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宇宙的某个书架上有一本“全书”不是不可能
的,我祈求遭到忽视的神让一个人——即使几千年中
只有一人!——查看到那本书。……但愿您庞大的
图书馆在一个人身上得到证实,哪怕只有一瞬间。
博尔赫斯:《通天塔图书馆》
我怀着对逐渐消散的记忆的感伤心情写下这些字,整夜的淋雨使我发着低烧。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三日,世界末日临近,我决定到我的避难所过一夜。它就是我们山威的图书馆,这夜,我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要走,我默默回头告诉关灯的老师,我的水杯忘拿了。于是我就疾走入昏暗的书架中,屏住呼吸,只待灯熄楼空。我可不敢开灯,回头有人说图书馆闹鬼那可惨了。干坐一会儿便觉无聊,恐惧起伏环绕,我生怕书里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随着我猛烈的心跳舞动。我仿佛处于由一个个“书人”排列的兵马俑中,我想是黑暗和孤独给了我这样的错觉。已经十一点,也许闭上眼便能回到白天在图书馆时“万古文明一身藏”的静默守望。我在沙发上躺下了。
我发着低烧,如实叙述,我是被雨给淋醒的。我说不清,除了雨的冰凉,还有奇妙的感觉不断滴入我的意识,就像……一只又一只海鸥把会讲故事的鱼衔进我的脑海,就像……无数代人的眼神落入我的眼睛里。我睁开眼,使劲地揉眼皮,绝不相信看到的是真的:一座森林!可我已被这场雨冻得打了好几个寒战,我蜷缩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也不想动。雨淅沥地下着,天色阴沉可怖,我四周的树木全都高大陌生,我发现雨落到树上就被吸进枝干里,地上的花草也一样,我惊讶地发现只有我自己是湿漉漉的。颤栗,恐慌和对幻觉的抗拒把我折磨得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许过了很久,我躲过了世界末日的袭击(却意外陷入被施了魔法的森林);也许很短,还没过午夜,室友们不会担心我夜不归宿(他们显然习惯了)。我仔细观察背后倚着的树,我看到吸入雨滴的地方纷纷长出细微可见的嫩芽。我用冰冷潮湿的手指拨弄那些密集的嫩芽,它们轻轻落入草丛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发现抹去嫩芽的地方有几个小洞,直径约一厘米。从洞里传来混乱的响声,像是许多个调到最低音量的录音机发出的。我凑上去看洞里有什么。
一束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跪在那儿,不住地眨眼。接下来看到的差点把我吓瘫,我的双手扶在草丛里,全身已经湿透。我看到了人头汹涌的广场,演讲的学生和醒目的标语,我从流动的人群中认出几个熟悉的面孔,我今年还和其中一位在万圣书园约好下次再见,我发现洞里的情景要比纪录片真实具体得多,也更使我脊背发凉,心里炽热,我看到桥上是坦克和军人,桥下一辆驶过的自行车,美丽的恋人在后座,抱着男子的腰。不忍心看到最后一幕,我换另一个洞,我看到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隔壁的中学在打扫卫生,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的女生在擦窗户,正午的阳光照着她们的身体,发出耀眼的白光,雨后的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打闹,墙上写着大红的标语,“迎接十三届一中全会胜利召开!”,黑板报上的日历是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再换一个洞,我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青年坐在铁轨上吃橘子,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翻看着《新约全书》,停在《马太福音》里“浪子的比喻”那一章,我毫不客气地认出他是海子。我剥去更大片的嫩芽,发现更多直径约一厘米的小洞。我像看万花筒似的凑上去看,我目睹汶川地震的猛烈,我这边似乎也跟着摇动,我看到慈禧坐在通往京城的火车上嗑瓜子,我看到紫红的夕阳洒在硝烟弥漫的刘公岛,我看到被剪辫子时一位驼背老人屈辱的泪水,我看到孙文在日本的演讲,底下坐着个青年很像鲁迅,我看到荒野上饿殍遍地,积雪掩埋不完冻死骨,那是认不清年份的豫北,我看到唱着《松花江上》东北流亡子弟,我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病弱女孩,遇到一位满心创伤的年长男孩,他在寒风中由山上牵她下山脱困,我看到浑浊不见底的的苦难不断蔓延着,我看到逃难路上黑压压的苦哈哈们,我看到太平轮沉没时的骇人场面,我看到天安门城楼前癫狂的人群,毛主席挥舞着他的大手,我忽然很怕他们注意到我,我看到几个小孩怎样一边发出稚嫩而刺耳的喊声,一边用皮鞭抽打奄奄一息的女教师的脸,我的心是怎样被这触目的真实刺破,我看到泥沙俱下、众声喧哗、生气淋漓的八十年代,海边拉大提琴的少女缓缓转过脸,海浪沙沙地吻着她的白鞋,她看见我了吗?