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混沌初辟、灵智乍开的岛族,一扭头,瞥见雄踞西岸大陆的大汉帝国,目瞪口呆,惊为高天原(日本神话中的天上世界)。这帮土著眼红心跳,羡慕得发疯,发疯的意思就是铁了心肠,不管路途如何遥远、风波如何险恶,也要跟大汉拉上关系,套个热乎。
这就是取法乎上,见好就学,日本人不甘落后、不怕艰险、谁强就向谁靠拢的作风,一出场就风生水起,如火如荼。
落后有时也是契机——搭帮决心大,走动勤,心意诚,嘴巴甜,哄得大汉满心欢喜,光武帝欣然垂爱,赏他们一个“倭”的封号。
这就等于缔结了宗藩关系,大汉是宗主,岛族是藩属。
“倭”是什么名堂?为什么列藩的使节中有人掩嘴而笑?管它呢——对于既没有名称,又没有文字的岛族——大汉的皇帝是金口玉言,说你倭,你就倭。回头看,岛上那帮死守家园、不敢涉险朝拜大汉的左邻右舍,不是连“倭”毛也没能捞着一根的么。
大汉是神,大汉是主、是师,百事照着大汉做,依葫芦画瓢,不像也有几分样。
一晃几百年过去,见多了,识广了,汉文也识得几升几斗了,“倭”字瞧上去就不那么顺眼了。早先光武帝封“倭”,他们只顾高兴,忘了讨解释。事后听汉人说,这是一个美称,春秋时代鲁国的一个什么王,名字就叫倭。三国时期,魏明帝承旧制,封其女王卑弥乎为“亲魏倭王”。这回讨教了,有善解人意者答复:“倭”字从“魏”,拿掉右边的“鬼”,添上左边的“亻”(人),上有“禾”,下有“女”,比“魏”本身还要喜气,大吉大利!再后来,就是现在,魏国早灰飞烟灭,他们琢磨,“倭”字不像从“魏”,倒像从“矮”,你看呀,“矮”子左边是“矢”,矢是箭,一帮拿着箭的矮人。可不是,咱的确长得矮,当初朝拜大汉时,携带的最引人注目的武器,正是用石器磨制的箭。大汉这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指着光头说月亮哪,不行!不行!无论如何,咱得改!
怎么改?想来想去,想出一个高招。
这就是圣德太子致隋炀帝的国书:“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原文没有标点,句逗是笔者加的。
隋炀帝看了大怒:“混账东西!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
你怒归你怒,嘻嘻,借助国书,咱总归把话撂出去了,通过各国使节,信息也传出去了。我们在东方,是日出之国,你们在西方,是日没之国——这没说错吧。一个日出,一个日没,咱俩平等。
背过身来窃笑,日出东方,光芒万丈,日薄崦嵫,气息奄奄,一褒一贬,说起来,咱势头比你还火辣兴旺。
人总是高看自己,这是天性,国家也一样。
日本偷师中华,从汉偷到隋,从隋偷到唐,从倭偷成大和,从化外土著进化到大化改新。觉着翅膀硬了,胆气壮了,就想着要跟老师叫板,说一声“不”了。公元663年,恰巧朝鲜半岛的百济拉日本挑战对手新罗的靠山大唐,日本觉得时机到了,立马答应,于是,当年八月十七,日军与唐军在白村江狠狠干了一仗。这是日本与中国第一次交手。《旧唐书》记录:“(唐军)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日本书纪》记载:“州柔降矣,事无奈何。百济之名绝于今日,丘墓之所,岂可复往?”日本遭此大挫,这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马王爷有几只眼。于是,放下身段,“纳头便拜”——注意,这就是日本人的兵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学。你不是强大吗,你不是打败了我吗,那么,我就老老实实拜你为师,恭恭敬敬学你之长,这一招十分识时务也十分长记性,十分阴柔也十分阳刚。公元665年,大唐在泰山封禅,日本腆着脸派人参加;公元669年,唐军彻底征服日本在半岛的盟国高丽,日本不仅见死不救,还派河内鲸为“平高丽庆贺使”,前往唐都长安祝贺大捷。
白村江战役之前,日本向唐朝派出过四次取经团。战役之后,终唐一代,日本又派出过十多次(有几次未能成行),频率越来越快,规模越来越大,那是悲壮而又激越的西天取经,冒着两死一生、三死一生的巨大风险,朝野上下燃烧着一个疯狂的信念:把唐朝搬回日本。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有言:“在世界史中,一个主权国家如此出色而有计划地汲取外国的文明,这样的例子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难以找到。”
公元753年,唐玄宗在宫殿接受诸藩使臣朝贺。
按照惯例,各国来使分东西两列而坐:东面,新罗第一,大食第二;西面,吐蕃第一,日本第二。
这一次,日本使臣不干了。他们提出强烈抗议:“自古至今,新罗之朝贡日本国已久。而今列东畔上,我反在其下,义不合得。”
事发突然,司礼官一时拿不定主意。
唐玄宗传晁衡询问:“你说怎么办?”
