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我发在微信上的伊朗照片,在美国的朋友第一反应就是意外和紧张:“去伊朗了?安全吗?千万要小心啊!”因为在1979年那场伊斯兰革命中伊朗人围攻美国大使馆并胁持52名外交官超过一年的人质危机,给美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因革命而建立的伊斯兰共和国留下了令人生畏的国际形象,特别是其政教合一的精神领袖霍梅尼于十年后又发出一道对英国作家拉什迪的追杀令,更是在其蛮横的国家形象上又增添了一道恐怖的色彩。
正因为外国人对伊朗会有这种不佳印象,所以我们的当地导游、二十八岁的伊朗美女琪琪(汉语昵称)对我们反复强调:“外国人在伊朗旅游非常安全!伊朗人对外国人非常友好!特别是对中国人!”
作为一个外国游客,我们确实感受到了伊朗旅游环境的安全——中国人在巴黎会被抢包,在伊朗不会;中国人在意大利会遭偷窃,在伊朗不会;中国人在南非甚至会有性命之虞,在伊朗绝对不会!作为一个外国游客,也切实感受到了普通伊朗人对外国人的友好和热情——无论你走在哪里,不但没有人会拒绝你的拍摄(如某些穆斯林国家那样),更多的人会非常积极主动地走上前来要求与你合影,有的是用他们的手机自拍或请人拍照以留下影相,有的只是享受一下和外国人交往的快乐而已!在这些亲切的笑脸和坦诚的举动中,已经完全看不到当年冲砸美国大使馆的伊朗群众那种愤怒的表情和狂暴的气焰。
这是伊朗吗?没错,这是伊朗。正如现在中国的年轻人已和文化大革命中火烧英国代办处的红卫兵们大相径庭一样,伊朗人的形象,也不一样了。所不同的是,中国在那场与西方为敌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之后,结束了革命,逐渐向世界特别是西方世界打开了国门;而伊朗则在那场伊斯兰革命中向西方世界关上了大门。但国门却关不住变化的人心,普通伊朗人见到外国人的这种新奇而友好的心态,和国门刚开时中国人对老外那种新奇和友好如出一辙,只是伊朗人表现的更加落落大方而已。
在设拉子的伊尔姆花园,在那株千年古柏旁的草地上,有三个伊朗妇女在树荫下休息,切开了一只类似哈密瓜的大甜瓜,我们团员中的一位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伊朗妇女立刻就把手中的瓜递到了他手上,紧接着,三位伊朗妇女热情洋溢地切瓜递瓜,我们十几个团员每人手上都被递上了一块金黄的甜瓜,全都当起了吃瓜群众。而原本自己要分瓜食之的那三位伊朗妇女,看着一堆外国人在吃瓜比自己吃瓜还要开心,然后就是轮流请我们与之合影,她们黑头巾下的笑容灿如阳光。
在亚兹德的中心广场上,我们有一个多小时空闲时间可以随便走走看看,但还没走上几步,就碰上了一个会说英语的伊朗青年,热情上前问我们两个外国人有没有什么他可以帮助的地方?我们说没有,只是在此看看亚兹德的夜景,但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从对我们这样的中国退休老人可以全球旅游的羡慕,说到伊朗退休老人的景况不佳;从对伊朗人多肉少素的饮食方式对健康不利,说到当今政府并不很在意老百姓的生活,也没能很好地管理国家,等等等等,其间还有一位伊朗老妇拿来一盒据说是中国产的保健药加入了交谈,就这么一路说下来,成全了伊朗青年与外国人交流的渴望,却毁掉了我们的自由漫步时光。
回到位于亚兹德老城的老式客栈酒店,旁边的小广场月白风清,我们几个人坐长椅上正享受一下夜晩的宁静,边上来了一位十七八岁的伊朗少女和她的父母,她驻足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来和外国人攀谈,而看着女儿能用英语和外国人交流,那对父母在在边上面露欣喜。谈不多久,少女便代表父母诚邀我们到家里去做客,但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了,我们第二天还要出发,只好婉言谢绝,我们能够感受到这家人的快乐和失望。
