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粼粼的白浪河
人们大都知道,潍坊市的前身叫潍县。潍县虽然算不上什么历史名城,但其诞生也颇久远。《三国演义》中“刘皇叔北海救孔融”一节中的北海太守孔融的郡首就设在潍县。杨洲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任过潍县县长也是潍县县志上的一个亮点。但是说 句老实话,在过去,全国老百姓中知道潍县这个地方的人并不多,只是近些年来大搞风筝会,潍坊市的名字才远播海内外。不过对我来讲,最值得怀念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条清粼粼的白浪河。
发源于沂蒙山的白浪河,横穿昌潍大平原,将潍县劈为东、西两半。我有位留学东欧的同学,他去过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多脑河就将布达佩斯劈为两半,其中一半叫布达,另一半叫佩斯,合在一起就叫布达佩斯,这一点与老潍县城非常相似。白浪河的西侧是城区,县衙门就设在这里,东侧叫东关。城区和东关都筑有高高的城墙,城墙是什么时候修的,县志上并没有明确记载。一说是郑板桥当县长时修的,一说是为了抵御太平天国的长毛造反而修的,确切时间无从考证。最早在城里和东关之间有一条用木板搭成的小桥,只能过人,车马无法通过。后来就修了两条很窄很矮的小石桥,但一到夏天发大水就淹了。七七事变前,厉文礼当潍县县长,主持修了一条较宽较高的大石桥,即现在亚星桥的前身,桥底下还刻着厉文礼的名字。厉文礼是安邱人,潍县县中(即现在潍坊一中的前身)毕业,二十二岁当潍县县长。抗日战争爆发,他拉起了一批人组成了游击队抗日,但敌不过日本军队的进攻,弹尽粮绝被围困在安邱的一个小山包上,最后投降了日本,当了汉奸,一九五五年从北京押戒回安邱枪毙了。厉文礼主持修的桥也拆了,建成了钢筋水泥的东风桥,前几年又进一步加宽,修成了现在的亚星桥。事实上,任何正面人物,不论他多么伟大,一生中也不可能一点错误不犯,一点可被指摘的地方没有。太阳还有黑子呢。同样地,任何反面人物,一生中也不可能做的全是坏事,一件好事也没做过。
解放前和解放后的最初几年,白浪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河床是一层软软的细沙,河两岸的居民就担白浪河水吃。我小时候,每到夏天,差不多每天都和几个小朋友在河中嬉戏,从沙窝里扣螃蟹,钓鱼。当钓了一串鱼挑在鱼杆上回家,心里美滋滋的,实在惬意。河东岸的沙滩是最热闹的地方,除了有各种店铺外,还有卖各种小吃的小摊,有说书场,说打鼓书的,有打拳卖艺的,有耍杂技的,有拉洋片的等等,这跟北京旧时的天桥差不多。一九五四年我去北京读书,第二年暑假我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去了白浪河。我脱掉衣服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白浪河床柔软的细沙上,让河水轻轻地从我的身上流过,就好象一双女人温柔的手抚摩我的全身,听着岸上草丛中的虫鸣,那真是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一九五七年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将我裹了进去,厉尽二十多年的磨难,当我思念家乡时,总是不由得想到那条清粼麟的白浪河,尤其是在睡梦中。在苦难中我常常梦见和儿时的小伙伴在城墙上爬上爬下玩耍,梦见和小伙伴们在白浪河里嬉戏,扣螃蟹,钓鱼。如今我已是髦髦之年,当听到邓丽君用她那甜蜜的歌喉唱《小城故事》时,就不由得想到了旧潍县城,想到了河东岸的沙滩,想到了那条清粼粼的白浪河,它好象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将伴随我走向人生的终点。
二.杀人场
世间的事往往很吊诡。你能想到宁静柔美具有诗的意境的白浪河滩竟然是一个杀人场吗?大概不会,然而她就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清楚。我只记得第一次亲眼目睹在白浪河滩杀人大约是在日本投降的前夕。当时破获了一个犯毒杀人案件,罪犯三人,两男一女,男的一个叫王洪泽,一个叫李宏滨,女的叫陈大香,其中陈大香是首犯。其具体罪行是将偷来或买来的小孩杀死,扒出五脏,装进毒品贩卖,其罪行令人发指,被判处死刑,罪有应得。刑场就在洋灰桥(即现在的百货大楼附近的那座桥)南侧白浪河的西岸。那时将犯人押送刑场没有汽车,五花大绑绑着,从城里出东门,走过长长的南霸涯(即现在的和平路南段),后面一队兵跟着,引得一大堆行人跟着看。我那时已经七、八岁了,而且胆子也比较大,一直追着看。在路上,那两个男的已经吓昏了,是被当兵的连架带拖拉着走的,那个陈大香却不然。她好象临死前化了装,穿一身花格旗袍,烫了发,抹了不少油,在太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她一边走,一边唱“小寡妇上坟”之类的黄色小调,看到有那么多人跟着看热闹,她还说:“老娘我临死还有这么多孝子来送葬!”这话实在恶毒。
