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日本文明转型的基本判断
1996年左右,国内一本知名杂志刊登了日本一位著名汉学家写的一篇文章,题目好像叫“小日本与大中华”,他分析这两个很有趣的概念。日本并没有抱怨中国人怎么一直叫他们“小日本”。在中国的经济增长和世界经济地位还没有达到世界前三位的时候,跟日本还有相当差距,日本当时是绝对的GDP世界第二,但是有的中国人依然叫他们“小日本”。许多人一直有点瞧不起日本,可以说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但对于日本,我有两个大的判断。
第一个,我们要向日本学习的是他们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换的成功经验。自上世纪现代化理论流行以来,其实现代化理论的区域性反映就只在竞争一个命题——在原生的欧洲和次生的北美之后,全世界究竟哪个区域可能成为现代化的第三区域?在一次讨论会上,我没有举日本,因为我认为它不能代表一个区域,我举了南美和东亚。但实际上,如果将日本看为一个区域,那么可以说在第三区域毫无疑问只有日本完成了现代化。在此外的地区,南美在现代化转型中夭折了,亚洲四小龙在某种意义上也夭折了,亚洲四小虎也夭折了。在这点上,日本可以说是现代文明对接传统文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轨最堪为中国典范的国家。当然,成功之外,它也有它的教训。这是一个大的判断。
第二个大的判断是,日本人在现代文明的自身建构上发展非常迅速。且不说其农业向工业的转化,我去日本参观丰田博物馆后非常感叹,因为它的第一个展馆,跟我们的江南一带(指唐宋以后的江南)一样,有非常发达的手工纺织机作坊,那里陈列着一大排一大排各种纺织机,经线、纬线交织的那种手工织布机械……但参观到最后会发现,丰田拥有非常自动化的生产线,比如汽车可以在现场压模具,参观者按一个按钮,钢板一进去,不久就出来一个成形的汽车外壳。当然我们类似的博物馆也有很多,但基本上参观者不能手工操作。可以说,我第一次去日本访问时,感受是非常震撼的——中日原来同样都是农业国家,同样转型时间不长,为什么日本发展的那么好?
除以上两点外,我还要特别说一下日本在科学文明上的发展,日本现在雄居世界科技文明的前列。2001年日本人提出在50年内拿30个诺贝尔奖,在其时基本上遭到我们嘲笑,认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实现。但十几年过去后,日本现在已经拿到了18个诺贝尔奖。因此,同样是东方的诗化文明,但日本已经转化为有精确知识的科学文明。
对日本文明的两点误读
就民族情感而言,一方面,日本跟我们世代友好;另一方面,因为战争的原因(日俄战争发生在我们的土地上,加之日本的直接侵华战争),我们对日本非常地愤慨,我们确实有理由对日本表示反感。但这并不能阻碍我们去思考一个问题——日本文明何以能够如此成功?
我对日本文明完全没有深入的研究,但我关注日本的政治思想史,仅就此而言,我觉得对日本文明的认识有两个基本的误解是必须要纠正的。
第一,我们老说日本文明因为根基不深,是学习型文明,因此转型转得快。而中国是宗族型文明,渊源深厚,因此我们文明转变得慢。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一个文明在发展过程中,如果能够通过对外来文明的吸收,将之变成自身的主体文明,做得到学习、甄别、接收、创造和新生,那么就不能说这只是一个随时能够改变的学习型文明。相反,它是一个具有再生和创造能力的精深文明。
第二,我们在总结日本的现代文明转轨时,常常又太看重它的军国主义面相,以为日本完全是靠军国主义来振兴国家的,是军国主义让日本在迅速而短暂的华丽转身中,从传统的农业文明转化为现代的工业文明。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国家不可能这么简单草率地就能从一个文明转向另一个文明,也不可能简单地从军国主义走向现代文明。
在传统日本成长的晚期,军国主义确实占据了国家的主导地位,尤其是在所谓的昭和时代前期(在这个时期,法西斯主义在日本成长很快)。按照丸山真男这样一批二战后被视为中右(严格来说他们对社会主义还是非常亲和的)的日本思想家的总结,军国主义实际上是日本在自身成长中遇到困难后产生的一个副产品。
在现代文明转型中,军国主义有两个非常复杂的面相:
