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历史不应只由胜利者来书写和褒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06 次 更新时间:2021-11-22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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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宏 (进入专栏)  


我们这里所谈的“历史”自然不是人们实际活动的第一手历史,而是被书写成文的第二手历史。有一句名言“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在以前的时代的确常常如此,但我现在想质疑这句话在今天的有效性,即我们观察到的社会、观念的改变以及书写、发表、传播技术的巨变,或已使我们进入了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历史已不再可能仅仅是按照胜利者的意志和褒贬来书写了,甚至也不会仅仅由哪怕是比较客观公允或具有超越精神的胜利者来书写。这不仅是指胜利者的观点和态度将有所调整,而是说不仅旁观者,失败者也将可以大量地自己书写自己的历史。这样,历史就将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成王败寇史”。

这并不是说,历史将会是一部评价完全反过来的“败王成寇史”,或者认为历史的主流话语将一定会由失败者来提供,而是说历史将由此呈现一种多样性和多面性,而这样的比较全面的历史或将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我相信历史还是有一种基本的真实或真相的,而且同意兰克所说的历史写作者应当努力追求“如实直书”。“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女孩子”这句话常常被误认为是胡适的原话,但这句话至少表现了一种现代比较流行的、具有相对主义倾向的历史观。而我们即便在某种程度上同意这句话,还是可以将“打扮”理解为从不同的立场所进行的对历史的解释,或者理解为从不同的观察角度所看到的历史现象。尽管理论解释和观察角度可以有种种不同,一个比较基本真实的历史核心还是存在的,即那还是一个“孩子”甚或“女孩子”。

而对何谓“失败”与“成功”,以及“失败者”与“成功者”,我们或许也还要有一些辨析。“失败者”与“成功者”可以指人物,也可以指一个团体、一种势力、一种运动、一个政党或阶层、阶级,等等。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将主要说人物,虽然他们也无疑总是代表着一种力量、利益或理念的。我们这里所说的“失败”与“成功”,将主要是行动领域内的,尤其是政治领域内的成功与失败。的确,这一领域内的“成败”有它的确定性,也相对好辨认,比如说,某些人政治上的成功和失败常常就被理解为获得或巩固了政权,造成了对社会的巨大影响乃至实现或基本实现了其政治理念,等等。

但是,这种行动或“立功”领域的“成败”还是有局限性的,会和“立言”的思想观念领域和“立德”的道德领域不相称,不吻合甚至成反比的,另外其本身也还有一种从多长的时段看的问题。秦始皇成不成功?他灭了也曾相当强大的六国,统一了当时的“天下”,建立起一个福山所说的“第一个具有强大国家能力的国家”,却旋即因迷信暴力和专制“二世而亡”,为后世留下持久的争议。希特勒算不算成功?他也曾让德国的经济从危机萧条转入飞速发展,使国土大量扩张,国民扬眉吐气,但不久就因其暴虐残忍的侵略扩张而使一度不可一世的第三帝国灰飞烟灭。他们或曾是“成功者”,但更是“失败者”。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人物,比如恺撒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拿破仑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斯巴达战胜了雅典,但自身很快就在历史上湮没无闻,从后世看远比雅典的影响要小。中国春秋时期,吴国灭了越国,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反过来又灭了吴国,但我们还知道多少,灭了吴国之后的越国的事情?它也很快湮没无闻了。而另一方面,又有许多影响较小、比较明显的政治上的“失败者”曾经也是成功者,否则他们早就在历史上默默无闻,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们了。

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历史也的确不能是简单地从行动领域内的“成败”来观察,更不应简单地从一个短时段内的“成败”来观察。我们且不说另外的观念和精神领域了,涉及政治的知识分子,在观念和精神领域影响巨大的人们,在政治领域几乎常常都是“天生的失败者”。被卷入政治审判且被处死的苏格拉底、耶稣当时被人看作“失败者”,有政治抱负的柏拉图、孔子也都可以说是政治领域的“失败者”。但有多少人比他们在观念和精神领域更为成功呢?所以,中国古代先贤所提出的“三不朽”是有道理的,是比较全面的衡量事,更是衡量人的标准。当然,这也是历史领域内的,而非超越信仰的“三不朽”,即中国古代先贤认为在历史中,而非永恒的彼岸长存的,不仅有正面的“立功”,还有“立言”和“立德”,而“立德”甚至可以说是更重要的。如果说除了成败没有另外的标准,世界将只会是一个纯功利的世界,甚至是一个把人降低为纯粹动物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这就构成了一个胜利者应当尽量比较客观公允,乃至让失败者也来撰写自己的历史的理由,即成败不能完全取代道德的评价,后者不能完全由前者来决定。这和走向开放与多元的现代世界潮流也是吻合的。而我们即便从中国古代的历史书写中,也还是能看到这种宽容精神的一些特征。不谈各种野史笔记,即便是作为传统正史的二十四史,司马迁作为胜利者的汉朝的“太史公”,但同时其本人又是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刑余之人”,他所写的《史记》还是非常客观和公允的。例如,他对项羽的“悲剧式英雄”的描写,对一些刘姓皇帝皇室劣迹的揭露和讽喻,给予伯夷、叔齐、孔子、陈胜、吴广这些政治上并不成功者以较高地位,从中可以看到他对当时的权力角逐中的失败者表现出的同情和理解,也显示出他的大度。他对这些失败者绝没有在道德上进行“污名化”,对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相当赞许乃至敬仰的,他对政治的胜利者也没有大唱赞歌。这也许和汉代文网不密以及他自己的道家思想都有关系,加上他的个人史学才华,遂使《史记》成为中国正史中一部最富有才情和独创性,同时也最富有兼容并包精神的开山之作。到了二十四史的最后一部《明史》,这是由作为胜利者的清朝官修,集体撰写的,在体例和史料上应当说更为严谨,更为考究,但文网也已加密,观点相当正统。然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某种对失败的前朝人物的相对客观公允的叙述和评价,而不是持一种胜者皆善、败者皆恶的思维。

