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催生了一场国际道德讨论,也催生了曾经沸沸扬扬的“反国际恐怖主义世界大同盟”。这个同盟一度被称为后冷战世界“真正的”新格局。可以肯定的是,反恐同盟构不成“新格局”。冷战后的国际政治格局是“单极世界”。单极世界不同于现实主义理论所熟悉的“多极”和“两极”世界,也不同于国内政治范畴里的“帝国”,而是兼有“极”和“帝国”双重特点的国际政治结构。目前还没有任何国际政治理论能解释这种结构的运作方式。
什么是“国际恐怖主义”?反对恐怖主义的道德到底有多高尚?那个什么“基地”组织真有这么大的本领把世界变成了“真正的后冷战”或“后后冷战”?世界各国应当怎样对付国际恐怖主义?
1.国际恐怖主义的定义
如果比较“国际战争”,定义“国际恐怖主义”并不难。这里先后讨论什么是“恐怖”,什么是“国际”恐怖,什么是国际恐怖“主义”。
什么是“恐怖”?恐怖是用暴力手段对付非武装人员,以造成受害社会的普遍恐惧。恐怖也包括对政府部门和武装人员的攻击。近年对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和使领馆的攻击以及“9.11”对美国国防部的攻击都被视作“恐怖主义”。
什么是战争?用尽可能强烈的暴力手段来折断对方的抵抗意志就是战争。针对非武装人员的恐怖是现代战争的基本特征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数不清的国际著名都市被夷为平地。在近几十年的战争中,平民也是对象,如轰炸政府部门,刺杀对方的政治领袖;以“制裁”导致大量平民流离失所或非正常死亡;使用大面积杀伤武器进行“地毯式”轰炸;摧毁对方的新闻、交通、通讯设施;使用化学、生物、贫铀炸弹等肮脏武器,或者通过炸毁对方的化肥厂、炼油厂,化工厂等进行“环境战”,使之成为“化学炸弹”。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伊拉克对伊朗的战争中,因为伊朗是美国的敌人,美国和英国帮助伊拉克获得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美国还向伊拉克供应高性能炭狙热和其他致命疾病的菌种,这是今天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源头。美国在越南战争中使用的“橙剂”(落叶剂)是标准的化学武器,至今还让上百万越南平民在疾病的痛苦中煎熬。战争的极限是使用原子弹,弹指之间使数以十万计的平民灰飞烟灭。事实上,“文明”越发达,进行战争的手段就越“野蛮”,对平民的杀伤规模就越大。中世纪末欧洲的战争是小规模的职业军人排着队、敲着鼓,如决斗一般整齐划一地蹲下装弹药,起立射击。双方军人有时甚至在夜晚围着篝火一起联欢。美国独立战争摧毁了这种“文明的规矩”,农夫们躲在屋子和大树后面对英军打冷枪,搞“超限战”或“不对称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出现了文明的“防御性武器”,即机关枪。那武器杀人如麻。大战伤亡之惨重震惊了整个“文明的”欧洲,这才有了《白里安—凯洛格非战公约》,使一切国家之间的战争“非法”。然而,“文明的规矩”挡不住二十年后“文明”的西方世界创造了更“文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两个美国炸弹就结束了二十万平民的性命。而今的战争更“文明”。飞行员在上万米高空不见一滴血就成批杀人居然成了标准的战斗方式。国际恐怖是暴力,国际战争也是暴力。暴力的程度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而加强。19世纪的战争比20世纪的战争野蛮,20世纪的战争比19世纪的战争野蛮,21世纪的战争比20世纪的战争更野蛮。美国最近不仅把使用核武器重新合法化,而且正在把外太空也变成战场。所以说,现代战争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针对非武装人员的恐怖。这里引用美国的例子比较多,却并不是出于对美国的偏见。道理很简单,谁制造、出口、和使用的大规模杀人武器最多,谁制造的国际恐怖就必然最多。