一方面,军国主义带有强烈的东方被压迫民族的自我修饰,日本人认为它从来都不是帝国主义,也不是军国主义,而是代表着亚洲被压迫的民族和国家。因此日本人对日俄战争的自豪之处,就是这代表了被压迫的亚洲国家打败了俄罗斯帝国主义。由于中国长期批判日本的侵略,所以把日本军国主义的这个话语面相搞忘了。可以说,日本人历来是把自己放在被压迫的位置,而来张扬它的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
另一方面才是国家要现代发展,国家要追求强盛,要通过军事和战争手段让国家真正雄居世界前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日本的崛起只放在军国主义平台上来理解就有欠准确。中日战争的历史记忆,让我们很容易就把日本仅仅放在军国主义的平台上审视,以我们对日本的怨恨记忆来理解日本。
日本文明何以发展至此
作为一个政治学者看日本,我觉得在现代文明的转向上,日本起码有三个重要的经验。
第一,强迫打开国家大门的外来势力并不见得是要完全排拒和仇恨的对象。对日本来说,1853年也是悲痛记忆之年。佩里将军威胁日本人说,像他这样率领的舰队在美国本土多得很,甚至说有万千艘军舰可以来“伺候”你们。这把日本人吓坏了,认为美国几艘军舰就可以那么强大地轰开日本国门,因此如1840年签订《南京条约》的中国一样,也被迫同美国签订条约,开埠通商等。但在今天的横滨市,日本竟然有专门的纪念馆纪念佩里将军的黑船来航,感谢侵略者打开了国门。要注意的是,他们对侵略者的感谢是因为侵略者客观上打开了国门,而不是感谢侵略者的侵略行为本身。
因此可以说,日本人对现代文明具有区分能力:一方面他们认识到美国人的行为确实损坏了自身的国家主权,但另一方面日本人也觉悟到,如果不向现代文明打开大门,日本的国运可能从此逆转。佩里来航对日本1868年的明治维新,和1894年跻身全球第二波(第一波的现代化国家是原创的英国,第二波是欧洲的德国、亚洲的日本和北美的美国)三个现代化最成功的工业国家产生了强大动力。
第二,作为有主体意识的文明,日本有筛选和学习外来文明的再生能力。在古典时期,就一般的理论文明或者说精神文明来讲,日本人的确是引介了我们的儒学。所以日本的古典学主要是朱子学、阳明学,其发展水平也非常高。就今天而言,甚至包括整个宋明理学乃至于中国思想史,和对中国文化的研究,日本总体的研究水平从低端上说绝不比我们低,从高端上说,其精英跟我们最高水平的研究也是绝对可以媲美的。
今天作为现代化第三区域中最像西方文明的日本文明,它虽身处于亚洲远东地区,但属于西方七国发达集团。然而若去日本看看就会发现,其传统文化的色彩非常浓厚,秉承传统的各种节日,气氛非常浓厚,仪式令人感佩。最关键的是,日本不仅以主体精神来学习华夏文明,而且在佩里将军黑船来航前后,日本就已经开始一个脱亚入欧的过程。发达的兰学,加上开放国门通商,使得现代文明全方位地进入到日本文化中。如果我们敢说“中国没有历史”这种福泽谕吉式的话,那要被骂死的。但日本在脱亚入欧时,福泽谕吉就说“日本没有历史”。而福泽谕吉恰恰是日本人推崇的启蒙之父。所以说日本人能够痛下决心,作为主体民族来学习西方文明。即使放在西方范畴内,日本今天的文明发达程度也是最高的之一,我们不敢说它一定能超过德国,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说它超过法国、意大利是没有问题的。
第三,日本人对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整合能力非常强。在我们的文明解读里,常常以为传统文明一转型就会死亡,而现代文明才能新生,这是五四运动中一批学者得出的过激结论。但日本人在迅速华丽转身、跻身西方文明最前沿时,并没有放弃传统,并没有因为说“自己没有历史”,也没有因为要脱亚入欧,就把自己的传统文明放弃了。相反,作为现代文明,它的东方特色强有力地推动1890年代的第一次崛起,同时也是1970年代在二战废墟上得以再次崛起的动力。
傅高义在《日本世界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一书中,就特别强调日本文明中的东方因素。比较管理的专家们认为,日本经济崛起的最典型原因就是它的东方精神——第一,终生雇佣,这只在东方国家才可能发生;第二是节俭精神,日本把它化为工业设计的精神,那就是极限设计。就安全性能和产品精细度而言,日本的水平最高,但其成本是全世界最低的。在这一点上,日本把东西文明融汇得非常好。从东方视角看,所谓的日本式管理,相当程度上融入了儒家精神,当然也有武士道精神及各种日本传统的东西。
(本文为任剑涛教授在闲谈系列“日本与传统文明的现代转向”活动上的发言,经嘉宾本人修订,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