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柠:为何儿童节送书比kindle和iPad强

——认知科学与深度阅读的视角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65 次 更新时间:2016-06-04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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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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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柠,爱思想学术观察员,就读于复旦大学新闻系。


六一儿童节前夕,我所在的一个家长群就儿童节礼物送kindle还是iPad展开热议。我不禁慨叹,纸质书就这样被直接抛掷到谈论范围之外。电子阅读方兴未艾,纸质书会不会死亡的讨论时不时便会翻涌上来。我还是儿童的年代没有kindle和iPad这样先进的电子阅读器,所有阅读经验的构建基本靠纸质阅读完成。从我的体验看来,其实不是纸质书会不会死的问题,而是纸质书能不能死的问题:纸质阅读非但不能被替代,而且还应该被提倡,特别是在互联网垄断了注意力的时代,特别是对于处在认知能力关键时期的少年儿童。


阅读习惯与理解能力互塑


虽然自诩为互联网第一代原住民,但事实上大多数人对于"人脑具有可塑性"这一工业时代隐喻的根深蒂固浑然不觉。伟大的威廉·詹姆斯早在70年前便在《心理学原理》中提出类似观点:外界环境的刺激在神经系统中留下的印迹会自我加强,塑造越来越合适的路径。这就好比水流冲刷出的沟壑,后来的水流会自然沿着以前的轨迹流淌。现代脑科学的突飞猛进不仅证实人脑的可塑性,更把知觉、思考、理解、记忆、学习纳入到可塑的范围。


同样,阅读能力的塑造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需要引导和培育的,每一个人在成长道路上都需要经历相关功能的发展。人一生下来是不会阅读的,脑中也并没有专司阅读的神经网络,阅读是一种习得潜在智能,具有文化性和社会性的成因。良好的阅读能力是基于大脑可塑性的结构基础,在视觉、听觉、语言、记忆、认知之间逐渐联络形成的"通路"。美国认知精神学家玛丽安娜·沃尔夫在《普鲁斯特与乌贼》中将其称为"阅读脑(the reading brain)"。沃尔夫指出,从不识字到有效阅读是一个复杂的变化过程,分为五个进阶:萌芽级阅读者、初级阅读者、解码级阅读者、阅读者和专家级阅读者。


前三个阶段基本上是一个人从识字到能阅读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生理构造和阅读相互影响,与阅读相关的功能逐渐实现整合,形成认知图式。认知图式是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认知发展理论的核心概念,指一种惯例化的思维方式,有助于人形成理解和记忆能力。儿童的"认知图式"养成有三个阶段:9 个月婴儿能够识别动作图式,2岁左右能够用符号图式进行思考,7 岁以后思维可运用运算图式。著名认知神经科学家斯坦尼斯拉斯·迪昂的《脑的阅读:破解人类阅读之谜》指出"学习在脑海中提取一个抽象的视觉字母符号,是一切阅读过程的基本前提,也是判断儿童能否开始阅读极为重要的指标。"


后两个阶段是阅读能力的成长和飞越期。在流畅级阅读,读者要能理解反讽、隐喻和超越文字表面的含意,读得出言外之意,识地出"高级黑",并养成自主阅读能力。形成这种能力意味着大脑中专门化的区域已经学会表征重要的视觉、语音和语法信息,并能快速提取。"在自主性和流畅理解力成长的时期,我们的可塑性最强。在阅读的第四个发展阶段,年轻人的任务是学习为自己的生命而阅读。"从流畅级到专家级,阅读能力又会上一个台阶,能够整合先前阅读的信息,和已有知识形成勾连印证,自我修正错误理解,得出创造性的见解。我们时常听到这样一种说法:读得越多,读得越快越好,从阅读经积累的角度来讲大致是不错的,专家级读者辨认单词的时间仅为半秒钟,但却广泛动用了复杂的大脑网络。


远离网络,珍爱专注


如果阅读能力是可塑的,那Kindle和iPad等电子阅读的弊端就暴露无遗了:对专注力侵害显著,因为电子阅读的运行逻辑是和互联网接入分不开的。美国思想家尼古拉斯·卡尔的《浅薄》比较了互联网普及前后,不同的媒介方式对思维方式的决定性影响。心理学、认知科学、教育学关于互联网的研究得出一个相同的论断:互联网是一个浅薄的学习环境。互联网是崇尚自由的,但互联网对注意力的掠夺却远超电视、广播和报纸,"互联网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卡尔戏谑道。


注意力分散可能利于我们脑洞大开,但一旦同熟读深思联系起来就不那么美好了。"互联网发出的各种刺激性杂音,既阻碍我们进行深入思考,也阻碍我们进行创造性思考",上网时大脑要不断评估网页链接的价值,进行决策和选择,还要应对五花八门的视觉刺激,这无疑会稀释原本用来解读文本的注意力。沃尔夫甚至说说,人类重新回到了单纯的信息解码时代。


