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忠先生的新著《谁是中国人:透视台湾人与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延续了先生一贯的平允忠厚,在两岸三地认同问题越发呈现出"后真相"的失焦与戾气之际,该书实为解读华人认同问题的锁钥。两年多以前,笔者有幸在北京对先生进行访谈,以《两岸三地的身份认同与普世关怀》为题先后发表于香港、大陆媒体,此次经先生大幅修改,以附录形式收入新著。在先生的众多论著中,这是唯一一篇对先生学思历程与"泛现代"观点的全景式回顾。时过境迁,重读旧篇什,虽然先生"泛现代"信念依旧,我自己的观点却发生了相当的"位移"。本文拟从这一"位移"入手,重新探讨"中国人"认同的建构、解构与变形。
以笔者经验,我们这一代学术青年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泛现代"认同理论的影响。笔者初访林先生时,正处于初出国门的兴奋期,对在西方学界蔚为风潮的这一理论全盘接受。时至今日,笔者仍然以为,与大陆官方意识形态相比,认同理论无疑具有更强大优美的解释力,其对个体生命价值的体认也有无与伦比的道德感染力,但是这套理论的疑点,在华人学界似乎未得到足够讨论。围绕"中国人"身份的是是非非,早已脱离了平心静气的学术语境,成为了另类意义上的"认同"难题。
正如林先生指出的,他的学术研究的理论基点,是安德森的名作《想象的共同体》。按照林先生观点,民族主义始于法国大革命,是一种"建构",在价值光谱日益多元的当代民主社会中,理应逐渐消解,让位于"普世价值"或"普世关怀"。
然而所有治思想史者熟知,截断众流的历史分期是一种"危险操作"。将"民族主义"的起点定在法国大革命,预设了其与当代国家强力操作的共生关系。这种思想史分期,只能在相当窄化的定义下成立。某种意义上的群体认同,是与人类历史同样古老的现象。而对"民族"的观察与研究,在法国大革命前已蔚为大观。比如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的作品就有鲜明的"民族志"色彩,虽然他近似"环境决定论"的民族学观点在政治正确的时空下已被"打倒"。孟德斯鸠和近代很多思想家清楚地认识到"民族"不仅是身份认同,更是客观的物理存在,绝不是单纯的"想像的共同体"。至于从"民族"到"民族主义",无疑在思想、文化、制度各方面都要经历重大跃迁,但是以笔者浅见,还称不上"断裂"或"突变"。认为"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只是现代建构,未免失于偏颇。与其说民族主义是国家强权作用下的全新之物,不如说现代国家对就久已存在的民族观念进行了重大改造。改头换面后的"民族主义",固然有若干前所未见的危险特质,但是仍要放到更广阔的历史脉络中考察。泛现代学者每每流露出的"创世者"情结,似乎当代社会的许多重大现象都是现代性"无中生有"的创造,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
而泛现代认同理论背后的价值观,也值得更细腻的分析。诚然,在一个消解民族主义、崇尚普世关怀的多元认同世界中,人更加"自由"。但是这种"自由"也绝不是免费的午餐。如果我们冷静观察人类生活,就不难得出两个结论:第一,"自由"从来不是有意义的人类生活的唯一追求,对许多人来说甚至不是最重要的追求,若干与"自由"相悖的伦理,如对传统的体认、对权威的服从,永远具有重大价值;第二,当代发达国家的空前繁荣,不能简单归因于对"自由"的服膺与保障,很多自由主义者撷取发达国家的历史经验,证明泛现代认同理论的优越,其实是对复杂历史事实的善意简化。由此出发,民族主义哪怕确实是"想像的共同体",也不能被轻易"打倒"。
西方政治哲学的鼻祖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早已指出:任何城邦的谱系学叙述,都不可避免地带有神话色彩,而神话的背后是暴力与谎言。这种洞见与泛现代认同理论不谋而合。但是柏拉图的洞见亦可做反向叙述,即没有暴力与谎言,就没有创世神话,没有创世神话,城邦即不复存在。而没有城邦,人是否还能享有有意义的公共生活?西方思想史上诸多大家,比如卢梭和黑格尔,都清晰地认识到"公民意识"是人类崇高情感的源泉。这种"公民意识",说的不是当代美国的civil society,而更接近希腊罗马意义上的古典公民。一个能够为城邦/祖国牺牲一切的"公民",在黑格尔和卢梭眼中是最美好最伟大的人格理想型。而与之相对的"普世关怀",只会带来当代社会典型的"无根感"和道德堕落。在泛现代认同理论一家独大的美国学界,所谓"新黑格尔主义""新国家主义"的少数派意见仍然不绝如缕,也正是因为一些学者敏锐察觉到与"普世关怀"孪生的深刻文明危机。而林先生大加称许的欧盟一体化,也在一段时间前触发了欧洲保守派学者的反弹,这篇题为《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的宣言已被翻译成中文在网上广泛流传。
诚然,林泉忠先生长期关心的"边陲东亚",大致应验了泛现代认同理论。近五年风起云涌的港台"天然独",完美展现了(准)民族主义可以在几年时间内迅速建构。但是边陲社会的历史经验能否移植到"古老的中国",不该一厢情愿片言决狱。更有甚者,中国知识精英鼓吹认同理论,往往意在言外,除了借此"隔山打牛"否定法统,还常常是为自己移民发达国家寻找理据。而放眼全球,亦有激进学者以为,消解民族主义的呼声,其崇高的人道主义说辞不过是包裹炮弹的糖衣。与其说民族国家罪孽深重因而必须让位于更高级的"人类主义",不如说其传统疆界已然变成跨国资本必须扫荡的障碍物。在众声喧哗中,关于认同理论的争论已然掺杂了各方利益,这时我们作为学术工作者不得不格外警惕,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丧失冷静客观的学术本色。以笔者本人的思想倾向而论,我无疑仍然倾向于泛现代的认同理论,但是正如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所说:思想问题的出路远没有问题本身重大。对身份认同的思考注定是西西弗式的努力。惟愿学界同仁共同抱有任重道远的谦卑。
我与林泉忠先生相识相知将近三年。先生为我打开了当代国际关系的大门。而我自己长期孤悬海外的生活经验,也迫使我用力思考认同问题。在此,除了将林先生的力作诚恳推荐给读者,更希望通过我的小文抛砖引玉。毕竟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认同的困惑"不会离开华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