什么是“国际”恐怖?对其他国家制造恐怖就是国际恐怖。所有的国际战争也都是以他国为目标的。只要以本国人民为对象就不属于“国际”恐怖,而是“家务事”。日本的恐怖制造者最邪门,往世界上人流最密集的东京地铁里灌沙林毒气。美国恐怖分子也炸毁过本国俄克拉何马市的联邦大楼。这两个例子都不是“国际”恐怖主义。以他国为目标的恐怖才是国际恐怖主义。分离主义分子对本国采取的恐怖行动则属于灰色地带。分离主义者恒定有国际支持背景。不靠外国政府的力量,恐怖分子很难赢得对本国政府的战争。何况,分离主义分子并不认同“自己的”国家。因此,就分离恐怖而言,几乎不可能区分国际和国内恐怖。
什么是“主义”?“主义”指的是明确的政治目标。没有政治目标的暴力行动是恐怖,但没有“主义”。如神经病人采取的暴力行动,或者为报复亲友实施的“石家庄爆炸案”。那些在别国制造普遍社会恐惧的人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即挫折受害国政府采取某种(对外)行为的意志。国际战争也是一样的,“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所有的国际战争都是国际政治的继续,都有国际政治目的。世界上没有为战争而进行的战争。“恐怖主义”一词看上去像是为制造恐怖而制造恐怖的“主义”。然而,恐怖主义是为某种“主义”而制造恐怖,与国际战争一样,为某种国际政治目标而制造恐怖。
为什么称之为“国际恐怖主义”而非“国际战争”?国际战争通常是在国家之间进行的。若没有任何国家政府参加或公开承认自己采取了恐怖行动,采取恐怖行动的人就被称为“恐怖主义分子”。恐怖主义分子就像鬼影一样,人数少,来去无踪。
概括起来说, “国际恐怖主义”是非国家组织为取得某种国际政治目的,以他国平民、政府、和武装人员为对象,以造成敌国的普遍社会恐惧为手段而采取的暴力行动。国际战争则是国家组织为取得某种国际政治目的,以他国武装人员、政府、和平民为对象,以造成敌国社会的普遍恐惧为手段而采取的暴力行动。战争与恐怖区别不大,战争就是造就恐怖,使对方的人民和政府因恐惧而不再抵抗。国际战争导致的平民死亡比国际恐怖主义要多得多。
2.关于道德与正义
纯就手段而言,国际恐怖主义当然是野蛮的。可国际战争却很少被认为是“野蛮”的,因为多半是“文明”的国家组织才有资格和实力发动战争。在“主流舆论”看来,由国家来组织对其他国家的恐怖是文明的,非国家组织的恐怖是野蛮的。而且,在势利者的眼里,“文明世界”的人杀“野蛮世界”的人是文明,野蛮世界的人杀文明世界的人就是野蛮。今天人们讴歌欧洲移民“开拓”北美新大陆,好像那里原来没有人,其实是文明的欧洲人把那里数以百万计的土著给杀光了,其杀人的数量和手段之卑劣并不亚于纳粹。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毁灭人类罪发生在北美。只不过今天的北美文明而且强大,领先于全世界,人们不愿正视或不敢讨论这段历史。更何况,文明世界杀人的方式比较文明。只有文明的国家有实力杀人不见血,让人缺医少药,冻死饿死。既然由注射导致瞬间的死亡比砍头要文明,步枪比弓箭大刀文明,原子弹就比步枪文明,中子弹比原子弹还“文明”。中子弹能在瞬间杀人,还不破坏建筑物。
国际政治目标有道德问题吗?国际政治是无政府状态下的政治,也就是是弱肉强食法则支配下的政治。国际政治承认自私的“国家利益至上”。“国家利益至上”指的是在国际社会里,各国以私利为本寻求自保之道乃是天经地义的。因此,无政府状态下的国际政治不可能是“道德政治”,国际政治是强权下的“立场政治”和“站队结盟政治”。
在国际政治里,正义是按照立场来划分的,正义存于相关国家人民的心里。对美国而言,针对中国和俄国的恐怖主义属于民族解放(自决)运动。以色列建国前对在巴勒斯坦地区实施托管的英国官员进行了著名的恐怖活动。对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那是正义行为。南非的曼德拉,乃至所有的“民族解放运动”经常被认为是正义的。阿尔巴尼亚人组织的“科索沃解放军”不是被北约给保护起来了?美国人在越南搞“战略村”和遍洒“橙剂”是“遏制邪恶的共产主义势力”,被美国人民视为正义。对美国人而言,若越南人在华盛顿安放炸弹当然是“恐怖分子”,但对越南人而言呢?抗战期间若有中国人在东京居民区放置炸弹,日本人会把他看作恐怖分子,但对中国人而言也是恐怖分子吗?