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由之人拥有爱的权利,然而狂热之爱又会导向爱情悲剧。不可避免的爱情悲剧就是爱情悖论。其根源在于,爱的双方没有消除角色和功能的自我,没有回到真实的自我,依然有人性的诸种缺陷,没有形成纯粹的爱,即第三位格。泰国电影《永恒》,通过婶侄之间的不伦之恋,阐释爱情的悖论和悲剧。相爱之人,因为渴望占有对方,不仅使双方都丧失自由之身,而且还无法相互理解、包容和托付,形成应有的责任。然而没有责任的爱情,也无法长久。只有在自由和责任之间保持平衡,才能破除爱情的悖论,获得永恒之爱。
关键词:自由;责任;爱情;《永恒》
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狂热的恋情。热恋,冲破一切束缚,跨逾任何障碍,超越所有禁忌,所展现出来的勇气和魅力毫不逊色于伟大的战争,也不亚于崇高的审美,摄人心魄,令人窒息。爱情能够促使人走向完满的自我。它是人类永恒的主题。然而在现实世界之中,那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爱情,却往往又是昙花一现,虽然激烈,却又短暂,甚至是不可避免地导向悲剧。爱,最终走向反面,导致悲剧——狂热之爱,却无法永恒,这就是爱情的悖论。
相爱之人,因为爱,而无法逃脱爱情的悲剧。这是爱情自身所蕴含的悖论,还是残酷现实所致?亦或是人自身的缺陷所致?泰国著名导演西瓦罗·孔萨库执导的影片《永恒》便是在阐释这一爱情悖论并寻求破解之道。
一、自由与爱情
人人都有爱人的权利,但却又无不处在现实的束缚之中。给予和接受爱情是人生之中极美好的事情。人因为拥有不可替代的自由意志,便能够给予和接受爱情。自由不仅是人之为人的根本,还是爱情的基石。而爱情一旦生发,却又情不自禁地渴望拥有对方,占据对方,以致于合为一体,希望永不分离。爱到深处,忘记自由,忘记对方是一个自由之人,也忘记了自己的自由之身。自由与爱经常处于这样一个变动的张力之中,稍有不慎便会带来无法预料的灾难。
纪伯伦深知自由与爱情的内在张力,因而希望回归爱自身,以期解决爱情悖论。“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神圣的爱情能够超乎肉身关系,具有神性,不指向具体的施和受;“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更不会停留于肉身的互相占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爱的终极目的是使自身完满“爱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1]这是影片的核心台词,也是其所要阐发的核心内容。而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情恰恰违背了这样的原则,因而导致了悲剧。
整部影片是在Niporn与Thip二两之间的对话展开的。故事脉络并不复杂,人物也不多。所涉及的人物主要有:帕博寨主——他是缅甸木材商人,拥有庞大的庄园和财富,却膝下无子,不停地迎娶年轻女子,妻妾成群,泰国的玉帕蒂就是其中之一。Niporn先生——他是帕博好友的儿子。Thip先生——他是帕博的管家。尚孟——男主角,他是帕博的侄子兼养子,且是家族事业的接班人。玉帕蒂——女主角,他帕博新娶的妻子。美好的自然风光与动荡的时局形成强烈的反差,也衬托出庄园世外桃源般的诗意。
影片以Niporn先生到帕博家做客开始,管家Thip先生接待他。随后的故事在Niporn的疑问中逐渐展开。第一个疑问便是,他发现自己所住的房间里有很多好书。他问Thip“寨主大叔似乎很喜欢看书呢?”,后者答:“那不是老爷的书”。那会是谁的呢?Niporn继续发问,却未能得到答案。深夜,他在帕博一位妻子的诱惑之下,行欢时,听到来自森林中的莫名的尖叫声,心生疑问,便问与其行欢的女子。女子告诉他是尚孟。疑惑越来越大,而谜底也愈来愈吸引人。不仅Niporn想知道答案,观众的好奇心也被点燃——到底是谁在叫,他为何会如此痛苦?