反驳者可能会强调电子阅读的好处还在于可以通过超链接获取更多相关内容,但超链接文本其实在帮倒忙,与传统的线性呈现方式相比,超链接会造成连贯思维推论的障碍,实际上是加重了认知负荷。康奈尔大学的研究人员曾将一个班的学生分为两组,允许一组边上课边上网干任何事,课后的测评显示,无论上网组浏览的网页是否与课程有关,他们的成绩都明显更差,且反复试验得出了相同的结果。


针对网络对专注力的削弱,有人可能还会辩护说,停下来可以得到放松并马上恢复高效。事实上"中断科学"(interruption science)的研究得出了相反的结论。2004年,美国加州大学教授Gloria Mark对两家科技公司1000小时的观察发现,公司中的员工的注意力平均每隔11分钟就会被电话、电子邮件或同事打断一次,而他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原有任务上则需要25分钟之久。技术的便利让我们能够立刻知晓事情的发生,但我们往往忘记,正在发生的事情并非那么重要,而中断会分散思维、减弱记忆,造成焦虑和紧张。一心不能二用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在两项任务中来回切换都会加重我们的认知负荷。


深度阅读事关思维品质


阅读和理解虽然常常并置,但却是紧密相关的两码事,阅读诉诸感官,理解则是从感性上升到理性。看过书的人都明白,一本书看过不代表阅读了,阅读过也不代表理解了。理解要求深度阅读,这事关思维品质,学者徐贲指出"深层阅读不仅是为了获取信息和知识,而且也是通过阅读来细致辨析和深入思考。培养这种思考习惯和能力,是对每个人都有意义的素质教育和人生历练"。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说得更诗意,深度阅读置于"旋转世界的静止点上"。从根本上说,深度阅读是一种智识上的再创造,是发现自己,醒悟心性的过程,《阅读的历史》作者费希尔甚至说"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活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让自己的心灵挖掘、塑造白纸或电子屏幕上的超感世界,不但对体验作出反应,而且重新塑造体验。"


但深度阅读并非易事,按照教育心理学家John Sweller的说法,短期记忆能够容纳的信息量非常之少,深度阅读意味着把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进而形成概念性的图式,这个过程被称之为理解。人总是渴求更多的信息和更复杂的特性,无论是否超越了自己的容量。书中的信息就像稳定的水流,大脑的容量是我们的"认知负荷",纸质阅读好比自己控制水龙头,可快可慢。但阅读一旦联网就像许多信息龙头同时喷射,我们奔波其间,刚刚接满的水又会溢出来,到头来只有很小一部分被吸收。叔本华说让一个人变蠢最快的方式就是让他不简单地阅读别人的著作而无暇思考,以至于自己的头脑完全成为他人思想的"跑马场"。很常见的现象是,我们整日上网刷手机看了很多,书到用时,只能模糊地提到某个观点,但又说不清具体内容,正映了那句歌词"我们好像在哪见过你记得吗",这样的阅读只会培养出浅薄的"知道分子"。


英国作家萨缪尔·约翰逊酷爱浏览书脊,因为他认为一种知识是已知的某个主题,另一种是某个主题的信息来源。电子阅读极大的满足了我们对于信息资源膨胀的占有欲,但却没能帮助我们在开拓认知方面有所长进,看看朋友圈里只收藏不细读和只读书单不读书的人就知道了,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浅薄的归电子,深度的归纸本


喜欢纸质书的理由是高度相似的:能够频繁随意的复查之前的内容,形成对内容的空间记忆,促进养成做笔记的习惯,构成包含触觉、视觉、嗅觉的情景感知,保证专注而宁静的阅读状态……今年2月去世的意大利著名学者艾柯是每个书虫的男神,他在和法国电影泰斗卡里埃尔的对谈《别想摆脱书》中笃定地说:"今后书籍仍然会是人类必不可少的东西,不仅是对文学如此,而且对任何需要仔细进行的阅读都是如此。这样的阅读并非只是为了获取信息,而更是为了思索和思考。"此话掷地有声,意味深长,出于双重目的,我把他的这句话装裱进相框,高悬在我书柜上方,一来是为了表达对他的敬仰,二来是提供一个买书不剁手的理由。


我并非一个复古主义者,没有学究那种老派作风,和许多人一样,我只是越来越感到互联网和新媒体的电子阅读对于专注力的损害,以及由此导致的深度阅读和理解方面的无能。我们不可能也不需要拒斥电子阅读,但我们需要限定它的应用范围,浅薄的归电子,深度的归纸本。


我服膺学者徐贲关于公民文化和理性说理的著述,而他的落脚点也是经典教育和深度阅读。徐贲在海外教授人文经典课程多年,强烈地感受到青少年因浅尝辄止的阅读造成的思维怠惰,他强调"他们(青少年)正处于最需要用阅读书籍来增强思考能力的年龄,因此不能只是为了阅读而阅读,而是应该知道为什么阅读,阅读什么,通过阅读可以能培养怎样的智识素质和公民能力,而为了培养这样的素质和能力,又该如何进行阅读"。由此看来,父母不仅有义务鼓励孩子多读书,而且还应当清醒地认识到应读什么、如何读,从这个角度讲,六一儿童节送孩子一本纸质版的经典比iPad和kindle的电子阅读有价值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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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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