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的双重性
焦虑无处不在。有时候,焦虑会围绕着一件特别的东西来包围你——你会担心自己的工作,健康,社交生活,婚姻等等。
在其他时候,焦虑无缘无故地袭来,催生一种无法解释的绝望的恐惧感,无论当事人多么努力,也不会洗刷干净。
甚至就在你感到幸福时你也会焦虑:因为你担心失去现有的一切。
现在的焦虑之所以普遍,是因为它具有双重性:既是个人性的,也是时代性的。
如果把焦虑视作一种病,从患者的角度来看,焦虑始终是绝对个人的。它是一种体验,带着人们思考、感受和行动的特有色彩。焦虑是个怪物,能够运用非常愚蠢的技巧,让你生活中哪怕是微小的选择,简直都跟生与死的抉择一样可怕。在此意义上,焦虑是极其主观性的东西,很难代入时代来思考。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数量巨大且越来越多的人患有焦虑症的时代。
紧张的生活事件——无论是失去工作,家庭成员死亡,还是结束一段关系——都构成了个人焦虑的原因。然而发生变化的是,这些事件对整代人来说,正在构成其持续性的存在。日益增加的工作不安全感,住房压力,经济和收入不稳定,离婚率的升高,社会团结和社区的解体,以及生活在风险社会之中我们所面临的遭遇气候变化、环境破坏和冲突的未来,已经将压力——也即焦虑之源——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知道你周围的人也在焦虑,你当然只会更焦虑。
普遍焦虑的原因
焦虑增加的一个原因是我们知道得太多了。所知越多越焦虑。
无数的研究发现在线文化和焦虑之间存在联系。在我们永远在线的文化中,检查你的手机是你在睡觉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如果你半夜醒来去洗手间,会做的第一件事。在社交媒体上,充斥着各种警报和忠告,有关股市、经济和就业的末日新闻,惊悚的社会事件,以及他人的成功故事。
智能手机使我们24小时呆在职场与社交场上,你情不自禁地检查是否有状态更新、是否有新的讯息,生怕错过了某种机会或者事情。这导致了“错失恐惧症”(FOMO,fear of missing out),一种由患得患失所产生的持续性的焦虑。
患上这种病症的人总会感到,别人在自己不在时经历了某些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可能是结交了新的社会关系、获取了从未有过的新奇经历、赶上了某个重大机会。错失恐惧症也意味着一种后悔症,一个人因而总是痛责自己:“要是那一刻我在就好了!”(在中国的微信群里,如果别人发红包而你没抢到,会有一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调侃:错过了好几亿。)
焦虑增加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的自我意识太强了。这是弗洛伊德式心理学兴起所导致的。我们的先民们也有很多神经不宁,但却不会像当代人一样对焦虑及其治疗寝食难安。
直到20世纪初,弗洛伊德把焦虑视为“最多样和最重要的问题汇集在一起的节点,一个其解决必然会点亮我们的心理存在的谜团”。
仅仅因为我们的焦虑被大量诊断和治疗,并不意味着我们比我们的祖先更焦虑。它可能只是意味着我们得到了更好的处理——不过这点也很难讲,如果你不停地对别人进行心理分析,那么就很难分清,谁是病人,谁是分析师了。
不管怎么样,这个事实只能说明,我们作为个体和文化,比从前更加认识到心灵失去控制的可能性。
当然,你也不能否认我们的时代比以往速度更快,生活更复杂。但我们对不确定性其实不必萦怀,特别是因为焦虑的一个主要特征是递归性。焦虑始于一个担忧,你越专注于这个担忧,它就越强大,然后你就越来越担心。(如果开始问:你还爱我吗?然后爱的疑虑就开始像滚雪球一样增大。)
你可以做的最好的事情是学会放手:完全毋需担心。如果你相信焦虑已成定局,那么你有可能在战争开始之前就放弃搏斗。
焦虑之为市场
焦虑增加的第三个原因是因为有人贩卖焦虑,催生了繁荣的焦虑市场。
大约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精神分析学家罗洛·梅就注意到有关焦虑主题的论文、书籍和研究的爆炸式增长。“焦虑,”他写道,“走出了黯淡的专业办公室,进入了市场。”
这个市场由于有了互联网而空前增大。正如“错失恐惧症”所显示的,在线焦虑增加,离线焦虑更甚,由此,通过网络试图安抚焦虑者,或者相反,竭力刺激焦虑者,变成了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
话说到此,在中国,你可能马上就会想起一个现象:知识付费。短短几年间,知识付费就从增长智识、提高素养、促进知识生产的诸多光环之中,跌落到“精神保健品”的指责陷阱里。不得不说,知识付费的拥趸者和批评者,各有各的焦虑。
在一侧,信息时代的社会成员,大都患有“知识焦虑症”——一种在几何式增长的知识面前深感无知、迫切想要学习却无法自如接受知识的焦虑感。知识付费允诺为此提供一条捷径。
在另一侧,传统的知识精英怀有一种无法守住知识之门的焦虑,或者说,一种迫切想在旧的知识权威瓦解之际,经由新的手段建立新的权威的焦虑。
如果遵循治愈焦虑的黄金法则,两边都不妨放手。急于用速成知识充实自己的人需要认识到,知识如牛奶,保鲜期很短。就连在大学里,如果你在第一年的学习中选择了一门技术课程,你所学到的大半知识,在第四年的时候可能已经过时了。结论是,少担忧知识够用不够用,多寻找与自己的兴趣一致的机会。
知识不重要,知性的连续性才重要——它是头脑的一种持久的特性,一种智力上的习惯。如同芝加哥大学安德鲁·阿伯特教授对学生所谆谆告诫的:“你们不是在巢里张着嘴等着老师来喂已经半消化了的食物的小鸟。教育并不在于内容。它甚至不在于能力。它是一种心灵的习惯或者思维方式。”如果缺乏这样的心灵习惯,那倒是实堪忧虑的。
对于瞧不起当下的知识付费、将其类比为“精神保健品”的批评者,可以说,这个类比是不恰当的。很多时候人们为知识付费所花的钱,是一种安慰剂。它不见得对焦虑症有治疗作用,但的确有替代和安慰作用。这类产品的存在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
即便今天的社会的确存在某种认知困境,也应当将其视为知识民主化痛苦进程的必然部分,并由此相信,既然神殿的祭司们不再控制人类对于知识的汲取,我们将比以往更加需要那些批判性思考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