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满清入关当年(1644),摄政王多尔衮便颁诏许诺“改革”、“维新”,但以后历经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时逾一个半世纪,这两个词汇却在上谕中消失。
消失的无非是名,因为顺治帝亲政仅四十天,就大反多尔衮。原因在于满洲权贵内讧,还有传说是由于多尔衮曾纳皇帝生母即谥号“孝庄”的太后为妻(所谓清初三大疑案之一,见孟森《太后下嫁考实》)。其实呢?顺治帝和他的子孙,无不继承多尔衮“以汉制汉”的所谓改革取向。顺治死时颁布的罪己诏,承认对满洲“淳朴旧制,日有更张”,而其曾孙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为多尔衮恢复名誉的诏书,盛赞没有多尔衮“创业”,就没有帝国一统全盛,都可为此作证。
不过清廷对“维新”之名的忌讳,仍在持续。直到嘉庆四年(1799)孟春,八十九岁的乾隆帝,在做太上皇“训政”三年后,撒手逝去。此时,貌似甘居傀儡的嘉庆皇帝,却突然出手,一举击倒在四年前曾力荐他为储君的权相和珅,震撼朝野。同样令朝野瞠目的,是他转身与出手也如此疾速,逼迫和珅自杀仅数日,就宣布“胁从罔治 ”,“咸与维新”。
和珅案的真相,我已据史简述(见拙著《走出中世纪》增订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页239-245),兹不赘。引人注目的是,嘉庆帝又将帝国讳言一百五十年的“维新”二字,再度化作最高指示。
由嘉庆帝再次引用的“胁从罔治”、“咸与维新”二语,可知当年多尔衮的“改革”即“维新”的昭示,出典于明朝颁行的钦定五经中的《尚书·胤征》中四句,所谓“歼彼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维新”。据唐宋经学家说,《胤征》原是夏帝仲康命胤国诸侯讨伐叛逆贵族的布告,出师前声明政策,首恶必办,向王师投降的“协从”可免罪,但必须与所有陈腐传统决裂,才准许改过自新。
清代经史考证之学盛行。经过阎若璩到惠栋、王鸣盛等在野学者的百年研究,包括《胤征》在内的“古文《尚书》”,绝非孔子及其晚年门徒编定的文献,而是孔子死后六百余年魏晋人假造的伪《尚书》,在乾隆钦定的《四库全书总目》中已视作铁案。嘉庆帝处置和珅案,分明是权力更迭夹杂私利争夺的宫廷政变,却装扮成有经典依据的义理决斗。岂知从乃父已否定的《伪古文尚书》中找出的经典依据,恰好暴露这位皇帝以假乱真,信伪经而弃真知,是自觉的。
即使利用伪经,嘉庆帝也只着眼其消极方面。清末章太炎因宣传“排满革命”,被囚于上海租界班房里,在牢中作《论承用“维新”二字之荒谬》一文(刊于《国民日日报》1903年8月9日第三号),针对的是康有为等人保皇宣传,同时也揭露了自嘉庆四年以来满清官方借假维新掩饰专制的实相——
“新者,一人一代,不过一新而不可再。满洲之新,在康熙、雍正二世。今之政府(按指辛丑和约后“回銮”北京的满清朝廷——引者),腐败蠹蚀,其材已不可复用。而欲责其再新,是何异责垂死之翁呱啼哺乳也。”
自嘉庆四年宣称“咸与维新”,到光绪二十九年章太炎在狱中宣布对满清“维新”表示绝望,这个帝国又延续了五朝百年。我曾引证,依据国际工合组织经济学家麦迪森的《世界经济千年史》的中文版前言(2003年11月),清英鸦片战争以前二十年(1820,即清嘉庆二十五年),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仍居全球GDP的33%;历经列强侵略,满清政府屡战屡败,不断向英法俄日德美等割地赔款或出卖权益,但到八国联军侵华的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中国的GDP仍占全球比重的11%,与百年后中国大陆的国民生产总值相当。那不是所谓主流史学用直线进化的逻辑所能解释的。
有的清史学者盛赞嘉庆“维新”,称之曰“嘉庆改革”,是这样吗?看来应再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