晁衡是日本留学生,在大唐服务多年,官至公卿,职同顾问,深得唐玄宗的信任。
晁衡当然胳膊肘往里拐啦,帮着自己的国家说话。
玄宗于是拍板,让新罗和日本对调了位置。
新罗使臣有苦说不出,谁让他们实力不如人呢。
这不是一次偶发事件,而是日本处心积虑的谋画。它意味着,从今以后,大唐麾下的头号藩国不是新罗,而是日本。
换句话说,日本已紧随大唐,跃居江湖老二。
老二离老大,只有一步之差。
老二的江湖规矩,肯定是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大。
由唐至宋,日本一直盯牢大陆不放,只是,盯着,盯着,眼神有了急剧的变化。先是少了歆羡,多了纳闷:大宋的文化文明仍然绚丽如花,大宋的防线,怎么就拦不住金兵的铁蹄呢?继而半是焦灼,半是惋叹:眼看她北宋亡于金,眼看她南宋灭于元,闻讯南宋最后一位小皇帝在崖山投海自尽,镰仓幕府上下为之恸哭,哀叹堂堂华夏竟然沦于夷狄之手,崖山之后无中华。
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陈亮词)
哀哉,南宋亡后,最羞于“臣戎”痛于“臣戎”的,恐怕还不是遍地“泪尽胡尘里”的遗民,而是隔海又隔族的日本人。
——关于蒙元取替南宋这段恨史,国人强调的是民族间的大融合、大同化。但那是以后的事,而且并非是历史的必然走向,无论如何,应该承认,在当初、当时,是实实在在的亡国。
当代军事家刘亚洲上将指出:“中华文明曾经是世界最优质的文明。中华文明的青春期在先秦。那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活得神采飞扬,有滋有味。男人特别阳刚,女人特别妩媚。百家争鸣,思想茂盛。不料,一个叫嬴政的男人毅然斩断了中华文化的脐带,于是他以后的男人们都渐渐雌化了。秦代留给我们最坏的遗产是,把思想的对错交给权力评判。汉武帝走得更远。他真的把一个最优秀的中国男人阉割了。这一道深深的刀口,是中国历史特殊的符号,也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
又指出:“中国人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千载以降,无论他们的身体呈现何种形态,灵魂都永远跪着。他们如蝼蚁般卑微地生活着。他们只会匍匐,无论在皇权面前,还是在外国侵略者面前。”
若你不服气,从你做起,男给世界看!
大家都男起来,这个国家才有希望!
紧接着,元军又两次挥戈东渡,企图兼并日本。天公作美,先后两番适时杀来的台风,刮得元军舟覆人亡,狼狈溃退。日本人自古信神道,自称是天照大神的子嗣,而天皇,则是天神在人间的化身,其道以自然崇拜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精灵崇拜),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祇,据说众神有八百万,换句话说,你叫得出名称的万物万象都是神,风,当然也包括在内,“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语),天神保佑日本,“神风”一词,也就此而生。
日本人自打在家门口击溃来犯的元军,自豪、自大、自负感井喷,不,山喷,火山一般喷发:蒙元能征服大宋,而我们又能打败元军,这不是证明,在东方这块土地上,我们日本是最牛气的吗!