还有一种旁观者撰写的历史。甚至从长远来说,最好的、最真实的历史可能还是旁观者,也是比较客观者撰写的历史。有些大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必须是隔开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看得比较清楚。而这时的历史书写者已不再是利益的当事人,不再容易受偏见的纠缠。有些善果或恶果也在较长的时间里才能比较充分地显现。

不过,我们这里还是要着重讲失败者自己书写自己历史的意义。有各种各样的政治失败者,有些失败者其实可能正是思想和道德上的先行者,实践某些后来大行其道的理念的先驱者,只是因为太超前或时运不济而失败;还有些成功和失败者在思想和道德上可能是“半斤八两”,只是在实力或武力的角逐中有些成功,有些失败;但的确也还有不少不仅在政治上失利,也在道德上失德的失败者。第一种失败者自然应当尽力书写自己的历史。而且,只要他们能够书写和传播自己的历史,他们实际上就不会完全失败,甚至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而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的“书写”(广义的历史“书写”也包括口传、授徒讲学等)给他们带来了最后的胜利。孔子周游列国失败后尽全力整理历史经典,撰写《春秋》,对春秋时代的成功者和失败者有自己的道德褒贬,而他的政治和道德理念也就因此留传下来了,他不能“为当世法”,却可以“为后世法”。如果这些失败者完全不去“书写”,他们也许就真的完全失败了。

而即便是上述最后一种政治和道德上都堪称失败的人们,我觉得也应当允许甚至鼓励他们自己撰写自己的历史,如此不仅可以留下大量的史料,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些不易看到的历史侧面。而且,失败且失德者也不就是始终如此,一生如此,他们也曾成功过,也做过一些好事。这样,人们对那一段历史的理解就会更加丰满,更加接近真实。有些失败者撰写的文字中自然还是会有掩饰或者美化,或者含有陈旧的偏见。但这种现象不仅在失败者那里存在,在胜利者那里也同样存在。公正的历史评价恰恰是要通过分析、梳理和比较各种各样的史料,包括各种有偏见和谬误的史料来形成。追寻历史的真实最怕的是完全没有史料,将档案尽行封锁,或使众人钳口;次之是只有“一家之言”、充斥片面褒贬的史料;而有各种各样见解和观点的丰富史料恰恰可以为形成比较客观公允的历史研究和评价开辟道路。

我们还要注意近数十年高科技的飞跃发展给思想学术的自由开放所提供的前人难以想象的便利条件。在传统社会,以至于霍布斯鲍姆所称的20世纪“极端的年代”,要保留、传递、出版文稿,甚至写作都很困难,但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书写历史的条件发生了很大变化。发明了印刷术的传统中国的文化,在世界古代文明中已算是比较先进,一般的写作也有相当大的空间,但政治历史的写作还是要受到一定的限制,过去刻版印书也需要颇大的财力。据说宋遗民郑思肖写出自己的《心史》之后,只能以铁函沉入井中,在四百年之后的明末才被发现。明遗民王夫之虽然在其隐居时写出自己的大量作品,但也只是到了近两百年之后的晚清,其作品才由曾国藩兄弟所设的金陵书局大规模地刻印其遗书。但是,在当今的互联网时代,人们可以廉价和容易地利用各种方式进行写作,且很容易在网络上收集到各种历史典籍和资料,并将自己的作品分多处保存于各种介质,如优盘、硬盘乃至云端。一个小小的芯片就可以储存无数的资料、文件和书稿;而一次轻轻地点击也可以将大量书稿、照片、摄像等资料轻易地传递出去。当然,任何时代、任何情况都还是会有政治和行动领域的成功者与失败者。甚至我们也不敢担保人类自此之后就不会有历史的逆转和倒退。但是,从目前的情况看,我们至少可以说:一个失败者完全可以参与书写自己历史的新时代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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