主义作家的知性原则去评长道短。他们和普希金相反,把莫里哀的悭吝人看得比莎士比亚的夏洛克更合乎艺术法则。普希金认为悭吝人只是悭吝人,而夏洛克的性格却是活生生的。夏洛克的主导情志固然也是吝啬,但同时他爱女儿,对作为犹太人所受到的歧视和侮辱满怀愤怒,因此他的性格是丰满的、复杂 的。
从多方面展开的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就在于:一方面他必须有一个主导的情志,成为支配或推动他行动起来的重要动力;另方面他的性格又必须是多方面的,具有多样性统一的性质。一方面作为人物性格中的情志来说是普遍性的,否则就不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另方面作为个体的人物性格来说,又必须具有和其他人所不同的独特个性。作家怎样通过一条微妙的线索使上述两个方面统一起来,这是艺术创造的真正困难所在。知性不能掌握美,就因为理智区别作用的特点恰好在于把多样性统一的具体内容拆散开来,作为孤立的东西加以分析,只知有分,不知有合,并且对矛盾的双方往往只突出其中一个方面,无视另一个方面,而不懂得辩证法的对立统一。须知,普遍性不能外在于个别性,倘使外在于个别性变成教诲之类的抽象普遍性,就必定会分裂上述的统一,使人物成为听命抽象概念的傀儡,而这正是知性的分析方法给艺术带来的危 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