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先生是现代著名的革命家和硕儒大师,在晚清至民国年间,其文章勋业,日常举动皆为世所瞩目。他的婚事更是一度喧腾众口,成为报章和人们乐于议论的趣事。那时,京戏名角,当红歌星之流虽也占尽风光,但比起太炎先生这样的文士来,毕竟还有文野之别,雅俗之分,所以太炎先生的舆论风头不在若辈之下。
据太炎先生自述,他在二十五岁,曾“纳妾王氏。”时在光绪十八年,称妾而不称妻,是因为他并不认为王氏是他的正室,有对王氏轻贱之意。一般来说,既在多妻制的旧时代,男人也是先娶妻而后纳妾,太炎先生何以特立独行,正室虚位以待?他的好友章士钊说:“章太炎因幼有羊癫之疾,家人不为娶妻,遂私婢而得子三人。”他在《与吴君遂书》中自云:“无妃匹之累,而犹有弱女三数。”由于他“幼有羊癫之疾”,不仅影响了他科举考试,也影响了他正常的婚姻。王氏身份是婢女,又非“明媒正娶”,所以他始终认为王氏不是他的正式妻子。这对于和他一起生活并为其生育三个女儿的王氏女来说,真是情何以堪!
光绪二十九年(1903),太炎先生三十六岁,在自订年谱中记:“妾王氏殁。”这四个字使我想到了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的《王氏之死》一书,此王氏虽非彼王氏,但作为几近同时代的女人,在男权的巨大阴影下,其日常往事及隐微心迹怕是无人所知了。
又过了十年(1913),太炎先生四十六岁,这时已进入民国,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他见了太炎先生,说,革命已经成功,当年参加革命而识时务的人大多已居显要,住洋房,子女玉帛,如愿以偿,就是你老兄还孑然一身。先生是辛亥革命的功臣和元老,虽然未必有革命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的想法,但依其功劳和声望,怎么也得在胜利的果实中分一杯羹,岂能再光棍一个,游荡江湖?但好位置都被人抢光,袁世凯就因人设位,给太炎先生封了个东北筹边使。东三省当时基本还是一片荒蛮,消息闭塞,百姓散处草野,基层几乎没有政权,自是无边可筹。太炎先生学问大,名气大,资格老,脾气犟,说话无顾忌,袁世凯怕他捣蛋乱说话,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把他打发到关外去了。
清帝退位,革命成功,太炎先生闲下来了。当年有革命的轰轰烈烈,胡虏未灭,何以为家?一旦“岁月静好”,独身的日子就难以忍受了。不久,太炎先生就在报上登了一则“征婚启示”,其文云——
敝人近感鳏况岑寂,欲获一白头伴侣,劻我家室,然必具有以下三者,方为合选。(一)须文理通顺,能作短篇文字者。(二)系出名家闺秀,举止大方者。(三)有服从性质,不染习气者。
太炎先生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是不会顾忌别人怎么看的。当时男女婚嫁之事,尚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则征婚启示对于封闭的中国即便不是第一,也属罕见。所以,立刻引动围观,成为舆论热点之一。报上有一则“应婚启示”回应太炎先生。古人曰:“奇文共欣赏”。此“应婚启示”实属奇文——