老二有理由觉得自家已取替大宋,飙升为老大。
换了谁,恐怕都会这么想。
中国的王朝,走马灯一般,团团转,元朝转着转着,又成了明朝。
日本的天皇一家独尊,“万世一系”。
明太祖即位,不知日本已非复吴下阿蒙,仍以汉唐的眼光看待东夷,他派使前往日本,要求对方继续汉唐的游戏规则,向大明称臣纳贡。
日本斩杀明使,以示抗拒。
朱元璋大怒,扬言发兵东海,荡平日本。
为此,日本摄政王怀良亲王写了一封著名的复书:
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
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
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通篇用的是地道的汉文,可见他们在学习中华文化上下了多大功夫——这是在跟你唱对台戏哩,要玩,咱就拿你祖传的最擅长的绝活玩——匪夷所思而又夷兴遄飞、夷然自若,观其言,高谈阔论,雄辩滔滔,形似扮小、臣服,实则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朱明政权初建,百废待兴,十个指头按跳蚤,实在忙不过来,东征日本的事,也就没了下文。
不了之了,其实是未了,是吃瘪、认输。
这是日本在圣德太子致隋炀帝国书、与新罗在唐玄宗面前争座次以来,对华外交的又一次完胜。
这边厢明朝唱罢,清朝又粉墨登场。
那边厢天皇雷打不动,仅仅是幕府(实际掌权者),由镰仓改为室町,继而又改为江户。
清朝政府厉行“海禁”。
江户幕府强力“锁国”。
只是,世界早进入大航海时代,你想禁、想锁,也是禁不止、锁不住的了。
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发动鸦片战争,敲开了清朝的大门。
稍后,美国又用“黑船”叩关,逼迫日本签定城下之盟。
“礼失求诸野”,亚洲的这一对昔日师徒,今日难兄难弟,不约而同地,把“改革开放”的目光投向西夷。
清朝政府的决策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首倡者乃张之洞,力挺者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史称洋务运动。
日本这边幕府垮台,明治天皇掌控大权。明治政府的决策是:“脱亚入欧”——首倡者乃福泽谕吉,力挺者有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全盘西化,一边倒。
其时,中国瞄准英国的是“吉”和“利”(译名英吉利是也),瞄准美国的是“利”和“坚”(先后译作弥利坚、米利坚),日本瞄准英国的是“英风锐气”(英国),瞄准美国的是物质食粮加精神食粮(米国)。
通俗地说,日本学习西方,是竭力壮大自己;中国学习西方,是竭力装扮自己。
壮大和装扮,一词之差,天上地下。
对此,刘亚洲有十分贴切的比喻:“中日两国同时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但两个国家学习西洋文明,一个从内心革新变化,另一个则止于外形。一个把外来的东西当饭吃,一个把外来的东西当衣穿。当饭吃的消化了,强身健体;当衣服穿的只撑起了一个模样。”
笔者于此想特别指出:日本脱亚入欧,脱的是什么?是亚洲儒教文化核心的仁义。入的是什么?是欧洲殖民主义的丛林法则、嗜血精神。而中国学习西洋文明,完全是迫于鸦片战争丧权辱国的教训,旨在购来坚船利炮,壮大天朝声威。
中日两国,从一开始转型,目标和手段就大相径庭。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战争是对国力最无情的检验。
1894年,清国北洋水师和日本联合舰队在黄海摆开战场。
这是日本积若干世代下的一着大棋,岛国资源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为图谋发展,他们的目光一直盯牢大陆。
此战,中方称为甲午战争,日方称为日清战争。
这是中日自白村江战役以来,又一次正式对垒。
战争结果,恰好掉了个个儿,中国大败,日本大胜。
大败的代价是: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外加签定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赔偿日本军费二亿两;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等等。
清国自此加速滑向半殖民地的深渊。
大胜的收获是:日本藉此吃撑了肚皮,肥得流油,跃为亚洲唯一的新兴资本主义强国。
——2015年秋冬,报载,在辽宁丹东港海域,发现当年壮烈沉没的致远舰的残骸。
纵一百二十年的潮涌浪卷,也洗刷不去民族记忆深层的奇耻大辱!
