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现代中东的形成与冲突的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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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炎  

火柴迸发火焰,摇曳着烧向手指。火苗燃尽,镜头渐隐,画面跳切一抹晨曦,广袤沙漠的边际上喷薄欲出。镜片的屈光看似热气升腾,背景由殷红渐褪至橙色,霞光铺洒沙丘绵延。大漠与晴空之间,隐约两人的剪影,寥寂地骑行驼背,缓缓踏入一轮旭日。音乐响起,镜头拉近,一人身穿阿拉伯长袍,是贝都因向导,一人英军戎装。这是影片《阿拉伯的劳伦斯》的一段场景,壮美而抒情。一九一六年十月,T. E. 劳伦斯从开罗出发,穿越大漠到瓦迪萨弗拉(Wadi Safra,今沙特),拜会费萨尔王子,此行成就他的阿拉伯传奇。为确保高清画面的质感,导演大卫•里恩用七十毫米彩色胶片,而非通常的三十五毫米,架起当时属实验性的 Super-Panavision 70摄影机,长焦球面镜头捕捉风卷沙丘、两粒驼影蠕行广漠的晨光蜃景。一部史诗,一个人的灼日苦旅,揭开宏大历史冰山的一角,通向现代中东的诞生。

在开罗的英国陆军部有位世故的外交官,举荐劳伦斯去汉志(今沙特西),去了解起义的阿拉伯人有何抱负,说:“世上只有贝都因人和上帝能在沙漠里找到乐趣,对一般人,沙漠是烈火炼狱。”劳伦斯回答“会有趣的”,便是划火柴的特写镜头。这是大卫•里恩的伎俩,塑造最拿手的人物类型:外表文弱而内心刚毅,日瓦戈医生、皮普、阿齐兹医生莫不如此。而历史上的劳伦斯乃中东专家,无须指点。上牛津大学时,便只身穿越大漠,考察十字军城堡,徒步叙利亚、巴勒斯坦(今以色列)一千七百多公里。毕业后为大英博物馆考古挖掘,走遍阿拉伯,稔熟各地方言风俗,对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巴勒斯坦的地理地貌了然于胸。

“一战”前夕,他名义上为巴勒斯坦地理基金会勘测西奈半岛,实际受命英陆军作战部,考察奥斯曼从西奈攻打苏伊士运河的可行性。这次业余间谍,让他熟悉了军事侦察技术,大战一爆发,他即刻志愿参军。而奥斯曼帝国果真加入德奥同盟,以前考古的地区遂成敌后。一个冷僻的专业,大英帝国却视作珍稀资源,劳伦斯被派往开罗参谋部地理处任中尉。他性耽翰墨,落落寡合。军官们的印象是他邋遢轻佻,恃才兀傲,嬉皮做派。但案头工作很出彩,琐碎的地理勘测,经他之手,读来如身临其境。土耳其军官的情报,经他生花妙笔,栩栩如生,仪容动静跃然纸上。他的报告在开罗与伦敦之间反复传阅,做文学赏读,给朝九晚七的机关生活平添生趣。刻薄的史家评价劳伦斯:虽然名噪一时,历史功绩却乏善可陈,只凭器识文章——自传《智慧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1926),才笔妙天下。

且不论功过是非,只读一下他的实地观察,也佩服在与阿拉伯人摸爬滚打多年后,他能言常人之所难言:

闪米特人(阿拉伯和犹太人)是自由的,因极度匮乏反而失却物欲的镣铐。其思想非黑即白,不容灰色与暧昧,易走极端,偏执而不妥协,且不守规则。如此思维发展不出系统性的哲学,也难创作深邃的艺术,但抽象艺术很发达;虽不能造就现代工业,信仰却执著一贯。闪族的巨匠对观念直觉超群,输出三大世界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改变整个世界,而留在沙漠给自己的,却是外人难以理解的信仰。(T. E. Lawrence, Seven Pillars of Wisdom. p. 17)