在重重的疑问之中,电影正式拉开帷幕。第二天一早,Niporn就迫不及待地向Thip询问森林深处的叫声。然而,Thip却没有正面回答此问题。进而把众人的好奇心燃到极致。晚饭二人喝酒时,Thip经不住Niporn的追问,才逐渐说出了故事的原委。Thip不仅是事件的见证者,也是整部电影的叙述者,如此才有力量,即一种令人信服的叙述力量。
男主角尚孟大学毕业后,回到叔叔帕博的庄园,负责管理森林工作,井井有条;加之受过新式教育,待人彬彬有礼,很受欢迎。“不酗酒不抽烟,整天就是工作和看书”,对女人毫无兴趣。而他的叔父帕博却是一个风月高手,通常六个月就会厌倦新妻,然后就将之赏给管家、家丁或工人,接着再娶。遗憾的是帕博膝下无子,而又担心尚孟“无法成家立业传宗接代”,便亲自出马为其觅妻。戏剧性的是,帕博到曼谷一家俱乐部为侄子选媳妇,不料自己却对女主角玉帕蒂一见倾心。经过交往,玉帕蒂屈服于现实和不幸的遭遇,就嫁给了帕博。
在婚礼庆典中,尚孟和玉帕蒂相遇,两人心生情愫。在玉帕蒂自杀后,尚孟曾独白:“其实我从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你”。只是由于性格的差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尚孟内向且软弱,面对这样的爱情一直都是被动且带有罪恶感。而玉帕蒂则大胆而热情,又受到西方启蒙思想的影响,敢于表露自己的心声。
随后,由于帕博和管家要去曼谷处理事情,他便要尚孟照顾婶婶玉帕蒂,“像爱叔叔一样爱玉帕蒂”。于是,年龄相仿的尚孟和玉帕蒂自然有了相互了解的机会,他们一起散步,谈人生理想。而女主角的美丽、智慧与独立性,无不令男主角赞叹有加。接着,他们互相敞开心扉,谈过去的经历,显然言谈越过了婶侄的伦理界限。玉帕蒂问尚孟:“跟女人睡过觉吗?”而男主角则窘境尽显,女主角反倒轻松自在。他们还在一起读书,聊天,爱情的种子破土而出,不断抽茎暗长。
然而,故事并没有如此继续发展下去,波折出现——帕博为尚孟安排了相亲之事。为了使相亲成功,帕博要玉帕蒂教尚孟舞蹈。他没有及时制止二人关系的发展,正如管家所言“不但不制止,反而让两人越来越亲近”。在相亲的过程之中,尚孟和玉帕蒂两人因爱与嫉妒而产生误会。互生隔阂,却又彼此挂念。第二天,尚孟就因风寒而病倒,准确地讲是因为气恼、不解和难过而生病。后来,女主角去看望男主角,通过交谈,误会消除,加之肌肤之亲——玉帕蒂为尚孟檫拭身体,二人的亲密关系进一步升温。
自由的爱情勇不可挡,犹如决堤的洪水。玉帕蒂与尚孟之间爱情并没有因为不伦而自行控制。反而继续发展,玉帕蒂为了不跟帕博去曼谷商谈尚孟的婚事,便心生一计,假装怀孕。果不其然,寨主信之不疑,独自前往曼谷,且要侄子尚孟继续照顾好玉帕蒂。正在和工人踢足球的尚孟,听到下人说“老虎进寨”的消息,立即想到刚从眼前路过,去了森林的女主角。他迅速拿枪,去寻找玉帕蒂。终于在森林中的水潭里找到了女主角,而后者正在悠闲地沐浴。在玉帕蒂的劝说和诱惑下,怯弱的尚孟冲破伦常的禁忌,与自己所爱之人合为一体。
二、责任与爱情
在爱情的召唤下,即便是胆小如鼠之人,也会勇猛起来,变得自由而勇敢,敢于打破障碍,获得爱情。虽然渴望爱情和追求爱情是每个人的天赋权利,但是未必每个人都能够守得住美好的爱情。在现实与责任面前,没有足够的自由、智慧和勇气,再美好的爱情也会演变成为悲剧。
尚孟与玉帕蒂二人如愿以偿,爱情修得初果。他们摆脱世俗的禁忌,不顾及“孝顺的侄子,跟年轻美艳的婶婶通奸”的恶名,继续疯狂下去。连管家的建议都置之不顾,就连白天也保持亲密关系,尚孟表明自己“厌倦这种遮遮掩掩的生活了”,以至于不伦之恋被下人看见,并告知大婶。寨主回来后,大婶将尚孟和玉帕蒂通奸之事告诉了他。老谋深算的帕博,遂设一局,旨在捉奸。他假装独自进城为尚孟祈福,而男女主角却毫无察觉,依然沉浸在热恋之中。
不出所料,晚上女主角又来到了男主角的房间,两人缠绵悱恻,约定私奔,誓言永恒。而这一切都被寨主和管家所窥。顿时,寨主恨不能举枪宰杀二人。在管家的制止和劝说下,虽转念,但心生报复之意——用锁链把二人永远锁在一起。