回放两个历史小镜头:
1896年6月25日,即甲午战争之后的第二年,中日《马关条约》签定后的次年,战争的指挥官和签约的当事人李鸿章访德,会见德国前首相俾斯麦。
出于套近乎,李鸿章说:“在中国,常有人拿我和您相比,称我为东方俾斯麦。”
李鸿章不知道,早在甲午战争之前,俾斯麦就已把他看透看扁,俾斯麦曾对人指出,中国和日本的竞争,日本必胜,中国必败。他的解释是:“日本到欧洲来的人,讨论各种学术,讲究政治原理,谋回国做根本的改造;而中国人到欧洲来,只问某厂的船炮造得如何,价值如何,买回去就算了。”
是以,李鸿章满腔热忱,讨得的只是冷冷的一句回答:“在德国,没人说我是欧洲李鸿章。”
——笔者查阅搜狗百科,李鸿章名下,赫然标注的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视其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慈禧太后视其为‘再造玄黄之人’,与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并称为‘中兴四大名臣’,与俾斯麦、格兰特并称为‘十九世纪世界三大伟人’。
日本没有哲学(大家都这么说),但有眼光、血性。
中国有哲学,中国人的眼光、血性呢?
呜乎,堂堂中华岂无男儿!
民族的大遗恨,多由老朽不堪的颟顸[mānhān]酿成!
又,1898年10月,伊藤博文和张之洞在武汉会晤,这两位本国的革新大员是否惺惺相惜,搁下不表,但说张之洞的幕僚辜鸿铭同伊藤博文的一番舌战。
当然是张之洞安排的。两人见面,辜鸿铭取出一部《论语》英译本,是他的新作,刚刚出版的,他知道眼前这位日本首相留过半年西洋,识得几打蟹行文字,就郑重送给他。
伊藤接过去,瞅了瞅,掂了掂,旋即撂在一旁,端起胜利者的架子,语带讥讽:“先生留学欧美,精通西学,难道不知孔子之教能行于数千年前,而不能行于当今吗?”
辜鸿铭知来者不善,好在他是老江湖,辩才无碍,舌锋犀利,他微微一笑,接着伊藤的话说:“孔子的思想,就好比加减乘除,几千年前是三三得九,几千年后依然是三三得九,并不会三三得八啊。”
伊藤一愣,孔教和数学怎会扯到一起,这是什么逻辑?一时转不过弯,僵在那里,无言以对。
辜鸿铭趁机敲打:“不过,阁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三三得九也有不正确之处。比如说,我们向洋人借款,三三得九却七折八扣变成了三三得七。还钱时,三三得九却连本带利还了十一!嘿,我真是落伍得很!”
——实在不明白张之洞为何要安排辜鸿铭出场?我总觉得,他的弘论近乎诡辩。
我甚而觉得,鲁迅笔下的阿Q,也有辜鸿铭及其后台张之洞的影子。
亚洲的老大,还不是世界的老大。
日本虽小,却不乏称霸世界的野心。
他们的策略,就是傍老大,吃准、咬定、咀嚼、消化之后,再伺机超越。
细审明治以来一百多年的历程,日本先后傍上三个强国。
起先是英吉利。十九世纪末,英吉利还是全球霸主,号称“日不落帝国”,日本虽然号称日出之乡,哪及人家走到哪儿都有“米字旗”下的阳光普照,所以日本就拼命傍英吉利,缔结《日英同盟》。
日本依仗约翰牛,打赢了日清战争、日俄战争。尔后,一次大战,日本根据《日英同盟》,加入英、法、俄、美等国组成的“协约”阵线,与德国、奥匈帝国为首的“同盟”集团对垒。这是一场帝国主义之间争权夺利的战争,最终,“协约”方获胜,日本趁机掳走了德国在我国山东的权益。
二次大战,日本傍上了日耳曼战车,与德、意结成罪恶的“轴心”——且听希特勒在发动二战前的一番叫嚣,他说:“这是向东扩大我们的生存空间的问题,因此要并吞波兰!不管这个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毕竟,强者永远是对的,我们要野蛮地达到我们的目的!”东条英机和希特勒是一丘之貉,他发动战争时的狂言是:“人生一世,下这么一次从清水寺的平台上纵身而下的决心是必要的(从前日本人常从那儿跳崖自杀)。”
与之同时,美、英、法、苏、中等国,则被迫结成反法西斯“同盟”。