西方文明源自美索不达米亚,犹太教进入古罗马而衍生出基督教,在中世纪的沙漠上又孕育出伊斯兰教。我们如今谈文明冲突,有意无意间指教义纷争,而劳伦斯身处文化与种族犬牙差互的中东,提醒我们:地理环境对信仰的塑造,或胜过宗教经典,沙漠让人对自我与世界,徒生别样的认知。


里恩曾走访约旦、西班牙、摩洛哥和加利福尼亚,精选“理想沙漠”,以演绎劳伦斯的阿拉伯。那场初会费萨尔的戏,摄于约旦的Wadi Rum,乃唯一实景。劳伦斯曾转战于此,爆炸破坏汉志铁路。Wadi(山谷)Rum(高耸之意)因劳伦斯而成著名景区。其实,约旦人不喜欢这部电影,它把一个西方顾问拔高成阿拉伯的救世主。一九一六年大起义,存在不同的版本,英国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德国人、法国人、俄国人各有自己的故事要讲,可算“全球史”的经典案例,从单一国别视角只能管中窥豹。其实,电影版与历史相去最远,却通行世界,影迷几代相传。劳伦斯的《智慧七柱》也饱受史家批评,却仍影响甚广。从一九三五年劳伦斯去世至今,每年有研究新作出版,几成一准学科。为何有“劳伦斯现象”?人们到底着迷什么?且不论电影手法或自传文笔,这段历史的幽灵依然游荡,不时让世界史脱轨,转入歧途。劳伦斯介入、书写历史的方式弥足珍贵,足以启迪不同文明碰撞时,相处与自处的态度。我们如今争论西方价值是否普世,无非义理之辩驳。劳伦斯却身体力行,从荣辱与共的交道中揭示,异质性文化间可以呼吸相通,但非制度或观念的强加,而始于人际间的伦理常情。西方不再是地理或文化上自足的净土,没有其他文明做参照,其价值无从谈起,须身处文明冲撞的界面上,才能鉴识文化价值的适应性。


“一战”前,阿拉伯尚未发现石油,英国插手中东主要考虑其战略地位。策反阿拉伯,是为从背后捅土耳其一刀。奥斯曼统治阿拉伯,可追溯到一五一七年,苏丹塞利姆一世灭掉开罗的马穆鲁克王朝,从阿拔斯王族后裔手上夺下哈里发头衔,集政教于一身,号称伊斯兰世界精神与世俗的主宰。麦加的谢里夫也献出圣城钥匙,伊斯兰正统派的中心移到君士坦丁堡。浩瀚帝国西跨巴尔干和保加利亚,东至南乌克兰、格鲁吉亚,西至布达佩斯,南到地中海东南沿岸直至阿尔及利亚,东南到波斯湾、伊拉克,囊括逊尼派穆斯林分布的整个地区。

但到十九世纪中叶,奥斯曼已风烛残年,衰落成“西亚病夫”,英、法、俄等列强齐聚病榻周围,切齿之声可闻。连暮齿衰颜的奥匈帝国,新兴小国如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也来凑趣,蚕食其边疆,分一杯残羹。苏丹苦撑时局,割地赔款,只求衰而不死。埃及趁机与之争锋,英、法则伺隙钻孔,怂恿双方内斗消耗,坐收渔利。埃及的财政、司法、行政大权以及苏伊士运河最终落入英、法的掌中。英国只看重治权,宗主权仍属奥斯曼,人民的精神和思想则留给埃及国王照管。这种“保护领地制”(protectorate)史称“埃及模式”,即主权、治权、意识形态三者分离。从中东殖民经验中,英国凝练出“阿拉伯东方殖民统治体系”,欲作为战后瓜分奥斯曼中东遗产的“标配”。巴勒斯坦、美索不达米亚均适用,法国在叙利亚也照方抓药,战后则升级为国联托管体系(Mandate System)。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英香港谈判,撒切尔夫人竟再提主权、治权分离,令人生时间倒错之感。