太炎先生伟席,阅先生求婚广告,人多难之,妾独不揣,敢效毛遂之自荐。先生其纳我乎?妾本大家闺秀,先君为前清嘉庆朝文华殿大学士。妾幼处深闺,习知古训,内则之篇,列女之传,皆能背诵如流。间或提笔为文,辄洋洋千万言,熔经铸史,博奥渊衍,时下名士读之,皆惊而却走。妾私愿,得当世大文豪而事之,虽死无憾,然以择婿苛,至今犹未字也。乡人之忌妾者,从而造作蜚语,谓妾貌奇丑。妾尝引镜自照,觉色虽黄而有光,面虽麻而疏朗,皮虽皱而纹不长,唇虽阙而露口香,体虽矮而如美人之产东洋,足虽跛而犹能勉强以登床,龋齿一笑,百态千腔,虽古之无盐(古时所云丑女——引者注),不能比其美。即以先生之丰仪,并坐而比照之,恐亦未易分优劣也。先生文名满天下,妾久作侍奉箕帚之想,今何幸得好机会,从容自荐于先生。古人云:修到今生才子妇,不嫌消瘦似梅花。妾苟得侍君子,敢不服劳尽瘁,举凡烧饭、缝衣、扫地、拂桌、铺床、叠被、洗痰盂、倒夜壶诸事,皆为妾应尽之职务,其他劳役,亦无不奉命惟谨,先生于是,勿忧乾纲之不振也。至时下习气,妾实未尝沾染丝毫,迩来时髦女子,动辄为骇人听闻之事,妾实非之。彼以为男女宜平权,妾以为夫犹天也,彼方要求参政,妾以为外言不入于阃。妾行年八十余,誓不再染习气,嫁先生后,当谨守深闺,除事夫服役外,以看经念佛为功课。先生夙精佛学,且必有以教我也。纸短情长,欲言不尽,附呈小影一桢,惟爱我者珍而玩之。妾张别古裣衽上言。
这则以八十老妪张别古之名发出的“应婚启示”固然是恶搞太炎先生,通篇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几欲喷饭。但实在也含对先生讥讽之意。先生征婚条件,第一是要求今之所谓文艺女青年或曰文学爱好者,第二还要名门闺秀,第三要谨守夫为妻纲,服从夫命,不能是沾染时髦风气,要求妇女解放的女权主义者。先生生于新旧交替的时代,以国学自命而又旧习未除,在后之青年看来,当然有顽固可笑甚至迂腐的一面。但先生毕竟学问满腹,名满天下,又是革命元勋,东北筹边使,那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名副其实的“高干”,正当盛年,何愁无紫燕来归。
这一年,太炎先生自订年谱云:“汤夫人来归”。汤夫人者,淑女兼才女汤国梨也。此女系浙江乌镇人,曾在上海务本女校读书。能上这样学校接受系统教育,绝非寻常人家。汤女有同学张默君,其父是老同盟会员张伯纯,和太炎先生相熟。闻听先生有意择偶,就从中作伐,其女张默君牵线搭桥,于是太炎先生的婚事水到渠成。汤女小先生十五岁,论嫁之日,年已三十,十足的大龄女。何以芳龄渐迟,方想嫁人?而且嫁的是曾有家室,膝下有三个女儿的老男人?皆因择婿太苛,错过姻缘。据汤女自述云,其母舅曾为其介绍过一留法归国的唐姓青年,其家乃广东富户,因有亲眷议论,说如无舅舅做媒,此生怎能找到这样既有财产,又有文才的好对象。汤女一怒之下,回说,我难道图希人家财产不成?就是嫁人,也不嫁这姓唐的!后来,又有上海《神州日报》主编章鉴用梅红笺端楷写来求婚书一纸,高傲的汤氏女看了两三行,即纳入原封,嘱即退还。韶华易逝,汤女两次姻缘皆泡汤,年已三十,俗云:挑水回头,过井(景)了,再不嫁人,岂非老于闺中?恰此时,奔逐于民国政坛的太炎先生在武昌和黎元洪商议二次革命,风云际会之时,不忘绮丽之思,亲笔致信汤女求婚。闺密张默君问道,是否应见面谈谈,再做定夺?汤女果决回道:我自己没有反对,就是同意,没有见面的必要。终生大事,或拒或迎,断然一语,斩钉截铁,真巾帼丈夫气也!