二战的结果,现在大家都知道的了。日本,作为法西斯头子之一,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失败:不仅把原先吞进肚子的侵略战果统统吐出(冲绳除外),自家的本土,也被盟军中的一方美军占领。
天皇亦由神降格为人。
二战期间,日本也曾乞求神助,其童子军敢死队,即以“神风”命名,奈何天照大神不再显灵,敢死队员一个个有去无回,全部化成了鬼。
日本人不愧为“鬼子”,其神道还派生出另外一种信仰:人死成佛。他们把殉难者的亡魂供奉在神社,当作佛来祭祀。
这就是战斗力,它使敢死者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也使殉难者的家属得到心灵的慰藉。
换言之,即从乞求神助到乞求鬼助。
二战结果,对于日本,说白了,就是亡国。
以后的发展,有点类似于当初的“开国”:日本面对作为“鬼畜美英”之主角的美国的军事占领,始于被迫无奈,继于顺从配合,终于主动依傍。正所谓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化恶敌为盟友,视废军为机遇,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又一跃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名副其实的得“鬼”之助。
前文说过,傍大的终极是为了超越。
上世纪八十年代,恰值“鬼美”陷于经济停滞和通货膨胀双重困境,得此机会,石原慎太郎、盛田昭夫联手抛出《日本可以说“不”》,书的副标题就叫“新日美关系的对策”,指名向“鬼美”叫板。与之同时,日本的房地产业大举进军美国,三菱地所收购了纽约时代广场上的洛克菲勒中心,索尼公司买下了著名的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亿万富豪横井英树把象征纽约心脏与灵魂的帝国大厦纳入麾下。有人不无夸张地形容:“从洛杉矶的地平线看过去,全是日本企业的资产。”
那个时候,日本人动不动就挂在嘴上的一句英语是:“JapanisNumberOne”(日本第一)。
虽然不是在军事上,至少也是在经济上,日本人尝到了报仇雪恨的痛快。
他们以为,“美国的世纪”已经成了过去,接下来就要轮到“日本的世纪”了。
曾几何时,日本自身的经济泡沫一破灭,陷入“失去的十年”、“失去的二十年”(也有人指出是哀兵计,烟幕弹,这个意见值得重视,因为一个主动唱衰自己的民族,必然有其强烈的自信,或叵测的居心),便又乖乖扮作“鬼美”膝下的小喽啰。
日本人的傍大习性,也就是强权崇拜,仗势欺人,是渗透血液、沦浃肌髓的——你该记得他们起步阶段的傍汉傍唐。早稻田大学历史学者依田憙家指出:“中国在导入他国文化时,总担心被别的国家侵略。日本不然,我们不懂得什么叫文化侵略。如果说全面导入外国体制就是被文化侵略,那日本就是被侵略很久了,也可以说一直在被侵略。”
插一段闲话。一位日本学者跟我说:在富士山顶观看日出,油然想起开天辟地的“开国”仪式。他解释:一是日本最高,3776米,站上顶峰就是壮举;二是看红彤彤的太阳从海面腾地一下蹦出来,特具诞生感、神圣感;三,人在此时,舌尖上最容易弹出的两个字,就是“日本”。
日本,顾名思义,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问题来了,那每天把太阳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把它送上茫茫天宇的万顷波涛,果真属于日本列岛的海域么?我提出质疑。
该学者大笑,他说,日本人不会这么想。
怎么不会?当然会!一定会!日本人都是鬼灵精,站在富士山顶看日出,稍微具有一点地理常识的,都会想到太阳是从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升起。
在这里,重要的不是地理概念——早期的地理概念已被大航海时代淘汰,因为地球是圆的,东方之外总是还有另一个东方——而是政治概念,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日本依傍“鬼美”的格局不会改变。
至于将来的将来,日本会不会和“鬼美”翻脸,报当年的“原爆”之仇呢?