设在开罗的英陆军情报部和外交部中东局,总理中东、印度和苏丹的殖民事务,派劳伦斯拜会麦加的统治者哈希姆家族,协助其造反。族长侯赛因是汉志之王,穆罕默德一脉嫡传,今约旦王室的祖辈。麦加和麦地那均属汉志,哈希姆家坐享穆斯林朝圣两圣城的进项,外加奥斯曼的基建投入,盆满钵溢,本无不臣之心。风雨飘摇之际,土耳其人唯恐寒了阿拉伯人心,不碰侯赛因的奶酪,还免税、免兵役,增加投入,讨好唯恐不及,侯赛因在一亩三分地里倒也逍遥。然而,土耳其青年党的革命,刺激了这位麦加的大谢里夫。

奥斯曼与大清有同病之雅,衰极思变,质疑起本土传统,相信西方启蒙可富国强兵。一九〇八年进步军官政变,强持苏丹恢复宪政。逃亡海外的康有为闻讯致信摄政王载沣,以土为鉴,早行宪政以免兵变。青年党人反对泛伊斯兰神权,效法欧洲世俗化,搞奥斯曼民族主义。民族自决和人民主权的思想,也早播散到巴尔干和阿拉伯,希腊、库尔德、亚美尼亚、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纷纷闹民族革命,要脱离帝国的轭辕。青年党对外族比苏丹更残暴,只认枪杆子里出政权,无情镇压,其血腥莫过于亚美尼亚种族清洗。帝国往昔的宽松民族政策,曾勉强维持形式上的统一,神权政治也维系过脆弱的穆斯林认同,但世俗化和政治平权加速了大厦的崩解。

古道虔信的侯赛因视青年党为伊斯兰叛逆,不满奥斯曼主义对穆斯林特权的剥夺,与帝国渐生嫌隙。英人洞若观火,一边派密使谗间哈希姆家谋反,另一边游说奥斯曼脱离德奥同盟。英国原来恨苏丹皇族的顽固,首相威廉•格莱斯顿曾说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嗜血成性、腐败、野蛮,是“让人咋舌的土耳其人”(the unspeakable Turk),寄希望于受海外熏陶的青年党。他们果真上台掌权,英国却改口了:“青年党人都是激进的无神论者,模仿西方却不真懂西方思想,东西杂交出来的最坏品质——狡诈、背叛和暴力,还不如皇室雍容高雅。”英、法已从殖民经验上升到“国际主义”,会巧妙利用民族矛盾为己利,不屑教化蹒跚于民族主义泥沼的东方。以明治维新崛起的日本对亚洲诸国是个刺激,东方也模仿西方的殖民逻辑,列坐抗礼。所以对东方必须分而治之,讲利益至上的现实原则。侯赛因会在奥斯曼和英国之间两面敷衍,他既怕土耳其切断粮道,又需要英国的军火和顾问。直至一九一六年他才决意借英国打同盟国之机,从君士坦丁堡夺回哈里发,重建阿拉伯帝国。至少恢复汉志昔日辉煌,雪耻沙特家族在一八〇三年对圣城的涂炭。麦克马洪(Sir Henry McMahon,中印边界出名的外交官)不失时机地承诺:如阿拉伯起义,打败奥斯曼,则帮侯赛因建立包括汉志、大叙利亚和伊拉克在内的阿拉伯王国。


电影里没有侯赛因这个人物,只有他的三儿子费萨尔,是位矍铄老人,似千修百炼的先知。其实,费萨尔当年才三十一岁,剧本将父子合一,估计怕人物太多、线索繁杂,观众难以理解。全片的重头戏在突袭亚喀巴,“西部传奇”式的大场面,将情节推向高潮。切莫将电影当史实,从阿尔韦哈到亚喀巴之间并没有一片无水的绝命沙漠,内陆攻打亚喀巴也非不可预料。史实是劳伦斯绕道迂回两个月,佯攻汉志铁路,迷惑土军为日常骚扰,路上招募霍威塔部落兵数百,于一九一七年七月二日突现大漠之上。土军炮口指向海岸,防守不及,达到突袭效果。但不像影片阿军风卷残云、大开杀戒。实际上部落兵一到前线,便躲在驼峰后放冷枪,寸步不前。午后烈日当空,他们索性躲阴凉罢战,拉锯胶着了三天,直等到英战舰海上助攻,海陆夹击才迫使土军投降。此战为劳伦斯一生的辉煌,为费萨尔夺下红海出口,打通英军供给,又封锁了麦地那城,还可长驱直入巴勒斯坦,为将来进军叙利亚打下铺垫。