在伊朗南方城市克尔曼,我们有两位女团友畏于要去的沙赫德沙漠是世界上最热的沙漠,于是放弃前往,改为自己去逛当地的大巴札,在酒店门前碰到一位开车的大叔,自告奋勇愿免费送这两个外国游人前往。在大巴札,她们看中一款首饰要买,却没有当地货币,边上摆摊的两个青年又自告奋勇地开车带她们去换钱,换完钱买了首饰,又热情无比地陪同游览,最后竟把她俩请到家里去,抽烟(当地水烟)、喝酒、(伊斯兰法律可是禁酒的噢)唱歌、跳舞,玩了一整天,分文不取,最后把她俩安然送回酒店。
凡此种种,确实可以印证琪琪所说:“伊朗人对外国人非常友好!”不过紧接着的那句“特别是对中国人!”恐怕是因为她面对我们这些中国人才这么说。有一次她说漏嘴了:“伊朗人对外国人特别好!特别是对美国人!”我们的团友立刻抓住:“哎,你不是说特别是对中国人吗?”琪琪笑道:“我们的政府和美国政府不好,但伊朗人对美国人特别好,真的特别好!有一个美国人在推特上说,他想到伊朗来看看,但不知道伊朗人会对他怎么样?结果有好多伊朗人回答他,到伊朗来吧,我们会对你很好的!后来他真的来了,各城各地的伊朗人处处帮助他接待他,他真的知道了伊朗人对美国人真的很好!”
这就是现在的伊朗人,虽然国家政权与美国誓不两立,但他们可以用苹果手机,可以上推特,也可以使用谷歌,甚至可以使用敌对国家以色列的一款导航软件。行走城中,经常可以看到街头巷尾摆着大大小小的书摊,我问:“是不是伊朗人很爱读书,固定的书店不够用,还需要这么多街头书摊来补充?”琪琪回答:“这都是卖禁书的。”我说:“就这么坦然在街头卖禁书,警察不管吗?”琪琪笑道:“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看来在伊斯兰革命多年之后,宗教当局对社会的管控也有所松动了。
不过宗教警察对妇女的装束还是很在意的,导游琪琪在伊朗可以算是一个新潮女性,她说自己曾因为没戴头巾和露出了牛仔裤被宗教警察抓过五次。在伊朗女性必须戴头巾,这是外国女游客对伊朗意见最大的一件事!我们来时正值夏天,用头巾严严实实地把头包起来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就拿伊朗人琪琪来说吧,她也不愿老老实实地扎紧头巾,而是让头巾松松地搭在头上,因为松松地搭着,头巾会不时地滑落下去,而她则随即再拉上来,这样的动作,她一天要重复数百次之多。我问她:“你总这么滑下头巾再拉上头巾,不累吗?”她说:“习惯啦,其实我也不喜欢戴头巾,但我们国家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你怎么办呢?在伊朗的公众场合就必须服从。不过我们回到家里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扯掉头巾,我们年轻人开私人PARTY,随我们怎么穿,宗教警察就管不着了! ”
“那么,你喝酒吗?”我们那位曾被伊朗青年请到家里喝过酒的女士问。
“伊斯兰教的法律是禁酒的,在国内我们当然不能违法。”琪琪说,“不过到了国外,比如说到了你们的北京,我就可以喝酒了,甚至还敢品尝一下穆斯林禁吃的猪肉!”
关于酒,琪琪又说:在你们的印象中伊斯兰教不允许喝酒,所以穆斯林都与酒无缘。我们伊朗是穆斯林的国家,但我们不是阿拉伯人,而是波斯人。我要强调这一点:我们不是阿拉伯人,而是波斯人!虽然波斯被阿拉伯人征服了,波斯人也信奉了伊斯兰教,但波斯在人种上属雅利安人,波斯的文化也比阿拉伯人悠久许多!当我们的居鲁士大帝于两千五百年前建立了横跨亚、非、欧三大洲的帝国时,阿拉伯人还是一群没有文化的游牧民族,在阿拉伯半岛的沙漠里放羊和“漏头”(她虽然汉语已说得相当好,但还是会把骆驼说成“漏头”)。你们知道在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纳达摩尔人建造了阿拉伯风格的宫殿和花园,那是从我们波斯人的花园学去的;你们也知道土耳其的阿拉伯风格浴室很有名,那也是从我们波斯人的浴室学去的。当然我们波斯人还喜欢喝酒和酿酒,设拉子是一个城市的名字,伊朗著名的古都,几天以后我们会去那里,但设拉子还是一种葡萄的名字,也是一类葡萄酒的名字,设拉子人自古酿酒,曾经有很好的酿酒产业,但革命以后,政府禁酒,除了零星违法酿私酒的,设拉子的酿酒产业已经没有了,连设拉子这个葡萄酒的品牌也被法国人拿去用了。
我们问:那现在伊朗人还想喝酒怎么办呢?