极有可能,日本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睚眦必报。夏目漱石笔下的人物一语道破:“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忍耐,沉默,爆发,高仓健式的演戏风格,扣的正是日本人的心路。美国学者、曾任驻日大使的赖肖尔洞察:日本人每一次学习他国,最终都转化为对抗。
又,刘亚洲指出:“(19)70年以来,日本右翼政客每次参拜靖国神社,骨子里都有挑衅美国的意味,因为那些甲级战犯正是被美国人逮捕并处死的。”
再又,日本政客每每爆出“成为美国第51州”的惊人之语,不要以为他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主权、出卖祖国,才没有那么儿戏,骨子里,他或许是在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算盘,琢磨着有一天来个“乾坤大挪移”,把美国纳入日本。
归附也是兵法。
2016年2月17日,日本自民党法务部会长丸山和也在参院宪法审查会上不就说漏了嘴,明确点题:日本如果加盟美国,成为她的第51个州,以黑人出身的总统奥巴马为例,谁能否认,将来就不会由“日本州”诞生的人当美国总统呢。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个汉字,就是“忍”,“忍”的底牌,是心窝窝里掖把刀。
撂下日本的傍大,回到中日关系的话题。
早在宋亡之际,日本就觉得汉文明不过尔尔,“彼可取而代之”的了。
明亡,更觉得中华文化名存实亡,日本才是继承汉唐文明的正统,日本是“华”。江户前期学者山鹿素行(1622~1685)就直接说:“只有日本才是中国。”(即以地名而言,他们本州西部的一个地区就叫中国,西南的一个大岛就叫九州),在他的眼里,中华已沦为夷狄鞑靼之乡。
甲午战胜,越发不把中国放在眼里,他们自认是神的后代,是亚细亚的精华;而中国,是东亚病夫,简直不堪一击:将官士卒,一触即溃,一打就逃;或“如死猪卧地,任人宰割”(李鸿章的幕僚罗丰禄语);福泽谕吉讥笑,“支那人民怯懦卑屈实在是无有其类。”
甲午战争也惊醒了中国的有志之士,他们承认中华已经落后,日本远远跑到了前头,因此,痛下决心向“日本鬼子”学习。对于死爱面子的中国人,这个决心是撕心裂肺的。但是,心再痛,肺再炸,也要咬牙东渡。正是:“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周恩来诗)
当然,赴日取经的中国学子,在领教彼邦“大日本梦”的同时,也免不了饱尝落后挨打、弱国无尊严的滋味。郭沫若在自传体小说《行路难》中,记下了留学日本时遭受的屈辱,他写道:
“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在说这‘支那人’三字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尽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
“生于忧患”,“多难兴邦”,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一次又一次的痛,诸如“二十一条”要求、“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二战”,也促使古老的中华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正如恩格斯所言:“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这期间,最飙炳显赫的一件大事,就是诞生了中国共产党,以及她领导下的人民军队。历经二十八年艰苦鏖战,终于催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年10月1日,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全世界都为之隆隆震动!
不信,你去问日本人。
在这个意义这种角度,我们永远需要毛泽东。
——算账要算大账,零头与小数点以后的账,不是不算,而是要分清本末主次。
彼消此长,大势所趋。
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
七十年代末,中国再度实行改革开放,日本积极配合。
这感情是复杂、斑驳、多姿态、多层次的。
这表现是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
“一衣带水”窜红,晋为显词、口头禅、流行语,成了那个年头那段关系的不二注脚。
一团乌云,出现在九十年代末,本世纪初的东亚天空。
这里有一个大背景:九十年代以来,日本经济出现持续低迷,GDP从世界老二滑至老三;而取替她的,恰恰又是不久前作为“扶贫对象”的中国。
