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大陆唯理论哲学家笛卡尔和莱布尼茨那里,我们看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他们在谈论上帝这个最高的神圣实体时,总是把一个能力无限的妖怪或魔鬼提出来与上帝进行对照。他们笔下的妖魔或者具有极高超的骗术,或者具有无限的权力,但无论其能力是何等巨大,也终究不能成为至高的存在者——上帝。
笛卡尔是在其《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提出其妖怪理论的,他假定有一个本领极其强大、同时极为狡诈和骗术高超的妖怪,在用尽其机智欺骗“我”相信我所感知到的一切。妖怪让我感知到了日月星辰和天地万物,包括我自己的身体,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它运用骗术所制造的假象。笛卡尔原本想通过引入这个妖怪来强化其普遍怀疑的方法——妖怪的出现使我更加慎重地对待我所感知到的一切,不轻易相信它们的真实存在,因此,他便将这个妖怪说成是骗术高超的,同时,他还把它说成是极其恶毒的,因为它总是要用尽一切伎俩来骗我相信它所制造的幻觉。总之,这是一个用尽全部力量和机智来骗我的、极其恶毒而狡诈的妖怪。
尽管这个妖怪被笛卡尔说成是法力无边的,但是,却给它设置了多重限制。譬如,当妖怪显灵时,只要我在感知某个对象,或者想到我是某个东西,我就不可能什么都不是。这正如一旦我开始思考,开始怀疑,我就存在了一样。不仅如此,他还认为这个妖怪与全能和至善的上帝相比,终究是有严重缺陷的。骗术的高超当然意味着一种巨大的能力,但欺骗本身也意味着妖怪在道德上是邪恶的。作为一个全能的骗子,妖怪在制造普遍假象的同时不仅掩盖了真相,也遮蔽了真理,因而具有道德上的缺陷。笛卡尔也曾设想全能的上帝是否像妖怪一样欺骗我们,但他又说因为人们常把上帝说成是至善的,因此上帝很可能并没有欺骗我们。既然上帝是全能的,他当然也有能力把我们骗得团团转,但上帝作为至高无上的、永恒的、无限的、不变的、全知的、全能的、他自己之外的一切事物的创造者,不仅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存在的属性,而且具有人类不能完全理解的圆满性。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圆满性,他也就绝不可能是骗子,因为欺骗意味着一种道德上的缺陷,而圆满的上帝不可能有任何缺陷。
与笛卡尔相类似,莱布尼茨在记载其关于正义概念的思想的手稿(Gedanken über den Begriff der Gerechtigkeit. Herausgegeben und mit einer Einführung versehen von Wenchao Li. Wehrhahn Verlag. 1. Auflage 2014.)中也设想了一个掌握无限权力、因而威力无穷的魔鬼。这个魔鬼代表一种智性的、不可见的、很巨大的和很恶毒的权力,因而也可以被称为恶魔。由于具有无限的权力,它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当这个恶魔成为世界的主宰时,人类迫于其淫威便不得不勉强地崇拜它,这就像某些民族以为通过崇拜诸神就能逢凶化吉,因而敬奉某些虚假的偶像那样。
这个因为具有无限权力而能够为所欲为的魔鬼,也被莱布尼茨设置了巨大的限制。诚然,人们会迫于其淫威而臣服于他,就像臣服于无道的暴君一样。但是,这个魔鬼由于其任性妄为而变得十分邪恶或恶毒,因而既缺乏仁慈,也缺乏真正的智慧,因而最终毫无正义可言。莱布尼茨与笛卡尔一样认为上帝是圆满的,但在这份有关正义概念的文献中首先他把上帝描述为正义的。在他看来,恶魔纵然具有无限的权力和深不可测的大能,但它毕竟不像上帝那样具有正义,即智慧的仁慈,因而不是真正的宗教所理当崇敬的对象。上帝的仁慈旨在实现最大的福祉,即施行全善,避免灾祸,而其智慧则是关于福祉的知识,所以,他的构成其正义的“智慧的仁慈”,关照的便是人类的秩序、满足、快乐、幸福、仁慈和美德等“真正的福祉”。上帝并不仅仅因为其具有无限的权力而成为上帝,而首先是由于其正义才成为上帝。如果上帝利用其无限的权力为所欲为,则上帝也就不成其为上帝,而是沦为魔鬼了。正义的上帝当然要维持他所统治的世界的和谐秩序:让具有美德的、因而配享幸福者享受幸福,同时让作恶者受到应得的惩罚。
笛卡尔和莱布尼茨对妖怪和魔鬼的上述刻画是分别从其不同的角度进行的:笛卡尔是从其形而上学的建构出发、为了强化普遍怀疑的方法而引入作为全能骗子的妖怪的,而莱布尼茨则是从其正义概念的思想出发、为了说明权力并非正义的根据而引入魔鬼的。因此,尽管笛卡尔也指出了妖怪的非道德性,但首先是把妖怪作为我们怀疑我们感官的可靠性和世界的真实性的一个根据而提出的,而莱布尼茨则首先把魔鬼作为只拥有无限权力而缺乏正义的存在者来加以谴责。莱布尼茨认为,权力并非正义的根据,如果上帝只拥有无限权力而没有智慧的仁慈,他便是不正义的。然而,尽管有上述考察角度的区别,笛卡尔笔下的妖怪和莱布尼茨笔下的魔鬼毕竟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终究都不是上帝,而只能是邪恶的妖魔。笛卡尔表明作为全能骗子的妖怪因其欺骗的缺陷而不能成为圆满的上帝,莱布尼茨则表明作为无限权力之化身的魔鬼因其任性妄为的恶毒而不能成为上帝。他们当然也就证明了:上帝作为至高至善的存在者既不可能是全能的骗子,也不可能是滥用权力兴风作浪的恶魔。
笛卡尔笔下的妖怪和莱布尼茨笔下的魔鬼代表了两种典型的上帝之反叛者、即狡诈的欺骗者和权力滥用者的形象。如果说上帝代表人们心中的最高理想,则这类妖魔也就只不过是人们设想出来将骗术和权力运用到极致、因而被妖魔化的特殊“人物”。当他们主张邪不压正,认为这类妖魔终究不是上帝的时候,他们心中所真正崇敬的自然不是这类妖魔,而只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笛卡尔笔下被限制的妖怪启示我们:聪明和机智固然是一种才能,但如果将之用于行骗,它就沦为作恶的工具;莱布尼茨则明确地指出:权力固然是一种好东西,因为当仁慈、美德等真正的善品业已具备时,拥有权力就比没有权力更能施行善举,但仅当权力与智慧的仁慈即正义相结合时,它才是一种肯定的善。如果一个恶魔掌握权力,就会迟早使它陷入更深的不幸,因为他所掌握的权力会帮他实施更多的恶行,因而也会使他遭受更大的惩罚——上帝作为正义的审判者迟早会惩罚他的恶行。
狡智和滥权不仅败坏人类的德性,而且是破坏人间正义的两大罪魁或元凶。在人类文明的演进中,由于受利欲之心的驱使,或者受成王败寇这种价值观的误导,不少人不仅迷信狡诈的骗术,而且深信“强权即公理”,因而总想借助于骗术和强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贪欲,最终上演了一幕幕败坏人间正义秩序的悲剧。无疑,笛卡尔和莱布尼茨通过对妖魔的贬低而表达了对这种颠倒的人生价值观的批判。他们实际上对人类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要把机智和权力用于正道,以便实现人类的圆满和人间的正义。
作者简介:舒远招,湖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原理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德国古典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