琪琪笑道:那就得出国才能开禁,比如说去阿塞拜疆。阿塞拜疆虽然百分之九十的人是穆斯林,但它不是伊斯兰教国家,可以喝酒吃猪肉,妇女也不要戴头巾,就像伊朗革命前的国王时期差不多。
说到前国王礼萨.巴列维统治的时期,伊朗人感情复杂。我们在德黑兰参观的第一个景点,就是前国王巴列维的萨德阿巴德王宫,位于德黑兰最北部的山上,空气新鲜,环境优美。座落于森林、花园、草坪间的主体建筑因外墙为白色,称之为白宫,外观十分朴素,但内饰充满了波斯风格的豪华和精美。白宫外面,放着一座被据得只剩了两条大腿的前国王雕像。在王宫参观时,琪琪给我们讲述了前国王家族最后的悲惨故事:
其实前王室还是为伊朗做了许多好事,比如推进现代化,促进工业发展;特别是王后,关心教育和文化。当然国王也有许多事情做得不够好,比如贫富悬殊,没有对穷人给予足够的关注,结果导致了社会动荡,被国王驱逐出国的宗教领袖霍梅尼利用伊斯兰教一呼百应,掀起了革命大潮。而巴列维国王优柔寡断,民主无量,独裁无胆,于身患癌症之时退避出国以期平息矛盾,结果导致王朝垮台,霍梅尼回国掌政。王室先流亡于巴哈马群岛,后到美国去治病,而新政权要求美国引渡前国王回国受审,美国拒绝,伊朗大怒,这才导致了1979年的那场扣押美国外交官的人质危机。一场革命之所以发生,必定是因为当时社会的诸多矛盾引起人们的不满,包括宗教人士对国王推行世俗化的不满,于是强力介入的霍梅尼成了伊朗人的精神领袖,当时的伊朗人必欲除掉国王而后快!但到底是伊朗人民借助霍梅尼的宗教势力赶走了国王,还是以霍梅尼为代表的宗教势力借助伊朗人民的不满得到了统治权呢?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当年的伊朗人对国王不满,于是国王被赶走了。现在的伊朗人对执掌政权的宗教当局未必满意,但是他们只能服从。前国王的形象只残留下那两条青铜大腿,而伊朗的大街上和清真寺里到处都高挂着霍梅尼和哈梅内伊这两位宗教领袖的巨幅画像。按理说伊斯兰教不允许偶像崇拜,清真寺里也不供奉默罕默德的形象,但霍梅尼和哈梅内伊这两位偶像无处不在,伊朗人的生活,全都在他们严厉目光的注视之下。
从伊朗人的言谈中,你可以感觉到他们对前国王统治时期是怀旧多于遣责,那态度就有点像现今的中国人在缅怀民国。我们经过德黑兰大学,琪琪说这是王后建立的。我们走过德黑兰的地标性建筑自由塔,琪琪说这是由王后主持招标建成的,最后选中的方案是由一个大学生设计的,既有艾菲尔铁塔那样的西方元素,又很好地融入了波斯风格,它在国王时期是伊朗的象征,革命之后还是伊朗的象征,不过把名字由王后塔改成了自由塔而已。看着街上行驶的汽车,我们问伊朗国产汽车的品牌是什么?回答是:PROUD(自豪)。琪琪接着说:“在国王时期,因为和西方工业合作,伊朗能生产很不错的汽车。革命之后,把外国资本赶走了,就只能自己生产PROUD汽车,这种汽车虽然名字叫自豪,但是质量一点也不让人自豪!”从这种言谈中,你可体会到个中三味。
我们在伊朗的行程是从德黑兰飞往东南方地处较偏的城市克尔曼,然后一路驱车到亚兹德、设拉子、伊斯法罕,再回德黑兰离开。从飞机上看伊朗大地,是一片混沌的干旱荒原,大地上仿佛有千百条水流的痕迹,但是看不到一条有水的河流。只在飞机降落克尔曼机场的时候,才看到一些绿洲的景象。但是就在这样一个缺水的地方,却有一座以水著称的王子花园,在伊朗像这样传统的波斯风格花园共有七座,据说这是规模最大的和最漂亮的一座。
