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年前,在耶鲁布兰福德学院(Branford College)的草地上,我的老师Giuseppe Mazzotta【1】教授对我说:“永远要像但丁一样去求知,永远不要忘记知识是圆形的,像百科全书一样。”虽然恩师训诲不敢或忘,但是因为我当时没有读过但丁的任何作品,对这段话其实不明就里。现在在意大利交换学习,每天与但丁相伴,常伴案头的还有老师阐释但丁的著作。在研读老师作品的过程中,我发现“百科全书”的概念一直是老师学术关怀的核心。对于之前的谆谆教诲,我这才恍然大悟。
“百科全书”的英文是encyclopedia,意大利文是enciclopedia,如果分析这个词的词源,不难找出中间的cyclo/ciclo,就是“圆圈“的意思。意大利著名的Ottorino Pianigiani词源字典,对“百科全书”的词源有一个言简意赅的解释:Circolo completo delle umane cognizioni, e quindi Opera che contiene le cognizioni più importanti in tutti i rami dello scibile。意即”人类知识的一个完整圆环,即包含了知识所有分支中最重要内容的作品“。老师在研究中,对《神曲》与百科全书之间的关系可谓再三致意【2】。简单来说可以分成两个角度。第一,但丁的《神曲》因为无所不包,从体例上可以理解成某种百科全书。第二,但丁的知识论与宇宙论,既与欧洲中世纪的百科全书传统一脉相承,又对其进行了突破甚至颠覆。
欧洲中世纪的“人文七艺”,不仅是学科分类,更蕴含了一种圆满而精巧的宇宙观。在此处仅举一例。在《神曲》的《天堂篇》中,诗人经过的月球,经老师考证,就对应着七艺中的“语法”(Grammar)。换言之,百科全书也好,人文七艺也罢,都对应着一种宏大的宇宙秩序,而只有符合这种秩序,人才是自由的,所以人文七艺也是“自由七艺”(Seven Liberal Arts)。这种境界,令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无比向往。
而我更加感兴趣的,是这种从知识体系出发的诠释角度,能否应用到中国的文学作品上。与“人文七艺”相似,先秦儒家同样有“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而达到健全理想的人格,用当代话说也需要“全面发展”,所以孔子才会在《论语》中幽默地说“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当然后来的儒士没有向孔子看齐,都去学驾车射箭,然而中国的思想传统中也有一种对健全人格的想象,而这种健全人格,也对应着博雅周正的知识体系。可是仔细想来,我们似乎没有但丁一样的作者,有明确的宏愿去创作一部趋向终极真理的“百科全书”。中国文人的笔记写作,虽然上天入地无所不包,但是更近乎一种“陶冶”或者“撷趣”。
如果一定要找一部书中国的“百科全书”,我愿意选择《红楼梦》。曹雪芹有没有明确的动机创作一部“百科全书”,这个不方便做生硬的比附。但是《红楼梦》里确实包括了当时上流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有一种包罗万有的恢弘气象。而我们如果从“知识体系”出发去理解大观园的世界,也许会得到新的见解。这里的“知识”,并非是局限于案头的“学问”,而是和伦理与行动密切相关的认识世界的门径。正像中世纪欧洲的百科全书,既有为了求知而求知的面向,也是当时知识人宗教生活与世俗生活的指南。
比如,“诗歌”在大观园的生活中到底有怎样的地位?这里有一个矛盾。第二十五回里,探春、黛玉责怪宝玉不该把女孩儿的笔墨传出去。宝玉笑着说:“要是不把闺阁中诗传出去,谁知道历史上有那么多女诗人?”宝玉和探春、黛玉对诗歌的认识显然不一样。诗歌和女德发生冲突时,两种人也会做出不同的取舍。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些问题,比如诗歌是不是一定要“传出去”?诗人是不是一定要让人“知道”?这就牵扯到“名”的问题。如果说诗歌可以打开僵硬的礼教生活的“缺口”,那为什么又要“身为名役”?这种对“名”(fama)的思考,也在《神曲》中长久困扰着但丁。
大观园作为相对独立的世界,有一套完整的审美生活/精神生活/知识生活的设定,这种设定也对应了曹雪芹的世界观甚至宇宙观。正像余英时先生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指出的,必须充分认识到大观园是一个“世界”,而如果提升到“世界”的高度,就和但丁的“世界”有某种暗合。在这个“世界”中,各个知识门类相互勾连,构成了一个“圆环”。但是圆环的各部分之间未必绝对平等,比如在但丁看来,可能神学就比修辞学重要,修辞学只是达到神学的手段。而在大观园的“百科全书”里,诗歌到底占一种怎样的地位?从推动情节的角度出发,诗歌无疑很关键。从文学水准出发,很多名篇像《葬花吟》《芙蓉女儿诔》都是永恒的经典。但是这里仍然可能有一个矛盾,因为如果我们理解《红楼梦》的情节是围绕宝玉展开的(正像余英时先生透过脂批指出,所有的人物都要“在石兄处挂号”),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很微妙的揶揄:宝玉虽然写诗很积极,甚至把诗社的诗拿出去给别人看,但是他的诗通常很差(《芙蓉女儿诔》除外)。可以说曹雪芹在这里开了一个后门,让我们思考诗歌能不能起到审美救赎伦理救赎的作用。
余英时先生提出的“两个世界”,最后当然是现实世界摧毁了大观园的理想世界。红学的一贯理路,是强调作品的“讽喻”(satire),在一个乾坤颠倒的秩序中,被毁灭的往往是高尚的,能够适应的往往是龌龊的。可是这种视角忽略了一个更显而易见的层面,就是从实然出发,大观园确实只能走向毁灭,这是其精神生活、知识生活的结构决定的。
作为在东西传统之间摇摆不定的“夹心人”,我一直在寻找某些普世的文化元素以获得现世的安全感。因此在个人而言,我很感激这种“万物互联”的“百科全书”视角。寻找不同知识门类之间互相勾连的理路,恐怕也是所有知识人的梦想。而我最觉惊奇的,是在当代西方人文学科门类的两端,“万物互联”的观念都获得了最有力的体现。所有学科门类中“最保守”的古典学,其实是一个非文非史非哲的综合学科,其野心在于重现古典世界的种种生活断面。而在另一端,近年来如火如荼的“数字化人文”(Digital Humanities),正是通过互联网把无数相关的知识点联结在一起。作为数字化人文的长期受益者,每当我点击鼠标,我都感觉自己在完成某种奇妙的行为艺术,像掉入兔子洞里的爱丽丝,不知道走向哪里。这时我常常想到,《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作者Lewis Carroll本是数学家。万事万物间奇妙的联系,委实不可思议。
在博洛尼亚的居所,我每天都会想起远在美国的老师。像阅读百科全书一样学习,像编辑百科全书一样构建知识体系,老师的教导,当是我一生前进的方向。
2017年10月30日凌晨于意大利博洛尼亚
注释:
【1】Giuseppe Mazzotta,耶鲁大学意大利语文系史特令特级讲席教授(Sterling Professor),享誉世界的但丁研究权威。
【2】具体可参考Giuseppe Mazzotta, Dante’s Vision and the Circle of Knowledge (University of Princeton Press, 1993), 又见氏著Reading Dant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3)。因非正式学术论文,此处原文不具引。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