乍一看,这哪是报复,更像是以德报怨,成人之美呀!而这部影片的深刻与特色之处便在此。一个是自己最爱的男子,另一个是自己最爱的女子“除了我母亲,和已逝的原配Peng,你是这世上唯一我深爱,珍惜和尊重的女子”,而他们却背叛了自己。该如何惩治?阅历丰富,老奸巨猾,深通人性的帕博送给二人一条牢固的锁链——既然你们相爱,那就让你们永远在一起“将永不分离,哪怕一秒”。
而天真的尚孟和玉帕蒂对锁链毫不在意,反倒窃喜不已,以为帕博糊涂,天降幸福,两人能够相爱永恒!起初,他们过着甜蜜快乐的二人生活,然而好景不长,矛盾渐生。朝夕相处,分秒不离,即便是热恋之人,也经不住日常琐事的磨砺,不满、厌倦、推脱、责难、埋怨……都一一显山露水。此时,作为独立的个体从爱情中退回到原先的自我,也就是一个具有各种角色和功能的自我。而在热恋之中的自我,是一个暂时抛弃角色和功能的自我,一个本原之我、真实之我和自由之我。这个自我“退出了一切角色,恰恰意味着回到了目的本身,回到自由”。[2]因而能够放下我执,能够理解和包容对方,能够为对方而转变自我,全身心接纳一个完整的全位格。不论别人如何评价对方,但却是你的西施“我的心上人啊,你全然美丽,毫无瑕疵”。[3]
热烈的恋情在繁琐的日常生活之中渐失魔力,双方都逐渐回到生活的大舞台,角色与功能的自我凸显,扞格不入之感渐生。男女主角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以至于玉帕蒂向尚孟发问:“你还爱我,对吗?”而男主角却沉默不答,面对不伦之恋和将要失去叔叔及其财富,他有些疑惑。玉帕蒂继续问道:“不回答。就代表还爱我,对吗?”尚孟受不了玉帕蒂的追问,有些气恼,便说:“我不明白你到底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此言一出,可见二人对这份爱情的理解与认同并未达到一致。对于玉帕蒂而言,她真心爱尚孟,也希望尚孟爱自己,并且能够顺从自己,一起走向永恒。但她却希望尚孟一切都顺从自己,渴望完全占有尚孟,而自己却依然保有原来的个性。对于尚孟来说,他爱玉帕蒂,也爱叔叔;正如叔叔爱他,也爱玉帕蒂,无法接受二人对自己的背叛。尚孟对玉帕蒂的爱,掺杂多重因素,包括美貌、智慧、肉体和情感,但是他却无法驾驭这破涛汹涌的激爱。他们之间的爱没有进入“第三位格”。“爱情的本质就在于进入第三位格,进入相互把对方当唯一者来托付与担当的共在”。[2]
他们的爱仍停留在角色与功能自我的俗世间,相互施与和索取、相互占有与要求,经不住现实的考验,没多久就相互推诿与埋怨,进而争吵,各持一端,退回到先前的自我,个性不改,几乎没有妥协、理解与包容。他们的爱情出现大转折,陷入泥淖之中,痛苦与后悔逐渐代替甜蜜与激情。以致于尚孟带着玉帕蒂去祈求叔叔的谅解“我来请求叔叔的宽恕”。这无疑对玉帕蒂是致命的一击,她所渴望的爱情竟然变得如此脆弱。曾经信誓旦旦约定“永远在一起”的尚孟,居然反悔,并寻求解脱,逃离她。
而极具讽喻的是从不把女人当回事的帕博,往往对新婚之妻的激情不过半年,之后就赏赐给下人,这次却深爱着玉帕蒂,不允许他人有非分之想。他的这种畸形之爱——他想永远占有玉帕蒂,而后者并不是真心爱他,而是在乎他的优势,即丰厚的财富与悠闲的生活——在遭到背叛之后,爱蜕变为嫉妒与仇恨。他不但没有宽恕二人的错行,反而激化了矛盾。他不但没有给钥匙,而且还将庄园里刀斧之类的器具全部收缴放到城里去了,以免尚孟和玉帕蒂打开锁链。他送一个箱子给尚孟,并说“这个箱子里,有解决问题的钥匙”。尚孟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把手枪。
陷入恐慌和痛苦之中的尚孟为了打开锁链四处求助,然而却无济于事。而大婶却给了他一把形而上学的钥匙“没有什么能切断那条锁链,除了你们的心”。然而急于开锁的尚孟却没有在意这句话——永恒的钥匙——能够解开所有锁链——与之插肩而过。他只记住了大婶透露的逃跑方法:每周一有路过的竹筏,能够趁机逃出去。而当时正好是周一,于是尚孟毫不犹豫地带着行李,拉着玉帕蒂就跑。逃跑过程中,尚孟的做法使得玉帕蒂心生疑惑,他在河边见到斧头喜出望外,根本不顾及女主角的感受,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恨不能马上分开。他们之间的矛盾又一次激化,玉帕蒂问“如果这条锁住我们的链子断了,你会丢下我吗?”而男主角的回答竟是“你疯了吗?”这样,二人争吵起来,玉帕蒂不愿砍断锁链,也不愿逃走。他们错过了航船,尚孟埋怨且辱骂玉帕蒂,甚至大打出手。一时冲动的尚孟殴打玉帕蒂,被追来的管家Thip和家丁制止住,他们的冲突才平息。