太炎先生的婚礼在上海著名的私家园林哈同花园举行,男女来宾近两千人,多为社会名流,极一时之盛况。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皆前往致贺,蔡元培先生为证婚人。其证婚词乃太炎先生自撰,引喻古人,陈举旧典,四六骈俪,词采丰茂,蔡元培先生在来宾前铿锵一读,益增喜兴庄严,但想来大多数人听不懂。当晚,太炎先生与汤国梨伉俪在一品香酒店宴客。喜筵之上,汤女闺密张默君等女士提议,新郎新娘即席赋诗以助兴。太炎先生吟诗云:“吾生虽稊米,亦知天地宽。振衣涉高冈,招君云之端。”吟毕,席间众人拍手喝彩。稊者,稗草也,稊米,犹言草籽糙米,极言微贱,乃自谦之意。此语需注解,但谁也不会在意。喜筵不是课堂,谁会穷根究底,去咬文嚼字?但“振衣涉高冈,招君云之端”。端的是雅俗共赏的好词也!轮到新娘赋诗,汤小姐敬谢不敏,只好抄录旧作一首,云:“生来淡泊习蓬门,书剑携将隐小村。留有形骸随遇适,更无怀抱向人喧。消磨壮志余肝胆,谢绝尘缘慰梦魂。回首旧游烦恼地,可怜几辈尚生存。”表达了隐微的心绪和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新娘之诗同样引得举座一致称赞。其余喜筵节目不过是用一些谐而不谑的小把戏捉弄一对新人,宾客开心一笑也就过去了。最后,因为新郎乃当世才子,被要求再吟诗一首以谢媒人。太炎先生即席口占云:“龙蛇兴大陆,云雨致江河。极目龟山峻,于今有斧柯。”诗虽文雅,斯近文人之淫也。
汤夫人自“归”太炎先生,陪伴了先生的后半生。时人或谓二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但鱼在水中,冷暖自知。汤夫人自云言择偶标准,从年轻的知识女性看来,先生有几点并不令人满意:一是其貌不扬,俗云为丑,二是年龄太大,三是家无余财,穷。实在说,太炎先生并非翩翩少年,算不得青春少女的意中人。但先生名满天下,除了革命,腹中唯有学问,对于钱财从不在意,晚岁几无货币概念。让仆人买一包烟,拿五元,要造一座房,也拿五元,在他的意识中,一张钞票就可以做一件事。袁世凯曾给他四万元,让他负责给沪上各民办报纸以补贴,钱之多少,由他支付,略作点缀,余钱可自用。此举当然含有收买之意。但太炎先生并不在意钱财,用钱收买,完全无效,他觉得钱在手中,甚为累赘,于是,有人来求,即随手奉送。婚礼时收七千元贺仪,某人建议应存入银行,先生将七千元一包钱交该人之手,由他代存。该人回来,只拿回三千五百元存单,声称钱只有此数。先生除了瞠目结舌外,也就不了了之。先生还有一痴,不认得路,出门即找不到家。在东京办《民报》,出门竟入日人民宅。一次去孙中山先生家议事,由人陪送回家。他先出门,上得一辆人力车,飘然而去。陪送者出来,彼已不见踪影。家人久候不归,众人着急,四处寻觅,终无消息。原来先生告诉车夫要送他回家,人问家在何处,他却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在马路弄堂里。害得车夫拉着他到处兜圈子,终是到不了目的地。后众人在“大世界”前游艺场前马路上守候,良久,才见先生坐在车上,顾盼自若,迎面而来。先生出门寻家问路,曰:“我的家在哪里?”人皆视为疯痴。先生家四壁皆书,有时夜半,忽想起某一文某一章,即起身登梯觅书,一次仆役早起打扫房间,见其赤身裸体,持书呆立,若迷若痴,不知昏晓。仆役大惊:“老爷怎么不穿衣服啊?”这才惊觉更衣。先生于日常生活全不在意,吃饭时只吃放在眼前的菜,余则虽山珍海味而不顾,似舌不辨味,求饱而已。先生除嗜吸纸烟外,还有一癖,即不讲个人卫生,几乎从不洗澡。早年在上海因苏报案坐租界监狱,三年刑满出狱,竟然养得又白又胖,原因是除监中劳役轻松外,还强迫犯人定时沐浴。如此先生,虽海内闻名之大儒,你与他朝夕相处,做他的夫人试试?所以汤夫人的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汤夫人与太炎先生育有二子,谈及夫妇日常,说了一件事,一次汤夫人作诗一首,教儿诵读,其诗曰:“春水鸭头绿,夕阳牛背红。无风炊烟直,摇出小桥东。”先生听后,问何人作,汤夫人答,是我作了教孩子的。太炎先生听后,竟说:这首诗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语含对夫人的轻视和不屑。汤夫人很生气,原指望婚后向夫君请教学习,自此后,再不向他问一个字。先生爱作诗,但夫人偏不作诗而去填词,填了词也不求他“雅正”了。
汤夫人后来追忆夫君,说,太炎先生除老、丑、穷外,婚后渐以夫权凌人,先生原来逝世之妾王氏,虽然与其生育了三个女儿,“稍不遂意,即遭其凌辱。”一句话,透露此中一点消息,王氏毫无亮色的卑微人生我们自可想见了。
太炎先生固是时代之伟人,曾以绍续中华文化为己任,自云一旦不幸死去,华夏文化亦亡。但举凡世上之男性伟人,虽仰之弥高,女性一旦嫁给他,鲜有能成为好丈夫者。因其彼心之所在,苍穹寥廓,何限一人一家之小事哉!
2018年4月14日于萨尔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