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美之前,好几位曾在波士顿访学的朋友很郑重地建议我到住处附近的剑桥公立图书馆申请一张借阅卡,这样就可以从图书馆的三楼儿童馆给孩子借回可以阅读的绘本,以及可以观赏的各种儿童电影和纪录片等。到达之后的第一个周六,我就带着儿子慕名在夏日的和煦阳光中步行到百老汇大街449号的剑桥公立图书馆,老馆是一栋设计于 1889年的罗马式建筑,因外型用石头筑成,又称“石头屋”;新馆是一栋新的 7060平方米大小的玻璃建筑,又称“玻璃房”,新旧之际弥合无间,现代与经典浑然一体。我用自己的护照申请了一张借阅卡,问询馆员每次可以借多少册。他回答说每次最多可以借一百本,我们都惊讶极了。我们缓缓从一楼逛到三楼,这里既有数量惊人的开架藏书,同时每层楼也有书桌和椅子可供自修,空间开阔,安置适宜,落地窗也错落墙上,可以远观剑桥的建筑与自然风景,而靠窗往往是形态各异的沙发,正襟危坐或葛优躺,悉听尊便。每层房间都有直饮水和工作人员提供咨询服务,借还书可以直接扫码,而借期到前三日(每本书可以借一个月,三楼儿童书每本书都有好几册副本),图书馆就会发送邮件提醒归还。
三楼的儿童书藏书之丰富更是让人惊讶,从适合低幼儿童的绘本,到适合少年时期的各种小说、随笔,甚至还有少量的中文童书,由此可以推断肯定也有一定数量的其他语言的童书。一位两年前曾带着女儿在此流连忘返的北京挚友告诉我,剑桥图书馆的儿童馆藏书之数量与品质连北京国家图书馆的童书馆也望尘莫及。后来去得多了就发现三楼图书馆简直就是“奶爸奶妈”的乐园,家长们把孩子带到这里,既可以选择给尚不识字的小孩做一个“朗读者”,也可以让已经有阅读能力的小孩自行安排,而自己乐得自在,三楼一角还安排了适合低龄儿童玩耍嬉戏的地毯。记得有一次周末去还书,碰见三楼的直饮水旁八辆婴儿车一字排开,煞是壮观,可见图书馆也成为新晋父母的社交休闲空间。因为这一层是儿童专用,所以工作人员偶尔会问询独自阅读的成人是否有孩子也在这一层,否则就要请君更下一层楼。后来我发现剑桥公立图书馆的数字系统也做得很好,将剑桥市自有历史记录以来的各种报刊、市政档案等都有收藏,而图书馆网站更是提供了关于人类知识共同体历史的简明读本,有心的读者可以按图索骥自学成才。图书馆外既有宽阔的草坪和数量充足的长椅可供休憩,也有专供儿童游戏的乐园。图书馆平时从上午九点开放到晚上九点,而周末也开放到下午五点,可以说为剑桥的市民提供了一个丰富多元而自由自在的公共空间,既是他们放松自我调节身心的家园,也是他们汲取新知拓展视野的乐土,从这些或本地居民或像我这样的客居者的神情举止都可见对这家图书馆的高度认同感甚至难以掩饰的幸福感。
有经验的友人告知波士顿的冬天特别漫长而寒冷,这些静静躺在图书馆里的书籍将是陪伴过冬的最佳选择,为了培养孩子爱好阅读的习惯,我又将多年前一个朋友赠送的《田鼠阿佛》的故事重新给他讲述了一遍。在一个小小的石墙角落里,寒冬将至,几乎所有的田鼠都在忙于收集、搬运和储藏玉米、坚果、麦穗、干稻草等各种食物和取暖物品,他们很辛苦地劳作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冬日,唯有一只叫做阿佛的田鼠不为所动,独自闲趴在一处岩石上神游八极。其他的田鼠愤愤不平指责它不参与集体的劳作,第一次它回应说:“我在为寒冷、阴暗的冬天收集阳光。”第二次它说在收集颜色,因为冬天总是灰灰的,第三次它说自己在用心地积累词语,因为冬天太长会无话可说。这些天真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回答让其他自以为正常的田鼠哄堂大笑,一致认为这只田鼠真是幼稚空想到了极点。