到了刑场,刽子手让她跪下,她不跪,并说:“老娘我不啃沙子,要打冲这里来!”说完便坐下面对着行刑的刽子手。刽子手也对的起她,一颗炸子就把她的天灵盖给揭了,因为她头发上抹了很多油,忽的一下连头发都着了,我那时正站在洋灰桥上,看的非常清楚。当兵的走后,胆大的人围到三个死尸跟前看,我也去了,只见三个尸体旁流下了三滩鲜红的血。回家后跟家里人学说,结果挨了一顿责骂。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的场景。
一九五一年的镇反运动,这里自然也就成了主刑场之一。在这里究竟枪毙了多少反革命,不得而知。不过有一个人在这里被枪毙我却亲眼见过。此人就是于省初。于省初是何许人也?解放初他是潍坊市工商联的副主委,正主委叫李会芝。罪名是“认贼作父,私放蒋匪帮将军李弥”。李弥原是国民党第八军军长。日本投降后第一批开进潍县的国民党军队就是第八军。作为资本家的李、于二人可能与李弥建立了一定的交情。后来第八军撤走,参加了淮海战役,李弥的部队被全部歼灭,李弥本人却化装只身逃回了潍县,李会芝和于省初两人商量后将他藏在李会芝家的地窨子里,然后私自给李弥开了一张路条,买了一辆手推车,让李弥化装逃去了青岛(那时青岛还没解放)。李到青岛后,青岛的《民言报》(即现在的《青岛日报》的前身)登出大字新闻《潍县民心不死,送李将军还青》,结果被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侦破了。于省初的儿子于宏毅跟我是同斑同学,他后来告诉我他父亲当时被捕的情形。大约是夜里两点多钟,有人“砰!砰!”砸门,他父亲起来开门后,院子里一下拥进了好多解放军,连房顶上都站着好几个解放军。有个头头对于省初说:“你因为私放蒋匪军长李弥,认贼作父,被捕了!”。说完就用一根大约三、四十公分长的8号铁丝从背后将于的双手拧了起来带走了(可能是因为一下抓的人太多,没有那么多手铐子了)。于省初大概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临走时对于宏毅的母亲说:“我回不来了,你好好照看孩子罢!”于宏毅的母亲一下就瘫倒了地上。天亮后早上十点左右,开了一个控诉大会,马上就拉到洋灰桥南的沙滩上枪毙了。可能因为于是工商联的副主委,刑场上还给他预留了一口棺材。那时我已经上初三了,一直跟到刑场去看。同一天枪毙的还有我的一个从小学到初中的女同学李明娟的父亲李耀先,他原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医。与此同时,潍坊一中的老师也被抓了好几个,其中教几何的李百凡老师和教化学的孙耀军老师也被枪毙了。当年镇反是一场政治运动,要杀的人事先名单是列好了的,抓起来开个群众控诉大会拉出去就枪毙,根本用不着审讯,杀人权就在县里。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被杀的人的具体罪行是什么,但这件事情对我的思想振动却很大。我想,被活捉的国民党将军(包括上了战犯名单的)一个都没有杀,难道私放一个国民党将军就该被杀吗?解放之初一再号召国民党员、三青团员登记,并再三声明共产党绝不实行报复政策,为什么这次一下就杀了这么多人?我开始思考一些小孩子不应该想到的问题。我好象一下越过了少年时代,长大了。改革开放后,四九年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官员中,其中不少人双手同样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可现在回到大陆却受到贵宾般的接待,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三.干涸的白浪河
在外漂泊三十年后,一九八三年我回到了老家潍坊。办完了工作调动手续后,第二天我就去了白浪河。我想看看那一溪清澈的流水,让那清澈的河水洗去我一身的尘垢,抚平我瞒身的伤痕,可眼前的情况把我惊呆了:白浪河干涸了!靠近河东岸只有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小水沟,趟着一股腥臭的黑水。我沿河查看,发现这股黑水的第一个源头是从东关造纸厂流出来的。再往南顺岸而走,过了铁路桥,发现了第二个源头:肉联厂屠宰后排出的污水。我向儿时的朋友打听,白浪河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朋友告诉我,白浪河早已断流好多年了。只在七四年发过一次河水,从那以后,由于连年干旱,农民又拼命抽地下水浇地,再加上白浪河上游又修了好几个水库,把仅有的一点水都截住了,白浪河干了。不仅如此,现在潍坊地区的地下水已经下降到百米以下,过去城里、东关那些人工的压水井早已经不见了。我听后心里不禁隐隐作痛,在我离家三十年后多么想看看那条永远忘不了的儿时记忆中的清粼粼的白浪河啊!可她已经干涸了,死亡了!