琪琪给我们解释什么是波斯风格的花园:首要因素是要有水,而且必须是流水。这水以梯级形式从北流向南,或从东流向西,或者两股流水呈十字形交叉。整个花园以水流为中轴线来分布,树木、花圃、草地铺展其间。就以这个王子花园来说,进门处是一座黄色的二层骑楼,廊柱拱门玲珑剔透。门前有个水池,是园中水流的出口。进入园门,迎面便是一条长长的流水台阶,层层台阶上都有喷泉,在一层层落下的水流那一端,是一座与进门处的骑楼相对应的白色二层建筑,廊柱秀美,拱门通透。游人入园,逆水流方向拾级而上;出园则顺着潺潺流水漫步下行,两边的树木花草间,可供游人随意小憩。琪琪说这样风格的波斯花园,在两千多年前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就已经有了。回想一下曾在西班牙格拉纳达看过的那个美仑美奂的阿尔罕布拉宫,北非阿拉伯人建造的水流和喷泉,的确应该是从波斯人这里学来的。琪琪自豪地问:“这样的花园,像不像天堂?英语中天堂这个词Paradise,就是源于波斯语啊!”
在这个四面都是干旱地带的城市里,还有一样与水有关、被波斯人建造得美仑美奂的东西,就是浴室。克尔曼城市不大,游客不算多,但它的巴札却不小,巴札所在的甘吉阿里.汗建筑群,其精美漂亮远超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札。在巴札拱廊建筑的地下还有一处更精美的建筑,就是浴室。波斯人的浴室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大澡堂子,而是一个华丽的地下宫殿,有不同功能的厅室和水池,拱顶结构线条流畅,墙壁瓷砖细腻绚丽,铺地和砌池的大理石近乎半透明,显出高贵而温馨。这里是古代波斯商人和贵族们聚会、叙谈、休闲、放松的地方;改革开放的中国富人们刚开始享受的桑拿生活,波斯古人早就在享受了。
亚兹德是伊朗中部的工商业城市,使这个城市名声在外的是两种塔:
一种是风塔,这是古代波斯人利用空气流动原理建造的一种空调建筑,有风塔相通的厅房,在炎热的夏季可以有效地降低室内温度。市内的风塔公园,名列在伊朗七大花园之中。
另一种叫沉寂塔,在亚兹德城外不远处。风塔是为人的生活服务的,而沉寂塔却是为死人的遗体服务的。所谓沉寂塔,是建筑于山头上的一圈圆形墙体围起的一块平场,场中央有一口深井。古代波斯人信仰琐罗亚兹德教,即拜火教;拜火教习俗,人死后尸体要移至沉寂塔裸陈,让秃鹰啄尽其肉,骸骨经日晒干枯之后投入中央井中。当然现在已不这样处理尸体了,所以亚兹德城外的沉寂塔已经真正沉寂为遗址。
但在亚兹德还有拜火教的神庙存在,庙堂中还燃着圣火。拜火教是波斯古老的宗教,由古代先知琐罗亚斯德创立。其经典《阿维斯陀》,亦被称为波斯古经。琐罗亚斯德的另外一个译法是查拉图斯特拉,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借这位古波斯先知之名,来宣扬他自己的思想。这两个哲人相差了两千多年时间,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雅利安人。琐罗亚斯德于公元前六世纪收古波斯国王维什塔斯巴为徒,是波斯人信奉拜火教的开始。在后来由居鲁士大帝开创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拜火教是国家崇奉的宗教。
公元七世纪阿拉伯人摧毁了波斯人的萨珊王朝,以自己的宗教取而代之,此后被征服了的波斯人总体信奉了伊斯兰教,只有少数拜火教徒残存于亚兹德和克尔曼等地。十世纪后,拜火教徒移居印度境内古吉拉特,称为帕西人,本来地位低下,但在英国统治时期开始经商,并按照西方模式办企业和慈善团体,较好地融入现代社会,他们从经济和政治方面支援伊朗的拜火教徒。
伊朗人当初是被迫改变宗教的,至今有些人仍对失去了拜火教耿耿于怀。就拿我们的导游琪琪来说,她的信仰当然是通行于现在伊朗的伊斯兰教,但作为一个波斯人,她谈起拜火教时充满了追慕与惋惜——毕竟拜火教是由波斯人自己创立并流传久远的本土宗教,而伊斯兰教却是外来征服者强加给波斯人的。伊斯兰教成为伊朗国教的事实看来已经难以改变,但是波斯人对自己祖宗的宗教,总是有一份缅怀之情!