同样,朝鲜及韩国人把刺杀伊藤博文的安重根看作英雄,而日本人则视之为恐怖分子。近两千年来,犹太人流离失所于整个欧洲,受尽了“文明欧洲”的野蛮凌辱和杀戮,深深值得同情。但犹太复国之后,三百万丧失了家园的巴勒斯坦难民,两代人在中东地区流离失所,整日生活在恐怖之中,他们值不值得同情?他们怎样看给以色列的老板制造恐怖的人?美国每年为不到三百万的以色列人提供三十亿美元经济和军事援助,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每年一千美元以上。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赖特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指出,死于十年“封锁制裁”的二十万伊拉克儿童是“为他们的邪恶领袖付代价”,如同古巴人必须为卡斯特罗付代价。对那些巴勒斯坦和伊拉克儿童的父母而言,世贸大厦里的四千人不也是在为美国领袖们的政策“付代价”?绝大多数9.11恐怖分子来自富裕的美国盟国沙特,在西方国家受训练,而且已经死在被劫持的飞机上。直到今天,人们还没找到“基地”与9.11关联的扎实证据。当美国开始编造伊拉克与9.11关联的证据时,美国人找到的关于阿富汗“基地”的模糊证据就失去了可信性。阿富汗人民“野蛮”得不要说去美国搞恐怖行动,甚至没有钱逃往巴基斯坦去躲避炸弹。因为美国人强烈的报复欲,四千条阿富汗生命已经为美国的四千个居民殉葬了。如果美国的狂轰滥炸把阿富汗社会变成了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温床,那么谁拥有正义呢?正义存于相关国家人民的心里。
人经常“势利”。在势利者的眼里,今天的“文明”以拥有财富的数量和(民用和军用)技术的先进程度为标准。然而,如果生命的价值是平等的,如果“野蛮世界”的人与西方“文明世界”的人的生命是平等的,那么,为巴勒斯坦人的安全而制造恐怖,与为美国人或以色列人的安全而制造恐怖,有区别吗?恐怖是否“道德”或“正义”与“立场”密切相关,与平民死亡的数量或方式无关。评论投掷原子弹是否正义,端看你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
有没有普遍的“国际正义”呢?美国和中国都从大学本科就开始讲授“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的区别。抽象的规定很容易,但在现实的强权政治里很难区分,也无从达成共识,端看立场站在哪一边。我们原先通常会认为,针对外来侵略所进行的抵抗战争是正义的。因此,反法西斯战争是正义的。即便是抵抗外来侵略的战争,对侵略国家的非武装人员发起攻击也是正义的吗?如果是正义的,为什么恐怖主义就一定不正义呢?如果是非正义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只针对武装人员的战争呢?美机轰炸东京针对的是武装人员?原子弹的目标难道不是日本的城市?而今,连“抵抗外来侵略”都是过时的“主权至上论”,承认的人不多了。除了美国自己的主权不能由别国碰,任何国家的主权美国都可不予尊重。十四年前的1988年,美国文森号战舰舰长罗杰斯下令击落伊朗655号民航客机,机上290名乘客和机组成员全部遇难。罗杰斯不仅没有受审判,还得到美国总统里根的特别嘉奖,里根亲手授予他荣誉勋章。伊朗向国际航空组织,海牙国际法庭,和联合国安理会都提交了控告,但这些国际组织仅仅表示“遗憾和同情”。现在为了“民主”(如海地),为了“反毒品”,为了“人权”或“人道”(如科索沃),甚至为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伊拉克)都可以对他国“合理地”发动战争。美国对恐怖主义的战争变成了对阿富汗国家的战争,而且还可能扩展到更多的主权国家,特别是那些很容易被打败的国家。看电影的自由,男人剃胡须的自由,妇女不戴面纱的自由,听西方流行音乐的自由,等等,都成了人们支持战争的理由。照这样的“标准”,中国、俄国、南斯拉夫等国都能找到充分的理由去打击“恐怖主义国家”。
在暗中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被称为“恐怖主义国家”,或“无赖国家”。若把恐怖主义组织比作毒蛇,那么世界上最大的养蛇者非美国莫属,无论是资金、武器、还是政治或舆论上的支持。这又是立场问题,还是“正义存于相关国家人民的心里”。
