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人对宗教逐渐采取存疑的态度,许多宗教信徒也为此认为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缺乏生活的目标和准则。前者以为宗教建筑于一片神话和教条上,没有经过纯理性的批判和思考。后者却又以为人类行为的准则及宇宙的运行方式,都必须见之神的昭示或仙佛的意志,他们之中,不少人甚至以为科学家讨论的宇宙秩序也只是神的存在的证明。
作为一个现代人文学科的学生,我必须对宗教下一个定义。宗教并不仅具有教义,拥有信徒的组织;宗教更应是一种人生态度。因此,我愿意把宗教两字改为宗教精神。宗教精神的意念就包含了哲学以外更有热诚的信念。
普通的宗教信徒也具有热诚,但是其来源往往起于希冀,起于恐惧,起于冲动。现世的利害及他世的遭遇支配了他的选择。换句话说,维持信心的动机往往免不了是欲望和需求。《墨子》中记载的一个愚夫就为了“使我无故得百束布”而告祝神名。大轰炸中,处处有人低首祷告,不管念的是哪一个宗教的神名,祷告者热切期望的神佑仍是为了今生肉体的安全。甚至,天堂的构想,救恩的允许,无非反射生活舒适与安全的欲望。这一切,都有幻灭的可能;一旦信徒想望的东西永远不来,他就可能放弃宗教了。
缺乏任何信仰,整天只为了饮食男女而生活,人生也的确太没意思,而且有些人难免放僻邪侈,无所不为。道德的约束和法律的制裁,在实际施行时也是很有限度的,更何况这两者只具消极抵制的作用,未必有积极增加生活情趣的作用。
一个具有宗教精神的心智成熟的人,必须能不为形役,不为物役,却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指南针,把嗔欲贪念及恐惧都疏导到一个人生目标,使每天的生活都具有某种意义。
这一个境界,大约未必能由聆听传教得来,甚至也不见得能由思索经典得来。正如威廉•詹姆斯所说,宗教应该是“个人独处时的感觉、行为与经验,体认他自己与他以为神圣对象之间的联系”。着重在个人自己的体念和个人认可的价值。
先看一个读书人可能获得的个人经验,也就是说个人自己的体念。凡是认真的研究人员,大约都知道广博的兴趣是做研究的第一推动力,选定一个题目去做,往往为了好奇心,为了要解答一团疑问的冲动。好奇的追寻绝不根源于任何生理的需要,而是纯粹心智的活动。而且,好奇可以继续发展,由一个问题推到另一个问题,始终在追索。若是有人以为追索应该有尽头,他也许会因为一生永远不得解答而沮丧,而嗒然中废。若是他一直就知道这是一个无尽无止的旅程,他反倒会为了“追寻”本身而发展出一种热诚。因为追寻是一种挑战,人在应付这个挑战时,却能精神奋发。喜好悠闲的人也许并不欣赏无休无止的追寻,但是悠闲有时会造成无聊,大多数的人还是宁可忙碌的。忙碌须要有目标,知识的追寻正可以作为这样一个目标。
一位真正的研究人员对自己研究范围的通盘认识大致或多或少会影响一己的人生哲学。一位生物学家对于生命的了解,会影响到他对人类生死的态度;一位天文学家对宇宙结构的认识,也极可能影响到他的价值观念。社会科学家和人文学科的工作者,由于对象就是人类本身,其认识之影响于处世态度更不待言。人类可以由求知而逐渐改进自己,这个信念是值得永久保持的。近世的科学基础建立在知识的可得性上,才使得学者们能孜孜以求,一寸一寸地求进步。
广义的知识应当包括了解。中国社会中所谓长者,往往是些世事通明、人情练达的人物。这种长者,常常真能懂得别人,懂得道理,举止之间真有一副蔼然的心情。一个真正有知识的人,了解人类的缺点,时时准备谅解别人的错误,也时时准备欣赏和赞许别人的长处。唯仁者能爱人,因为仁者能宽恕,宽恕起源于了解。
知识也可以使人成为勇者。无欲则刚,然而“无欲”并不由克制欲望而来,任何的克制都不过是短暂的解决方法。知识则真能把“欲”化解为不值一顾的东西。财富可以收购某些人,但是收购不了知道财富无常的人。生命的威胁对于许多人有一定的作用,但绝不能动摇对于生命已经有深刻认识的人。他知道了生死的界限及生命的意义,面对死神,他只是泰然地微笑。苏格拉底平静地服下毒药,正是智者转变为勇者的佳例。这是从容的勇气,不是暴虎冯河,也不是凭借冲动和狂热的勇气。孔子在死前,据说曾负杖逍遥;他的死没有什么戏剧性,然而正是“生顺死归”的平静态度为常人所难以企及。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为了他寻求的真理,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不行吾心之所不好。这原是一种从职业中发展出来的道德,然而转移于处世,也可以使人具有凛然不可犯的气概。其坚定和持之有故,未必是一般狂热的殉教者能赶得上的。
知识分子应该可以排除许多偏见。用理性分析,他会发现许多被人推崇为权威的信仰,只是一些无根的呓语;甚至许多一向被人认为神圣的制度,也只是一堆人为的造作。种族、肤色、国界、阶级或宗教,都曾使无数人自愿地或非自愿地丧失了生命;细加推敲,我们可能都感到茫然,不懂那些界限究竟存在了多久,也不懂那些界限的划界标准。我们因此反而可以更接近不同集团的人,对别人了解得更清楚些。
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然而仁者与勇者的境界可以由不惑出发。一旦偏见、偏心、欲望、野心和恐惧、嗔怨都能看透了,清澈的灵台将无须忧,也无须惧。这是王充所谓去“蔽”的过程。
灵台清澈,也就是光风霁月的襟怀,人可以敞开心胸,接受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终日惶惶,整日营营,这种人很少有心情能够在山路上稍微驻足,欣赏一株小草的秀姿,也很少有心情能够由原泉混混而感觉到一些变化的消息。半亩方塘的云影和绿满窗前的生意,都代表着一种宗教的精神,一种与自然界通声气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把自身融化在自然界之内的宗教经验。
回到人世,一个心胸坦荡的人不致再受许多褊狭情绪的干扰,他也许可以更自然地领会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更领会微笑的意义。《庄子》中所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大约即是这一番境界。对于别人的悲欢离合,能有默默的同情,因为这种人能够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准备原谅人类感情中的弱点。这个境界已可称为圣者,例如受尽折磨后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然而,这种人不是多愁善感的登楼少年,这种人是正面认可人生价值的人。他必须先肯定人类中每一分子的一生都是可贵的。排除了许多种族与国家间的偏见和误解之后,他大约很容易就会认识,人类的今天是各式各样、各种各族、各时代、各地区、许多许多单一个人的联合贡献、共同业绩,人才造就了自己的生存环境,也造就了人自己。人的价值因此而不容否认。人类既是许多单一个人的总称,通称名词“人”的价值当然不能脱离其中各个成员的价值而具有意义。因此,采取这种观点的人将不能接受把人类分成不同价值诸群的作风。弁髦任何个人,就等于侮辱整个人类,而人类全体的价值是必须受到肯定的。世界各主要宗教中,颇有蔑视人的价值者。但是重视真正知识及理解力的知识分子,由于知识本身就是人类的业绩,大约自然而然就会肯定人的价值。
文字来源:《问学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