冬天真的来了,再多的食物也会吃完,那些常说的笑话也让人意兴阑珊,饥寒交迫的田鼠们面对这个世界感到无聊、焦虑而绝望,这个时候田鼠阿佛开始讲述它在冬天来临前的季节收集到的缤纷的色彩、温煦的阳光和让世界充满意义感的词语。这群田鼠依靠现实世界极有限的食物,和阿佛带来的想象世界的无限可能,终于从寒冬里穿越到达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图书馆象征的书籍、文化,尤其是人文主义的知识传统,又何尝不是支撑人类走过寒冬的颜色、阳光与词语呢?无用之用,有时往往乃为大用。这些在急功近利的人看来极其无用的存在,到了历史的紧要关头,恰恰是能够为陷溺在烦闷与空虚中的个人提供慰藉的文化,从这个意义而言,所有用心致力于图书馆、独立书店等建设与服务的馆员、店员,都像这个故事末尾被称为“诗人”的田鼠阿佛一样,是这个世俗化时代的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是蒙昧时代的盗火者与燃灯者。
写到这里我就想起前些年,我清理自己的藏书,将一些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图书,以及那一套北京出版社的著名的“大家小书”丛书,又从一些学界朋友和出版社友人那些“化缘”找来了一些儿童书和绘本等,整合成几个大纸箱,得到一个开物流公司的湘籍友人的免费赞助,运送回到湘南,捐赠给自己就读过的老家一所还不错的小学的图书室。书籍只能物流到衡阳,后来还是托关系找熟人才运送到乡下。之所以有这个念头是因为三十年前的自己读小学时从未能在学校读到教科书以外的图书,而家里仅有一本《薛刚反唐》和数十册连环画,苦于无书可读,至今心意难平。而且母亲自我读高中的那一年开始就在这所小学为全校师生做饭菜,父母也基本上常住学校。我每次从沪回湘也就常去小学闲坐聊天,对这所学校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故发愿为其图书室建设贡献一点绵薄之力。等到那一年的春节我回到故乡兴致勃勃地问询父母这一批图书是否受小学生们欢迎?父亲告诉我,校长告诉他小学建设图书室主要是为了争取评建镇里乃至全县的实验小学,图书室重在向上级教育部门展示,而不是给小学生甚至村庄里的村民阅读,校方担心其购买的图书以及我们捐赠的图书反复借出容易丢失、破损,会影响学校等级的评定,因此这些图书的命运就是一把铁锁定终身,养在深闺人不识。我听闻之后极为失望,想去找校长理论一番,被父母劝阻,父母安慰我也许等考核评比通过了就会开放给学生阅读。顾及到父母的处境,我只能将满腔沮丧吞咽回腹自我消化。我曾经希望小学成为重建乡村世界的文化与伦理的枢纽,成为村民们知识更新的泉源,但显然这是我这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田鼠”的痴心妄想而已。
从这个微小的故事,也可见在图书馆、图书室建设方面的中西之别。剑桥的图书馆重在书籍的传播与文化的普及,以及给美国社会提供公共文化的滋养与公共空间的成长,因此图书馆往往与社区之间融合无间,是构建认同感与归属感的重要来源,而现代中国虽然引进了西方的图书馆系统,但大部分往往得其形而遗其神,大部分重藏而非用,颇有一点宁波“天一阁”等明清时期藏书楼的意味,前者是平民主义的取向,而后者是精英文化的象征。但就中国社会的成长和公共文化的自我发育而言,既应该大力推动各省市县村的图书馆建设,同时更应该增大其开放程度,让图书馆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往空间和知识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