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斯高度认同轴心时代的提法，且不说这种对世界文明历史的研究角度本身的意义是什么，毕竟对我们的认识有着另开一个境界的启示——当我们重新阅读轴心时代那些伟大思想家的巨著，如同进入生态保持完好的自然之地：一切都显示出蕴含着强大生命力的蓬勃朝气，空气是那样的新鲜，云彩是那样的洁白，天空是那样的高远……

就在冬季将要结束之际，春天的讯息早就像盘旋飞翔的群鸽一样，扑满了人的整个心灵，一切都悸动起来：窗外的粗壮高大的树木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饱满的鹅黄色嫩芽，潮湿温润的风苏醒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真是一个好季节呵！

在一个寂寞的光线有点暗淡的下午，开始阅读《柏拉图全集》。这是四卷本，暗红色的封面，端庄典雅，厚重的纸张深处流溢出淡淡的墨香——这里，雄踞着精神高山之巅的伟大思想家柏拉图！

净手。焚香。

等待整个世界都已经安静下来之后，打开了书页……

过去已经阅读了不少的柏拉图的著作，而系统地完整地进行阅读这在我还是第一次，除了未曾经受过的新鲜感之外，觉得整个文集就像一个极其强烈的磁场在吸引着你，在诱惑着你，使你不能放弃手中的书卷：充满着智慧的柏拉图始终在你的面前侃侃而谈，时而如同激流悬空而坠，滔滔不绝一泻千里；时而就像林间的小溪，轻轻缓缓蜿蜒而去；时而携带着闪电雷鸣，使你的灵魂经受一场前所未有的震撼；时而恰如春风拂面，把你心灵的每一处都细心地慰安……

在柏拉图的话语里，复活了最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他对世界的看法，对社会的认识和对人生的体悟以及不可企及的思想智慧，实在是人类的理性先师，还有他对死亡那样的淡定和平静，显示了深邃成熟的思想力量和广博无垠的胸怀——在苏格拉底面前，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他的目光早就穿越了厚重的时间，依然犀利如寒星一样，洞彻了人们的灵魂，照耀了人们精神进步的道路！

很少这样虔诚地阅读，因为，值得虔诚阅读的东西太少了！

时代前进的步伐迈进得愈是快速，具有经典价值的书籍愈是罕见——也许这又是一个悖论：当社会进入到现代化，一切都景观化了，一切都数字化了，一切都急迫地显示出当下的功用，一切都终结了，还有谁去替人类思考遥远的以后的事情呢，还有谁关注人类精神的健康修复以及提升呢？所以，在这个极端理性化的境况里，是绝不会产生经典的——而经典只能产生在轴心文明时代。

你看，我国的轴心时代产生的经典，无论是老子还是孔子，他们的著作，至今还熠熠生辉，仍然具有不可摧毁的生长能力，仍然是我国蔓延久远的思想文化的根基，在规范和影响着后来以至今后的思想文化走向。

一直思索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当下的现代化极端强调理性技术而忽视了人文精神教育，抑或是传统文化在当今社会枝叶不振？——面对这样的现实，人们的精神出路是什么呢？我以为：应该重新回归轴心文明时代，藉以修养心灵，培植思想，更生精神。

人类精神是需要恢复还是需要重建——恢复或者重建的路径是什么——这不仅仅是一个学理上的问题也还是一个践行的问题，也就是说，既要在学理上探究明白这个问题，还要用来约束社会的群体和个体，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问题。

两千多年前的老子、孔子就开始了这个问题的探索，其探索的结果就是两部伟大的著作——《道德经》和《论语》。不过，老子多从哲学的高度，把整个天、地及整个宇宙纳入自己探究的视野；孔子则偏重于从社会实践的角度，从社会制度、君臣、人伦关系等方面探究，可以说，两位先哲在探究自然、社会的伦理精神层面，确实是沿着不同的路径进行的：一个是探究天、地及宇宙的演进规律，进而启示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的建设；一个是依据先王丰富的历史遗产，剥离出具有活力的能应用于现实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念，用来规范和约束人，达到人的精神的提升，建设一个长幼有序、君臣等级森严的管理社会。