地图上红海看似出壳的蜗牛,伸出两根触角,左为苏伊士湾,插入埃及至地中海岸,顶尖是苏伊士运河。右边触角是亚喀巴湾,短而细,尖顶是亚喀巴市。《旧约》摩西分开红海之处,在湾口最窄的蒂朗海峡。“一战”时亚喀巴还是个渔村,如今是著名的旅游城市,约旦唯一出海口。土耳其炮台遗址尚在,竖着一面硕大无朋的起义大旗,入口镌刻“1916”,纪念百年前的浴血奋战。埃及、以色列、沙特三面围住秀丽小城,位置之重要,据当地人讲,萨达姆在位时,从伊拉克斥巨资为约旦修港建路,只为使用这个出海口,巴格达至亚喀巴的高速路仍是约旦的交通动脉。


攻克亚喀巴后,劳伦斯总结经验,认为阿拉伯人长于单兵,弱于协同,善守不善攻。他不顾英国同事的偏见,主张以阿军之长,打游击骚扰战,避免正规战,破坏铁路桥梁,策应英军主力。大马士革至麦地那的汉志铁路,为土军补给运兵的生命线,一旦瘫痪,便封锁了南端的麦地那,使西奈半岛和巴勒斯坦的驻军陷于被动。这条铁路部分路段运营至今,马安至亚喀巴的支线上,仍停泊一辆百年前的土耳其小火车,车厢里有沙袋、机枪,纪念起义往事。劳伦斯的游击战术已成世界军事史的典范,美军镇压伊拉克武装叛乱时,重读《智慧七柱》,研究阿拉伯人游击战的规律,吸取土耳其的教训,二〇一四年出版《短刀战》(Knife Fights),将反恐战争理论化。

战局对奥斯曼越来越不利,穷极之下想起了宗教的亲和力,号召帝国各族穆斯林对基督徒“圣战”(Jihad)。侯赛因不屑这种渎神伎俩,你与德国基督徒勾搭成奸,却诡称穆斯林打基督徒?觉得自己才应真主之召,驱赶世俗的党棍,而不反省自己也向英人暗送秋波。“阿(拉伯)体西用”无非遁辞,自欺欺人。历史证明,哈希姆家族从未逃脱英国手掌。劳伦斯对民族主义与宗教身份的变脸戏法了然会心,不光土耳其打两手牌,侯赛因也会玩民族主义,当时各部落尚未产生阿拉伯整体观,侯赛因已鼓吹讲阿语的政府,会给阿拉伯带来和平。更有趣的是,阿军与土军打仗时,仍沿袭“讨敌骂阵”的古老习俗,双方互吐污言亵语,当土军骂阿拉伯人为英国人、对方反诘土军是德国人时,谩骂才到最高级,厮杀不可避免。其实,中东各方无不依草附木,西方染指随处可见。那时世俗政治与宗教信仰互为表里,如臂指之相使,伊斯兰尚未原教旨化。

“十月革命”爆发,布尔什维克俄国退出协约国,公布了《赛克斯—皮科协定》(Sykes-Picot Agreement)的细节。侯赛因如梦方醒,阿军人心涣散。早在一九一六年五月,英、法、俄秘密签订《赛克斯—皮科协定》,以便战后瓜分奥斯曼在阿拉伯、黎凡特(地中海东部沿岸)的领土。一个背对背协议,英国以阿拉伯起义为筹码,压法国退让叙利亚利益,又以法在叙的既得利益,敷衍侯赛因的领土要求,叙利亚一个闺女许两家。巴勒斯坦问题上,麦克马洪既承诺将来归哈希姆王国,利诱侯赛因父子作战;又垂涎犹太金元,与犹太复国组织密商,炮制《贝尔福宣言》,称巴勒斯坦为犹太家园;同时派特使去君士坦丁堡,以保留其宗主权为饵,劝奥斯曼脱离同盟国。巴勒斯坦一个闺女许三家。最终英国谁也不给,战后自己“托管”,若非犹太人以恐怖袭击烦走英国,以色列能否建国也成问题。

