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刚下课,通过微博惊闻杨绛去世的消息,不久后消息得到权威媒体确认。随即,订阅的微信公众号弹出十多篇缅怀杨绛的文字,朋友圈更是各种刷屏和引用,可我看来看去就是某帖子中的那几句话。面对这场朋友圈的“国葬”,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反感:太嘈杂了!
缅怀进了朋友圈却进不了心间
我最讨厌有人疯转杨绛的语录,拿着那些生活凝结的智慧当文化快餐和心灵鸡汤。她的书我初中时看,一边看一边抄,抄在日记本上,写在书的扉页上,引到作文里,忧愁时拿出来看看,觉得老人家说得在理,宽心不少;现在我们在网页上看、在手机上看,有人甚至连发十几条朋友圈,看过的东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进了收藏夹却进不了心间。
传媒的性质有很多矛盾,希望天下太平、人人安康,但假若不出事,怎么“搞个大新闻”,尤其是自媒体时代众生喧嚣。几日前,一张来源不明的截图被疯转,上面一位清华校友声称“杨绛病危”,随即各式各样的哀痛和祝福纷至沓来。过了不久,出版社出面说消息不实,舆论立马掉头痛斥“造谣者”。现在看来,未必是造谣,只是谨遵遗嘱不愿声张的说辞罢了。可是反观一些借着名人去世制造舆论热点的人,不免心凉,当初删掉的帖子,现在拿出来改几个字就又被疯转,用粗制滥造的文字和排版,把杨绛丰富多彩的一生压缩成短短几行字,赶在第一时间垄断公众的注意力。我不相信这些人珍爱杨绛的文字,更不相信他们的哀悼只为哀悼。
最近几年,民国热风行一时,思想文化界借着传媒的力量掀起一阵阵名士风、才女风,陈寅恪、胡适火过,沈从文、徐志摩火过,梁思成、林徽因火过,可喧闹过后,除了文化热点和应景产品外,似乎没怎么改变时代的风气。2011年木心去世,他的诗集、随笔、讲稿一时洛阳纸贵。今年春天去乌镇西栅,木心美术馆孤芳自赏,在水一方,但许多游人并不知晓木心何方神圣,过而不入。他的画、他的书、他用过的旧物件,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时间仿佛静止,先哲等待着与知音相遇。对杨绛最好的纪念也应如此,不管是书本还是空间,总能让作者和读者的灵魂相遇。
杨绛生于1911年,同时代的人多已作古,成了“先贤”,纵览如今的文化界,没有几个人去世引起的追思与缅怀能超过杨绛了。对于“95后”的我来说,她是历史中的存在。我已经很难理解,她身上与这个时代不相称的高洁与从容。她是时代风气的逆行者,是真正的精神贵族,可悲又无奈的是,我们如此仰慕她,但我们却在远离她。
我们在远离杨绛般的沧桑与淡泊
多数人熟悉杨绛是因为《我们仨》:牛津岁月的温情脉脉,“牛鬼蛇神”的担惊受怕,夫离女散的黯然神伤。女儿撒手人寰,她两顾不限,不忍痛去追悼会,送去的花篮上写着:“瑗瑗爱女安息!爸爸妈妈痛挽”,细读者无不泪垂。不少人还看过《将饮茶》、《洗澡》和《干校六记》,能够从那温和的讽刺中窥见她的宽宥与节制。这年头有些书写得太过温情了,以至于时过境迁后看不到世道的无常和人心的险恶,杨绛心性澄澈,给我们留下别样的记忆遗产。
杨绛的文字美吗?似乎不然,现在所谓美文总是辞藻上的,而非意境上的。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愿意用“生命力”。时而沉郁,时而讥诮,时而平白,时而俏皮,时而欲言又止,时而若无其事,读其文,观其人,纸背透出的是阅历沧桑,是活生生沛沛然的生命气息。
96岁出版的《走到人生边上》都是历经风霜后的至理名言。杨绛的文字中没有戾气,春风化雨,学富五车却从不卖弄,名满天下却求知若渴,这样的读书人如今也是凤毛麟角。
我们在远离杨绛般的女性与家庭
杨绛是旧时代的千金小姐,父亲是无锡的大律师。出落于书香门第,从小文笔出众,21岁就得到朱自清的赏识;外语天赋高,朱光潜都佩服她。高贵和自尊伴其一生,荒诞年代挨过斗,剃过头,扫过厕所,但日子好起来了,没有一肚子苦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剩下的日子依然安之若素,云淡风轻。无论在牛津、干校,还是在清华,才智过人的她甘愿为丈夫和家庭作让步,在她那里,没有“我”,只有“我们仨”;却也独立自主,自成一家。47岁开始自学西班牙语,翻译《堂吉诃德》,译作水平至今无人能超越。杨绛融合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含蓄奉献和现代女性的独立和聪慧,从人格的修为方面,她留给世人的启示甚至超越了钱锺书。
钱杨夫妇可谓乱世隐士,不是激扬文字、意气风发之辈,他们一家子也从未大红大紫,也从未大富大贵。没有张扬,也没有炒作,能够获得如今的声誉和敬仰,实非一日之功。她说:“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婚姻是爱情的升华,家庭是婚姻的守护,对于当下的中国社会来说是多么的奢侈!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晚年杨绛深居简出,谢绝慕名而来的世人,近乎消失在公众视野。她说自己是时代的落伍者,只是守着熟悉的一亩三分地继续耕耘,我们都知道,那是风雨中留存的记忆和神圣的精神家园。翻译完柏拉图的《斐多》篇,她开始整理钱锺书七万多页的遗稿和笔记,此事完结,杨绛心愿了却,从此无欲无求。
令人敬重而非羡慕
暮年杨绛心境如何?记得看过刘长琨的一篇文章,他和杨绛住在一个小区,当住户纷纷将阳台改装成封闭式的时候,杨绛的阳台依然大敞,“为了坐在屋里能够看到一片蓝天”。室内没有装修,客厅即书房,一张大书桌安放中央,已是百岁老人的杨绛仍每日阅读,笔耕不辍。脑中每每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方知远方与眼前、理想与苟且并不构成对立,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她漫长的一生中,我们找不到太多的事功豪情,殊不知读书人的自持与坚守已悄无声息地完成。润物细无声,回首二十世纪的名士文章才发现,那些激荡人心的话语、那些意气飞扬的文字,很多已成为知行不一的明证。可杨绛凭着文字和德性,似一股清流,成为沟通历史和当下的桥梁,让我们记住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绝类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维特根斯坦有句人生格言大意是说,不要追求令人羡慕,要追求受人敬重。我反对把追忆杨绛庸俗化、扁平化,她不是偶像,也不是神明,她不需要粉丝的崇拜,她只是个读书人,一个令国人敬重的长者。从她身上,我只看到了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有操守、有追求、有情趣的人。她和无数善良、正直的人一样,也有作古的那一天,但活着是传奇,去世了是不朽的传奇。百岁老人面前,我们近乎不谙世事的孩童,越是在龌龊的阴沟中挣扎的人,越是仰望天空中高远的星辰。在这个常识沦为异端、趣味沦为商品的年代,太多灵魂无处安放,太多躁动无处埋葬,我们要做一个杨绛般的人却也不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