一个衣衫单薄的男子从山上的旷野走来,鼻梁上是一颗露珠,也可能是泪珠,……我看到的更多是找不到语词的真相,我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人,他们真实而具体的生活。我终于在我额头位置的洞中发现了几个月前的我,临近午夜,一个少年跑到女孩宿舍楼下,把装有月饼和石榴的纸袋,用报纸小心翼翼垫着,放在门口。纸袋口满是红色贴纸,上面写:“命运之潮,正在涌动。愿你可爱的前途光明,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少年抬起头,天上是一颗晶莹的银月,像爱神的眼睛。我觉得眩晕,我哭了,我大致发现了这座森林的秘密。
这座森林看样子是人的历史的象征,一花一草一木都饱含着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事件。我在另一棵树上的洞口里目睹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大火和斯威夫特的葬礼(我忘不了他早年谈论“甜蜜与光”的诚挚表情)。我发现脚下的小树只有一个洞口,我趴下去看,看到了一个少年和一只大老虎乘着木筏在茫茫海面上漂流。我没有在野地的草丛里找到小洞,也许是它们太小了。时间被量子化为雨滴,雨滴的降落就是时间的流逝,怪不得我这个外来客在森林里没有时间的概念。
当我在小树旁趴下的时候,雨忽然停了,天渐渐温暖地亮起来。这么说时间静止了。我站起来重新审视这座森林,当人的历史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人的历史只是这些植物的新陈代谢,那这座森林又从哪来?我又算什么?我现在只想赶紧脱身,我敢肯定这些植物绝不可食用。我想起我从洞里看到的历史都在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三日之前,这么说森林的雨就是在这个时刻停下了。我意识到什么,转身去找小洞,不出所料,它们统统随着雨消失了。我觉得是我的到来扰乱了这里的生态,我突然担心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静止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问别人,“你昨晚又没有感到时间静止了?”但我显然错了,静止是相对的,没有参照物的静止就无所谓静止,而唯一的参照物却迷失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哪一个是真实的?我的思考和行动是真实的。
我相信也是由于我的到来,远处出现了雨后的彩虹。我已经很少见彩虹了,一股莫名的冲动推着我走近它,也许那里是走出这座原始森林的大门。脚下的草地柔软得像皮肤,我不知走了多久(时间静止了嘛),却还是越来越累,直到我的手指触碰到它,我才知道这不是海市蜃楼。彩虹尽头被厚大的云霞包裹,不知道连接到哪里,下方是漆黑的谷底,隐约传来涓涓的流水声。等我走上彩虹,我发现它的台阶是用书铺成的,是的,书。开头几阶的书似乎是用象形文字写成的,我着急赶路,没有细看。我踩下的第一本英文书是《At home in the universe》,居然是我看过的一本书。我弯腰把它抽出来,立刻从底下冒出一本书把它填上,是《2001: A Space Odyssey》,再抽出来,有一本非英文的书填上。我飞快地向上冲刺,同时不停地抽书,统统立刻被填满。这是一座拱形的图书馆,藏书不计其数。这座彩虹桥是由人类写的书建造的。我相信如果我不来这里,雨会一直下,彩虹在酝酿中,它一定是为极其遥远的未来准备的。我真的该离开了,瞧我干了什么!这时我看到脚下踩着《马雁散文集》,我抽出来,蹲下看起来,底下填上去的是《大师与玛格丽特》,不远处是《马雁诗集》,我也抽出来,张春桥同志的《破除资产阶级的法权思想》紧随着填上。我把这两本书拿在手中,继续上路,我望着几十米远的地方,我发现那里的书架是空的。等我走近,下方空洞洞深不见底,真真走投无路。我抽出这座图书馆最后一本书,是《***图书馆管理员工作手册》,这本书很破久,前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我怀疑这座彩虹图书馆被填满的可能性极小。外面的世界任何一个腐蚀性的语词,都会干扰它的形成(酸雨过后可没有彩虹)。这时天上的光突然照亮我,彩虹的颜色变得越来越稀薄。眨眼间,我坠入深谷。
我是被楼梯口飞奔的脚步声吵醒的,我怀里是那三本书,清晨的阳光抚摸着我因淋雨而冰凉的脸颊,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还在不停地下着雨。我回来了。马雁的两本书就在我的电脑旁,我把那本手册藏在图书馆密集书库某个阴暗的书架里,看不出它和周围的书有什么两样。我没有记具体位置,但如果我想找,不怕找不到。
2012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