劳伦斯早风闻有秘密协定,毕竟不同于政客,他良心备受谴责,对上司克雷顿说,希望在赴大马士革的路上被打死,了断欺瞒阿拉伯人的煎熬。《贝尔福宣言》一公布,哈希姆家族与英国更貌合神离,一味要钱、要重武器、抢占地盘。劳伦斯站在阿拉伯一边,全力协助其独立,建议费萨尔北进大马士革。一九一八年十月,阿、英两军一道夺下这颗阿拉伯明珠,奥斯曼统治结束了,欧亚帝国行将就木。劳伦斯开着吉普车“蓝色迷雾”驶入大马士革,街上欢呼、庆祝、劫掠、烧抢,腾腾如沸。英将军艾伦比(Alenby)在入城式上通知费萨尔,按《赛克斯—皮科协定》叙利亚归法国保护,巴勒斯坦和美索不达米亚受英国保护。费萨尔在绝望中无力地抗辩,英国仍以法国关系为重,首相劳合•乔治说:“与法国的友谊值十个叙利亚。”劳伦斯身心俱疲,写下:“烛光般的梦影被胜利的阵风吹灭了。”他黯然离开大马士革,打道回府。


古代帝国攻城略地,武力征服异邦为己有,霸占主权和领土,奴役人民,控制文化和信仰。古罗马、阿拉伯、波斯、奥斯曼、奥匈或大元帝国莫不如此。“一战”前后,沙俄、奥匈、奥斯曼、德意志、大清帝国相继崩解,一个时代终结。殖民体系却得以延续,以特许状形式,政府利诱私人或企业去权力薄弱的“荒蛮”之地,开疆拓土,重商主义的掠夺模式,比帝国占领更有生命力。中东的英国殖民模式进化了,“保护领地”不在意主权或文化,只专注财政与司法治权,理念接近现代商业管理,经营细分、目标精准。

“一战”之后,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十四点和平原则》,以实现永久和平。《国联盟约》(Covenant of the League of Nations)以国际法形式,规定主权国家普遍平等,但主权资格未必如此,尚存西方文明国家与非西方不文明国家之分。非基督教、非白人地区,纵有国家政治形态和领土属权,也进不了“国际大家庭”(family of nations),不享受国际法的平等,在殖民问题上尤为突出。南非将军斯姆茨(J. C. Smuts)提出战败国殖民地归属问题,如胜者继续吞并败国的殖民地,争夺战利品的战争将循环不尽。国联成立后,战败的奥斯曼在中东的属地,既不该转手给战胜国,也不能像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白人殖民地那样独立,而被认定不能自理其政,理论上交由国联监护,待日后民族自决。国联无法直接监护,只好像未成年子女的父母因犯罪而被剥夺抚养权那样,法院判给殷实家庭监护。《国联盟约》第二十二款规定:“最可行的原则是委托发达国家监护这些民族,发达国家以其资源和经验,能最好地履行国联托管的责任……”以西方文明标准评判主权,让日本很不舒服,它已相当发达、实力雄厚,于是建议《盟约》增加不同种族一律平等的条款,被西方拒绝。日本虽是常任理事国,但属东方国家,其资格主要因军事实力强,但在殖民问题上受制西方,扩张野心难以满足,便于一九三三年退出国联。而被托管的领土,理论上保有主权,只暂时冻结,治权由托管国代行。国联托管实际是“保护领地”模式的翻版,只独少了些特许殖民的暴力,多了些文明优越的粉饰。