正应了风水轮流转,格局仿佛在一夜间返回大唐。尽管我们知道,单纯的GDP总量说明不了实力,因为中国的人均GDP比日本还差得远,以2014年为例,中国是6747美元,居世界第84位,日本是38491美元,居世界第24位,更何况,我们的GDP在很大程度上是炒地皮炒出来的,卖资源卖出来的,含金量大打折扣。但它毕竟传递出一个信号,在历经鸦片战争,尤其是二战以来的千挫百折之后,中国终于成功崛起,驶上了高速发展的轨道。——谁对此最敏感?对手。在东亚,首数日本。
明治以来,日本一向以亚洲霸主自居,即使二战惨败,他们也只承认输给美国,而不是中国。因此,面对日中经济总量的逆转,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会田雄次在其所著《日本人的意识构造》中分析:“对于日本人来说,有一种为邻人的不幸而感到高兴的心理,这种心理尤其比欧洲人强烈”。那么,对于邻人的成功呢?会田雄次没说,而《魔鬼词典》替他说了:“不幸有两种,一种是我们自己的不幸,一种是他人的好运。”
顺便说一下,对于二战,他们(战后的绝大多数当权者)只认输,不认错。因为,认输,只是武力上的事,异日准备好了,还可卷土重来;认错,就涉及道义,就得承认侵略,就得道歉。所以,他们决不认错,因而也决不道歉。
借用松下幸之助的话:“胜利是坚持到了胜利的那个时候才是胜利,失败则是从承认失败开始。”换言之,在日本某些当权者看来,只要坚持不认错,不道歉,就不是侵略。
日本某些“智者”的反思,也仅止于“应该见好就收,不应把战火从中国东北烧向中国全境,更不应和美国直接对抗”,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扑上沙滩的浪都是自海洋深处策动的,简单的事都有复杂的成因。2016年元月,年轻的文化人青树明子撰文谈日本人最喜欢的汉词汉诗,前者为:温故知新,卧薪尝胆,不挠不屈,乾坤一掷;后者为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言者无心,读者有意,将其置于日本战败的大背景下,意味是颇为复杂深长的。我不作臆想,我只看事实,进入二十一世纪,日本方面,围绕着日中两国外交,一系列的纠纷、摩擦竞相出笼,诸如参拜靖国神社、强购钓鱼岛、否认二战侵略、否认南京大屠杀、篡改历史教科书、海洋权益争执、外贸贸易冲突等等;甚至连传说中拿破仑当年针对中国说的那句“狮子睡着了,连苍蝇都敢落到它的脸上叫几声;中国一旦被惊醒,世界会为之震动”,也要拿出来大做翻案文章,说睡狮指的是日本,不是中国——难道日本自拿破仑说出那番话以来,将近两个世纪,一直是在蒙头呼呼大睡的吗——明知无聊,也要纠缠,摆出的就是破落户的架势:我不好,我也不让你好!套句中国的俗语:“癞蛤蟆跳到脚背上——吓不着你也要恶心你一下!”
写写篇幅就长了——忽听窗外鼓声大作,这是当地(此稿动笔于京都)的一个祈福祛灾的“祭”。拉开窗帘,但见一群浓妆艳抹的男女,沿小街手挥足踏,狂歌酣舞。日本一年到头有数不清的祭,确证他们曾经有过数不清的劫——这是一种良善而纯朴的民间感情释放。
我一时心血来潮,也想下去凑个热闹,于是,决定本文赶紧煞尾:
实事求是,日本这个民族有值得中国人反躬自问、揽镜自照的长处:她奋发,她不甘落后;她血性,她勇于牺牲;她抱团,她齐心协力;她坚韧,她锲而不舍;她认真,她一丝不苟;她卫生,她嗜洁成癖……如果她顺应“宇宙的意志”(稻盛和夫语),向善的方向发展,有理由赢得世界各国的尊敬。
也有致命的短处:岁月作证,某种时段,某种态势下,他们奉“狼道”为正道,视扩张为进取,穷兵黩武,称王称霸,搞得天怒人怨,四面楚歌,到头来,总是走向反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韩国前总统卢武铉说:“与日本这样的国家为邻,是韩国人的耻辱。”毛泽东别具只眼,1956年,他在与访华的日本前陆军中将远藤三郎谈话时说:“你们也是我们的先生。正是你们打了这一仗,教育了中国人民,把一盘散沙的中国人民打得团结起来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你们。”借助毛泽东的明察,不妨说,上帝让日本成为中国的近邻,未尝不是一种恩赐。鉴诸既往,当日本军国主义者悍然发动侵略,兵临城下,她可以逼迫你“万众一心”,“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证之今日,展望未来,设若两国长期友好,和平竞赛,她也不失为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可以鞭策你抖擞精神,风发意气,大体按照奥林匹克竞技的规则,努力向“更快、更高、更强”发展。
毕竟,发展才是硬道理。
千古兴亡,唯此为重。
2016年2月
(本文选自漓江出版社《日本人的“真面目”》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