现在居民都用上自来水了,这当然方便多了。可是有那么四、五年时间,由于我住在大十字口附近,这是潍坊城区地势最高的地方,自来水上不去,人们便不得不起早贪黑用自行车带着两个水桶到地洼的西关去排队打水,真是苦不堪言。现在好了,由于用了夹山水库的水,自来水厂加大了水压,住高层楼房的居民用不着再到低洼处取水了。可我们现在的饮用水的水质怎么样呢?当年邵桂芳市长到日本去考察回来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说,按照日本饮用水的标准,我们现在的饮用水根本不能用。不能用也得用啊!经济条件宽裕的人家,现在很多都用罐装的所谓“纯净水”、“矿泉水”,可电视上揭露,目前市面上销售的所谓“纯净水”、“矿泉水”几乎有一半不合格!许多专家在网上谈论,目前中国有三亿五千多万的人饮用的是被污染了的水!中国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城市的地下水已被严重污染!改革开放后,大量吸引外资,许多西方的资本家将一些在本国不允许开办的污染环境的企业搬到中国来,利用超低的土地价格和无法再低的劳动力价格,昧着良心从中国工人身上赚取黑心钱。外资的引进对促进中国的经济发展和缓解就业压力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同时对我国环境造成的破坏也非常严重,这是一个悖论。如何破解这一悖论,目前尚无具体可行的办法。
现在造纸厂已经搬走,肉联厂也不再向白浪河排放污水,可白浪河却彻底干涸了。
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我国的经济得到了飞速地发展,令世界瞩目。可我国走的却是一条高投入,低产出的道路。社科院的专家学者通过研究估算出,我国每一美元的产出的能源消耗是美国的七倍,日本的十五倍!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资源的浪费和环境的破坏大得惊人。这方面的信息和数字国家目前还不能公布,但从网上可以窥见一斑:连年植树造林,沙化面积却在继续扩大;淮河治理了十多年,淮河的水质却继续恶化,大部分流域的水已不能饮用。长江已逐渐变成第二条黄河!我国有一半以上的城市的地下水已被严重污染!西方有经济学家近年来提出一个“绿色GDP ”的概念。我国的经济学家也在谈论这个问题。由于目前还难于将其量化,因此现在还提不出具体的数字依据。不过也有不少专家学者估计,如果要恢复被破坏了的环境,其投入恐怕不会小于这些年来我国经济高速发展的获得。更有西方和中国社科院的学者预测,由于资源的枯竭、环境的破坏和人口的增长这三大因素,三十年后可能引起巨大的社会动荡。专家们估算,我国的石油储量,最多还能开采十年。我国虽然有较丰富的煤炭储量,但最多也只能供开采四十年。有人会说,我国现在不是正大量从国外购买石油吗?不错,目前我国每年的石油消耗已经有一半靠进口。但作为一个十三亿(当然今后人口还会继续增加)的人口大国,这绝不是解决能源问题的根本办法,更何况据世界经济学家估计,世界最大的油库中东,四十年内也将枯竭。到时候如果找不到新的替代能源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四. 科学发展观与盼望白浪河复活
环保作家郑义写了一本书《中国将走向死亡》。这本书的观点对我国的现政权充满仇视,应当批判。不过书中列举的我国二十多年的经济发展所造成的对环境的破坏的数据,的确也值得人们深思。据说此书已引起中央领导人的重视。近来胡锦涛总书记提出了“科学发展观”,应该说这是很及时很英明的。“发展是硬道理”,这是邓小平提出来的,这没有错。因为现在世界各国都在谋求发展,中国不发展行吗?不发展能解决逐渐膨胀的人口的就业压力吗?大家知道,目前我国的各种社会矛盾已经非常突出,要解决这些矛盾只有靠发展经济才能解决。但是,那些地方诸侯们为了追求所谓的“政绩”,不顾环境的破坏和资源的浪费的盲目发展,其结果却是遗害千秋万代,断了子孙后代的生路。因此说,现在提出“科学发展观”是非常必要,非常及时的。
大家知道,自然规律只能利用,不能违背,更不能破坏,否则必然要遭到大自然的惩罚。在东京世界环保大会上,不少科学家提出,近几年世界范围内的洪涝灾害和台风的频频发生与二氧化碳的过量排放导致气温上升有直接的关系。我有时瞎想:如果有一天人类将埋在地下的石油、煤炭全都开采出来燃烧后变成二氧化碳排放到大气层中,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是人类自掘坟墓?也许有人会说,你这是吃饱了撑的,杞人忧天。但是冷静下来想想,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不能不考虑后顾之忧啊!
现在白浪河西岸修了一个开放式的公园,种植了大片绿茵草地,成了夏季人们休闲的好去处。亚星桥以北不远处修了一条拦水霸,从上游水库放水下来修成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成了潍坊唯一值得称到的景色。但这只是人为的构建,远非自然的景观,而且湖水也是一潭死水。亚星桥以北的白浪河依然是干涸的,由于过去多年的污水排放和人们丢弃的垃圾,依然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时时在盼望着什么时候由于科学发展观的实施,让我在进火葬场前再看看那一股清粼粼的白浪河的流水,看看孩子们在白浪河中嬉戏的场面。实践是检验“科学发展观”能否实现的唯一标准,人们在等待着。
二00五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