在英国训政下,费萨尔建起大叙利亚议会,一九二〇年自任国王,深得人心。但叙利亚已许给法国托管,法国不顾当地民意,悍然出兵赶走费萨尔,解散国会,多次血腥镇压起义。费萨尔流落伦敦,多亏劳伦斯感念旧情,恳求英政府重新安排他的“工作”,回报哈希姆兄弟的浴血奋战。英国便把费萨尔塞到伊拉克做傀儡国王,安排侯赛因二儿子阿卜杜勒当外约旦国王(王室延续至今)。老王侯赛因仍留在麦加,顽冥不化,咬定麦克马洪的承诺,自立阿拉伯之王,并接续被罢黜的奥斯曼苏丹的哈里发头衔,但穆斯林应者寥寥。他不接受《凡尔赛协定》,也不承认《贝尔福宣言》,英国大为光火,弃他而去,任由觊觎汉志已久的沙特瓦哈比教派进犯麦加和麦地那。结果侯赛因败走麦城,客死安曼。英、法任性地用卡尺勾勒出现代中东版图:外约旦、沙特、英托管巴勒斯坦和伊拉克、法托管大叙利亚、黎巴嫩以及独立的土耳其相继出现。有个笑话,丘吉尔拿着尺子划约旦与沙特边界,身边有人碰到他的臂肘,地图上便有个莫名其妙的曲线。除埃及、伊朗、沙特和土耳其外,“英法之子”国家一直不承认这些边界。不久前,“伊斯兰国”发文,声称要铲除《赛克斯—皮科协定》分裂伊斯兰而强加的国界。“一战”放出笼的怪兽,在“二战”和冷战期间肆虐欧洲,刚刚驯良,却在中东依然咆哮。“二战”改变了世界格局,一九四一年罗斯福与丘吉尔发表《大西洋宪章》,尊重各民族选择自己的政府形式(英国理解的各民族在欧洲内部)。联合国宪章再次确认世界各民族享有自决权,第三世界纷纷独立。后殖民时代,文明与不文明之分过时了,却出现新的区分:“了解西方价值的民主国家与闭关锁国的专制国家。”以捍卫人权、重建民主之名,武装干涉主权仍具合法性。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一次次干涉,让非西方国家愈发反感,以暴力推行一元价值,与中世纪独尊一教的宗教战争何异?“九一一”、《查理周刊》、巴黎恐袭,恐怖主义的理由也是价值不宽容。近来读到分析恐怖主义的各种观点,有人说西方国家的移民政策与社会不公是恐怖的根源,社会学的解释显然避重就轻,回避实质。有人将罪过归于伊斯兰教,说它自古蕴含暴力,始终与西方势不两立,本质化的叙述本身是原教旨主义,其简化与偏执,是极端思想的根源。也有以殖民史为恐怖辩护的,称西方咎由自取。这暗合了极端组织的宣传策略,利用创伤性的历史记忆,蛊惑极端思想。历史与现实之间哪有线性的因果?

中东曾有沉重的过去:列强干涉、精英受挫、伊斯兰教政治化、发现石油与世界的能源依赖、以色列建国、冷战格局的坍塌等。拿历史可以方便地解释为何中东产生恐怖主义,但不该忽视另一维度,即思想原教旨化席卷全球。美国接替英国,在全球营建一体化的新型帝国,启蒙价值前所未有地被推向内部与外部的风口浪尖,自由、民主、人权冲撞异质文化时,必须开放自身,杂糅异己。但现实却是:一边呼唤安拉,另一边高举民主;一边喧嚣圣战,另一边指责人权;一边要回到穆罕默德时代,不顾先知讲经的语境在麦地那与麦加之间,另一边则言必称卢梭、孟德斯鸠,罔顾先贤面对的乃十八世纪欧洲社会内部。针尖对麦芒,纯粹化的冲动将鲜活灵动的思想简约成黑白两立,谁都不容价值相对化,更无视我们已生活在你中有我的多元文化里,伟大的传统被平庸的头脑教条化。

攻下大马士革后,劳伦斯与费萨尔依依惜别,写下:“阿拉伯人柔软似水,也刚劲似水;曾波涛涌入大马士革,也从此潮退;一旦时机成熟,大潮还会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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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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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16年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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