逃跑失败,二人又被带回庄园。而之前令他们神魂颠倒的爱情,此时淡然无存。他们木然地坐在床前,沮丧地聊着天。即便玉帕蒂说自己怀孕了,尚孟也毫无喜色。他所幻想的就是通过自己的赎罪,得到叔叔对玉帕蒂和孩子的谅解。他们再次去祈求帕博,尚孟向叔父忏悔,希望以自己的死来赎罪。而疯狂的帕博依然无动于衷。
他们带着枪,沮丧地回到房间,在这漆黑之夜中,他们重温浪漫之舞,相互道歉,互诉衷情,“没有什么错误,没有什么行为,是爱无法原谅的”。最后的时刻,他们相互谅解。然而由于尚孟缺乏自杀的勇气,他请求玉帕蒂协助他自杀,却没想到玉帕蒂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她用自己的死来表明对尚孟的爱,不再索取,而是无尽的给予。此时,他们都希望用自己的死来承担责任,然而这样的方式却未必有效。真正的担当不是谁死的问题,而是勇敢地面对残酷的现实与惨淡的人生,并战胜困境,获得重生。
枪响,玉帕蒂倒地,尚孟则几近奔溃。他抱着玉帕蒂的血尸,又一次祈求叔父恩赐钥匙,然而铁石心肠的帕博仍拒绝了。尚孟给玉帕蒂净身,敞开心扉,陷入幻境,渴望与玉帕蒂相爱永恒。在愧疚感、罪感和撕裂感之中,尚孟神志不清,与尸同处。数日后,开始腐烂的尸身使得尚孟突然清醒,他一时恐惧无措,彻底奔溃。闻讯而来的大婶,用剑砍断了玉帕蒂的手,奔溃的男主角恐慌地逃走了,消失在森林之中。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会不时从森林深处传来。
三、自由与责任的平衡
经管家提醒,为了避免重蹈覆辙,Niporn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庄园。在途中,他遇到传说中的尚孟,后者送了一本书——《先知》给他。而此书就是玉帕蒂送给尚孟的礼物,其中包含着关于爱情的真理——“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在中满足了”。
我们因自由而拥有爱的权利,但是不能因为爱而剥夺彼此的自由。自我不能成为爱人的地狱,爱人也不能成为自我的地狱。而地狱就是来自于诸种外在的规定性,也就是互相施与,互相占有,互相要求。爱,堕落于凡尘之中,因而就无法切近绝对者,它的神圣性惨遭湮没。不可避免走向它的反面,因爱生恨。
影片中,帕博送箱子给尚孟时,道出了解决爱情的悖论的方法“彼此赠送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亲密。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离在两旁”。相爱之人原本就已经无比亲密了,若还相互占有对方,就会导致爱情悲剧的出现。锁链不过是一个隐喻,它指的是一切影响爱情自由发展的要素。人的爱欲、占有欲、性格、残酷的现实、伦理规范和法律制度等诸多因素都会使自由的爱情南辕北辙,走向深渊。相爱之人应保持“本相”,回到本真的自我,即全位格,清净无分别心,不计较,不施与,不占有,双方位格全身心投入,互相包容与奉献,互相托付和担当,从而实现爱情上的共在。只有在自由和责任之间保持平衡,才能破除爱情的悖论,获得永恒之爱。
参考文献:
[1]纪伯伦:《先知》,冰心 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25页。
[2]黄裕生:《爱与“第三位格”》,《世界哲学》,2009年第2期。
[3]《圣经·雅歌》4:7
载于《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