设拉子,伊朗南部的历史文化名城,曾经盛产葡萄美酒和诗人,如今葡萄酒产业已不复存在,而诗人也已逝去,只在这里留下了很多诗人之墓。在设拉子,有两个场景加深了我对伊朗的了解——
第一个是关于人们生活的状况:从房间窗户望出去,我们所住酒店的街对面是一个公园,一天清晨我走到公园里去散步,看到公园里到处支着露宿的帐蓬,旁边堆放着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许多露宿早起的男男女女正在公共卫生间里忙着洗漱。还有一些人没搭帐蓬,和衣裹着被褥就睡在长椅或台阶上。我感到奇怪,早餐时问琪琪,伊朗人的这种露宿方式是否是某种节日风俗?琪琪说这与节日无关,就是普通民众的旅游方式:他们离开家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玩,住酒店和旅馆对他们来说太贵了,所以只能露宿于公园或街头。
第二个是关于自然环境的状况:从设拉子的城市地图上看,沿我们酒店外的大路走不多远就是一座桥,桥下是穿城而过的河流。自从到了伊朗,除了在波斯风格的花园里有流水之外,我还没有看到一条河流,于是另一天早上我兴致勃勃地去看这条流经名城的河,使我大感失望的是,在地图上用蓝色标出的河流,在现实中却是一片干涸的河床。人类的城市,大多依河而建,设拉子也应该是如此,但是它所依傍的河,却没有了水。
离设拉子约五十公里的地方,是波斯帝国最大的古迹遗存——波斯波利斯,这是一座比中国秦朝阿房宫还要早的壮丽皇宫,于前331年被征服者亚利山大焚毁,但从留下的众多石柱、石础和宫殿石墙上的精美浮雕,还是可以遥想当年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富丽堂皇。同样离设拉子不太远的地方,还有一处历史遗存更能让我发思古之幽情,这就是波斯帝国的创立者居鲁士大帝的陵墓。
居鲁士大帝被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称为“波斯之父”。他于公元前550年起兵造反战胜他的外祖父米底王,继承王位后先攻破吕底亚首都萨狄斯,后攻克巴比伦城。据圣经旧约记载,居鲁士释放了被掳于巴比伦的犹太人,并将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从以色列圣殿中掠夺来的器皿还给犹太人,使他们返回家园重建圣殿。他对其他城邦也同样宽大,从而赢得当地人民的好感。此后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和巴勒斯坦都成为他的领土,小亚细亚的西利西亚王国也与波斯结盟。居鲁士依靠军事实力和外交手段建立起一个规模空前的大帝国,横跨亚非欧三大洲。但他以怀柔之心统治,使米底人与波斯人在二元君主制度下和平共处。后来居鲁士率兵攻打游牧民族马萨格泰人,俘获了女酋的儿子,女酋的儿子自杀,女酋发誓报仇,于前529年在交战中杀死了居鲁士,据说还把他的头割下来浸泡在盛满鲜血的皮囊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居鲁士贵为帝国的君主,怎么会被敌方割去头颅?除了这位皇帝在作战时亲临战阵、身先士卒,恐怕找不到别的解释,在对他的悲惨结局扼腕叹息的同时,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
和波斯波利斯皇宫的极尽奢华不同,位于故都帕萨尔加迪的居鲁士陵十分简朴,只是几层石阶的上面,放着一个石头墓室。二百年后,可以与其媲美的另一个征服者亚历山大挥军横扫欧亚非三洲,摧垮了波斯帝国,烧毁了波斯波利斯的皇宫,却对两个世纪前的这位征服者惺惺相惜,不但没有毁坏居鲁士的陵墓,甚至还下令加以修葺,使之从两千五百前一直完好地存留至今,成为波斯人历史和精神的一个象征。