3.对付国际恐怖主义的方法
制造“9.11”的势力被狂怒的美国人大大夸张了。于是,美国组织了一个更加夸张的“国际反恐怖大联盟”。就反对如此“影子”敌人的联盟而言,不仅中国和俄国,连古巴、伊拉克、朝鲜、利比亚等国都表示乐于参加。如果这个国际大同盟能持续下去,大国之间的争斗不就消失了?国际永久和平乃至世界大同不就实现了?条件简单到存在一个鬼影似的“基地”组织。在贫困的阿富汗大山里,有一堆黑暗的山洞,住着几百个缠着包头巾的人,就是他们“决定”了后冷战时期的世界新格局?“国际实力的结构”原是如此容易地就改变了?近代以来英、美、德、日、苏、中等国的崛起不就成了一个个笑话?以反恐怖划线的“新世界格局”便是这样的一个黑色幽默。事实上,为战胜“影子”而组织的“国际大同盟”只能是个昙花一现的影子。激情过后我们才发现,反恐其实已经成为美国霸权的口实或工具之一,比如硬把9.11描绘成废除停止核试验条约的理由,以及废除美俄战略导弹条约和建造国家导弹防御系统的理由。
公认的“国际正义”极其鲜见,那为什么还要反对国际恐怖主义?国际恐怖主义必须被压制住。对于国家组织来说,非国家组织为取得某种国际政治目的,以他国平民、政府、及武装人员为对象,以造成受害国的社会恐怖为手段而采取的暴力行动是“恐怖主义”,是“不文明”的。之所以“不文明”乃是因为“不守规矩”。这规矩就是,只有国家才可以组织针对他国的暴力行动。这规矩特别有利于强大的国家,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所有的国家。国家之间的战争敌我分明,强弱立见,胜负可期。因此,国家政府对采用国际暴力行动的代价具有较高的敏感性,并不会轻启战端。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国家,弱国的政府通常选择屈服,从而避免战争。国际恐怖主义则不同,永远是以弱击强,来去无踪,此起彼伏,无穷无尽,永难分输赢。一旦有了“文明的”规矩,即只有国家才可以组织针对他国的暴力行动,人类社会就可以减少恐怖行动发生的频率,缩小发生恐怖的范围。这种规矩并不减少恐怖的程度,也谈不上“道德” —— 国际政治本身是无德的政治。但是这种规矩对所有国家“有用”。战争应当是鲜见的,恐怖主义使一个社会永远处在战争的恐怖环境里。
如何对付国际恐怖主义?中国和俄国赞成“打击一切形式和地点的恐怖主义”。美国不赞同这种说法,美国只想打击骚扰“文明世界”的恐怖主义,俄国和中国不属于(西方的)“文明世界”。世界各地的恐怖主义都同美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毒蛇多半是吃美国饭长大的,包括那位今天被四处追杀的“拉灯”。
中国和俄国的主张是智慧的,正确的。美国应当理解,严格恪守这条准则对美国利大于弊。毕竟,因为需要在全世界维护其单极霸权利益,美国将长期是国际恐怖主义的最大目标。养蛇的没有不遭蛇咬的。如果美国对“文明”原则采取实用主义的立场,继续养蛇咬别人,美国将不断面临自己被毒蛇咬伤的危险。恪守“打击一切形式和地点的恐怖主义”原则,就会有真正的“国际反恐怖同盟”,就能制止恐怖主义的蔓延。
国际恐怖主义是一些缺少国家实力支撑的“影子”势力,不是美国的主要对手。蛇原是为了给别国添乱养的,可养蛇的被蛇狠狠地反咬了一口,狂怒中的报复必然过度。但养蛇的从不靠吃蛇过日子。国际恐怖主义不可能构成国际关系的基本原因,国际政治也不可能就此变成“反恐怖政治”,或者“道德政治”。美国的基本对外战略还是应付潜在的(以国家为单位的)“战略”竞争对手。尽管中国真诚地支持反恐战争,中美关系却不会因“9.11”而发生根本的改变。只要中国持续地走向更加繁荣和强大,单极世界向多极转化的可能就会继续增加,中美之间的战略关系就将继续以时好时坏的方式走向下坡。9.11”不过是中美关系下滑过程中无数绊脚石里的一块。唯有俄国的快速复兴能从根本上扭转中美关系下滑的大势。
如果美国决定继续养那些给形形色色的“对手”添乱的“蛇”,那么美国应当记住两件事:(1)不会有真正的“国际反恐怖大同盟”;(2)与猫和狗不同,蛇不认“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