老子和孔子是伟大的思想家，也是伟大的自然、社会伦理学说的创始人，更是东方文明伟大的奠基者。当历史已经走过两千多年，他们的学说至今仍然是我国甚至是世界文化发展的核心驱动力，仍然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正如柏拉图之于西方文化一样。每当思想、文化发展遇到障碍甚或走到山穷水尽的关头，只要返回老子、孔子、柏拉图，就会绝处重生，重新获得健康的生命力。

为什么要回归轴心时代呢？因为在我们这个社会不仅仅是缺少了人健全的精神，也缺少了滋养心灵的文化，这就需要回归到历史文化之源，吸取需要的思想资源，振奋我们日渐衰减的原创力，才能应对这个不断把资本注入空间生产以获取巨额财富的社会，整合各种带有先天缺陷的现代学科，重新塑造人类的精神与心灵，只有这样才能匡正社会、挽救人心，别无他途的选择——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是要排斥在理性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愈来愈细密的现代人文科学，而是把轴心时代思想核心移植于现代人文科学之中，两者互相结合，必将会焕发出无比灿烂的思想精神之花！

这无比灿烂的思想精神之花，是不断批判现代社会的理论力量，是探索现代社会未来的理论导航，也是抵抗现代社会一切腐朽的意识形态的理论武器，更是向着光明前进的理论动力——这就是回归轴心时代的主要目的——事实上，在我们的认识还没有涉及到的区域，轴心时代的经典大师，早就替我们绘制了行进的路线，并给予我们必要的精神指导，这就是经典大师永不衰朽的活力所在！

在这些轴心时代产生的巨著里，是会寻求到当代社会人们的精神出路的——目前来看，要抑制理性无可节制地发展，特别是缓慢空间生产的脚步，让我们的土地、山川美丽起来，让我们树木、花草芳菲起来，至少应该有点卢梭的风度——严酷地批判维多利亚精神，向往宁静和谐的大自然，给人类保留必要的最后的空间！

人类社会的历史远远没有终结！没有终结的历史社会需要轴心时代那些伟大经典的思想滋润，这也是我阅读《柏拉图全集》的初衷。

在阅读《柏拉图全集》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登上他所构造的精神高山，我知道，这种阅读的巅峰体验不是轻易就能光临的，只有在整个心灵都贴合着回旋在文字里思辨的浪花，才有可能感受到这昙花一现般的快乐，这也是柏拉图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再次体现——第一次在荒原上开辟出美丽的花园，其劳作过程本身就充满着强大而新鲜思想冲击力，我们只是一个虔诚的读者而已。

淮海特曾经说过，整个西方哲学不过是对柏拉图的注释，换句话说，西方哲学所有的命题，在柏拉图那里早就设置妥当了，而且他昭示了后来者如何正确解答的途径；正如我国古典哲学永远也走不出老子、孔子一样，其后来者注释愈是详尽反而愈是丧失了经典的真实精神，在这里不是鄙薄诠释学，但对经典的学习，还是直接阅读经典好，获取的是真实的不带有虚妄的本质——这条阅读的道路注定是艰难缓慢的。

合上《柏拉图全集》最后一张书页，已经是暮春时分了。对西方哲学的阅读，不是依照着年序顺流而下，而是从当代哲学读起，逆流而上，直到追溯到源头，读完这部伟大的著作，仿佛真的走出了“洞穴”，眼前闪耀起来世界和人性美好的曙光——既然曙光显露在微茫的天际上，不久，就会有辉煌的太阳诞生。

柏拉图之后，亚里士多德出现了，这是他最欣赏的学生，严格地说，亚里士多德确立了西方哲学，不过，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阅读亚里士多德，总觉得他缺少思想的激情，也没有思辨过程中闪现偶然爆发的绚丽火花，一切都沿着逻各斯规定的线路推进，却缺少了盎然的诗意，虽说在呆板后面是惊心动魄的深刻，正是这种深刻将世界带入了一个理性的时代。

假如要寻求曲径通幽诗意葱茏的哲学去处，我们还得再耐心等待。经过几个不能重复的思想精神轮回，重新返回轴心时代，就会有别具生命特色的饱满新芽出现，而这饱满新芽必定会成为参天的大树……

2011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