即然说到了居鲁士大帝,不妨从他往下简单梳理一下波斯的历史:
阿契美尼德王朝历经大流士一世、薛西斯这两位著名的皇帝之后,在命运不济的大流士三世手上终结于亚历山大的征服,波斯被亚历山大的部将塞琉古建立的王朝所统治。
取代塞琉古王朝的安息帝国也很厉害,罗马帝的统治者之一、以镇压斯巴达克斯起义闻名于世的大将军克拉苏,就是死于对安息帝国的征战之中。安息人听说克拉苏嗜金如命,便将金子熔化了灌进他的喉咙。
安息王朝的后继者是萨珊王朝,以琐罗亚斯德教为国教,采取中央集权制,各省官员直接对王室负责,艺术普遍发展,宫殿富丽堂皇。
到了公元七世纪,改变波斯历史的伊斯兰教出现了,阿拉伯人一手持剑,一手持古兰经,征服波斯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部分。阿拉伯语成了通行的语言用于宗教,伊斯兰教取代拜火教成为国教,大量的清真寺开始兴建,许多是由拜火教寺庙改建而成。
在波斯被阿拉伯人征服一百多年后,阿拉伯人庞大的阿拔斯帝国的统治者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借助波斯人和波斯帝国的许多传统管理方法来治理国家,波期人在政府中取得支配地位,所以阿拔斯帝国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波斯帝国的重建和波斯文化的复兴。波斯人在阿拉伯人的帝国之内,由其授权重建了一个萨曼王朝,名义上承认阿拉伯帝国的宗主权,仅向哈里发进贡和报告军务。
但好景不常,这个波斯人重建的国家在十世纪末被两个穆斯林突厥人的势力瓜分,几十年后同为穆斯林的塞尔柱人推翻阿拔斯人的统治取而代之。十三世纪蒙古骑兵如潮水般巻来,元世祖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摧毁了阿拉伯人的帝国,波斯被纳入蒙古人伊尔汗国的版图。
经历了种种历史翻覆之后,十六世纪刚开始,波斯人终于又一次建立了属于自己民族的萨法维王朝,史称波斯第三帝国。在此之前波斯人改信伊斯兰教已经长达九个世纪,而且自哈里发帝国开始掌握政权的都是伊斯兰教的主流逊尼派,但波斯人的萨法维王朝上台伊始就宣布非主流的什叶派为国教,并开始了什叶派教义的大力推广,这就有一个问题:波斯第三帝国为什么要推行什叶派?什叶派和逊尼派到底有什么区别?
简而言之,逊尼派是伊斯兰教的正统,推崇哈里法。哈里发原意为“继承人”,是穆罕默德去世后,穆斯林国家的政、教首脑和统治者。而什叶派推崇伊玛目,伊玛目原意为“师表”,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代表,负责保卫信仰,管理政务。穆罕默德于632年死于麦地那,他的两位岳父阿布.巴克尔、奥马尔、女婿乌斯曼和另一个女婿阿里相继成为四位哈里发。什叶派认为在四位哈里发中,只有阿里才是伊玛目,才应该是穆罕默德的正宗继承人。伊玛目阿里对首任发里哈并不服从,当时只是顾全大局才没有坚持自己的权力要求。在第三任哈里发乌斯曼死后,麦地那的穆斯林立即拥立阿里为哈里发。但公元660年的一天早晨,阿里在清真寺做早课时被反对派用毒剑砍伤后死去,之后阿里之子侯赛因起兵反抗被杀,从此拥护阿里家族的人组成什叶派,同占伊斯兰教多数的逊尼派相对抗。
什叶派认为:伊玛目由真主借着先知任命,是真主所选定。从阿里开始,共有十二个伊玛目。伊朗人信仰什叶派,明面的理由是最后一个伊玛目葬在伊朗,而更深一层的原因可能是不愿自己的波斯文化被阿拉伯文化彻底同化!
萨法维王朝到了阿拔斯大帝时期,帝国的政权和什叶派教权都已如日中天。
阿拔斯一世1588年继位。他建立了主要由格鲁吉亚、亚美尼亚人等组成的新常备军,1598年大败乌兹别克人;1602年起连败奥斯曼帝国,收复疆土。他将首都迁至伊斯法罕,大事修建,使那里很快成为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据十七世纪居住于此的法国商人记载,当时市内共有162个清真寺,48所学校,273个公共浴池,1800多家商队客店。
好了,说历史说到了伊斯法罕,作为旅游者的我们也到了伊斯法罕。
伊斯法罕,是伊朗所有城市中最美丽、最有文化意味、最具波斯风情的。从伊朗人的一句谚语:伊斯法罕半天下,就可以知道伊斯法罕在伊朗的地位。
伊斯法罕的街道被法国梧桐的树荫所遮盖,很像南京的林荫道,只是在那里生长的法桐树叶更像枫叶。伊斯法罕的公园里绿草如茵,公园里市民在长椅上休憩,古代诗人和哲人的雕像在一边沉思。伊斯法罕有美丽的皇宫和漂亮的花园,萨法维王朝的四十柱宫就座落在一个前后都有大水池的波斯花园之中,原本二十根廊柱经水面一映便成了四十根。更妙的是在宫殿的内墙上绘满了壁画,除了几个大画幅是表现皇帝带兵打仗的,其他的全是表现俊男美女们在山边、树下、园内、房中饮酒作乐的,这说明波斯人确实有着悠远的饮酒文化。壁画中原来还有一些乐舞着的裸女,在革命以后被迫穿上了“衣裳”。
伊斯法罕市中心的伊玛目广场,不但是伊朗最大最美的广场,恐怕也是世界上最大最美的;就我看过的欧洲城市广场,也只有波兰旧都克拉科夫的中心广场在大和美两方面能够与其相比。广场呈长方形,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水池,儿童们可以在里面戏水。水池四周是草坪、花树、供步行者休息的长椅和供马车行驶的道路,再往外,由一圈都是双层拱门的房屋围起,房内长廊即为大巴扎,四周相衔,内外相通。广场一侧有个观礼台样式的高楼,那是阿拔斯大帝招待客人和看马球赛的地方。观礼台对面的伊玛目清真寺,则是皇帝独自做礼拜和静坐沉思的地方,同样是以蓝色为基调的圆形拱顶,我觉得这个清真寺比伊斯坦布尔的那个世界闻名的蓝色清真寺还要美丽得多!
伊斯法罕最使我期待的地方,是它的河边。在伊斯法罕的地图上,有一条蓝色的扎因达鲁德河穿城而过,河上有数座古桥连接两岸,最有名的两座是赫居桥和三十三孔桥。介绍伊朗的旅游书上有这两座古桥的照片,都是石筑砖砌的双层廊桥,下层桥孔供河水流过,因为河水平缓,在河水漫流的同时行人也可以涉水而过或停下濯足。上层的桥孔供行人过桥时休憩观光之用,车行的通道在上层两边桥孔的相夹之中。这样的桥,已远远超出了一般桥梁的功能,除了供人车跨越河流之外,还成为伊斯法罕最具风情的城市景观。但来到桥边河畔,我深深地失望了——就像我在设拉子看到的那条河已经成为干河床一样,伊斯法罕的这条河也完全干涸了,空留下美丽的古桥座落在一片裸露的沙石上,连一汪水也没有!
琪琪就是伊斯法罕人,我问她怎么会这样?她说这条河已经断流二十年了。在她八岁之前,河里是有水的,后来政府在上游筑了水坝,河水就被截断了。伊斯法罕人也曾游行抗议过,开始政府在每年的某些天里,或每隔一两年的一段时间,还会象征性地放一些流水下来,放水的日子对于伊斯法罕市民来说就像庆祝过节一样,人们到桥边趟水玩、观河景。但再往后,河水就彻底没有了。
那天在赫居桥边时是黄昏时光,夕阳西下,斜光照进桥洞,桥下有游客漫步,老人唱歌,本是一幅很温馨的景象,但这景象是放置在一条美丽河流的尸体上,就让人感觉不是滋味了。再转去看三十三孔桥时,暮色降临,我的心情更加昏暗,没有情绪像看赫居桥那样走过去走过来,只是坐在河畔长椅上,看着长桥上的灯火发呆,一些忧伤的诗句,便从心里慢慢地流了出来——
为伊斯法罕唱的贊歌与挽歌
伊斯法罕,天下之半,伊斯法罕,波斯之冠,
伊斯法罕,柔肠百转,伊斯法罕,风情万般!
你的芳名,当是惊艳,你的容颜,宛若梦幻,
你的广場,阳光灿烂,你的巴扎,色彩斑斓。
扎因达德鲁河穿城而过,你们曾有过多么迷人的热恋;
千百年的生活枕河而居,你们的婚姻和谐而美满!
但是,我是多么不愿说这个但是,
你这曾经的天下之半,如今却少了那翩翩的一半;
曾经的亲密爱侣,在历史的迷途上失散;
那忠诚的情人扎因达德鲁,已无奈地离开你很远很远!
是的,你巴扎里的市声依然喧闹,
你清真寺的圆顶在阳光下依然班斓,
但我却在你美丽的面纱之下,
看到了你不愿示人的
忧郁的容颜!
黄昏,我来到赫居挢边,看夕阳照着干河床的伤感;
有一群老人在挢孔中唱歌,歌中的欢乐却属于昨天。
我站在守桥的波斯狮旁,在想像中显影你湿润的底片;
我久久地凝视着河底的裸石,心情像河床一样干旱!
我只是一个远来的旅人啊,为什么我的心竟如此伤感?
你可以回答我吗?伊斯法罕!
你虽然失恋已久,却在无奈地笑着,
我知道,虽然河流断了,生活的车辙还得艰难向前。
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个但是,
伊斯法罕,虽然你并不缺吃少穿,或许也并不拮据于金钱,
你的声名依然播扬很远,仍有各方宾朋前来一睹芳颜,
但只要那三十三个桥孔,朝向源头望眼欲穿,
缺失了真正的水泽,心的一半便沦为荒原!
哦,伊斯法罕,
虽然我不是一个伊斯兰教徒,但我愿向穆斯林的真主祈祷,
让那久违的波光归来吧,哪怕,哪怕仅仅没过脚面!
让孩子可以戏水在河里,让青年可以照影在河边,
让失散的天妻重新聚首,让失恋的情人重拾爱恋!
让那些美丽的候鸟飞回来,让那些活泼的鱼儿游回来,
让河水依然覆盖河床,让桥梁仍旧跨越波澜,
让天下之半的伊斯法罕,不再缺失,复归盈满!
哦,伊斯法罕,
欢欣与忧伤各参其半的伊斯法罕,
让我喜欢也让我遗憾的伊斯法罕!
也许我此生,不会再来到你的河畔,
只要扎因达鲁德河,能唱着昔日的情歌,流回他迷人的情人身边,
天涯旅人哪怕离得遥远再遥远,
我的心也会感到
慰藉和平安!
第二天早上,我把这首诗用微信发给琪琪,她默默读着,流下了眼泪。或许诗中有些字句她并不能完全读懂,但一个中国诗人对一条伊朗河流的哀悼之情,她是懂的。
伊斯法罕是我们伊朗之行的高潮部分,高潮既过,我们也该乘飞机离开这个国家了。德黑兰机场外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建筑物,四个高耸的宣礼塔,两个圆形的大拱顶,象一座清真寺,那是霍梅尼的陵墓。从1979年这位宗教领袖发起了席卷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到1989年逝世,他统治伊朗十年,给伊朗人民留下了这个体量巨大的纪念性建筑(感觉其体量比北京的毛泽东纪念堂只大不小),他的政教遗产也由他的学生哈梅内伊继承了下来。
对于那场伊斯兰革命,打个比方说,是夺到政权的宗教当局,给世俗化了的伊朗人重新罩上了伊斯兰的道袍。而通过这次伊朗之行,我知道了,其实普通伊朗人和美国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他们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开放的渴望,如果换一种政治形态,他们融入世界潮流是毫无问题的。在伊斯兰教的黑袍和黑头巾之下,他们有着活生生的肉体,这肉体是波斯人的,其灵魂也应该是波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