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劳改期间写过的一篇追忆短文,原稿早已被查抄没收。现在凭记忆再复述一便,并做了少许补充。
表姐郭春玲是我三姑的女儿,大我五岁。三姑是一个封建传统很深的女人,小脚,假如能活到现在,也有一百一十多岁了。听三姑说,三姑父与裴昌会(原国民党中将,解放战争中起义,解放后曾任过云南省主席)曾是把兄弟,但三姑父很早就得结核病死了,撇下了三姑和一儿一女。三姑父死时,三姑还不到三十岁,裴昌会曾要把她和两个孩子接到云南抚养,她没答应,但她恪守妇道不改嫁,一直活到一九八0年以八十二岁高龄离世。三姑还告诉我,她的儿子十七岁考入燕京大学读书,毕业前参加了“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的南下请愿团,到南京后不久就失踪了。三姑多方托人打听,有人说可能被国民党特务装进麻袋仍到长江里去了,也有人说可能投奔了共产党,但始终没有下落。那时三姑的儿子已结婚,爱人是他中学的同学,两人感情笃深,也象婆母一样,发誓不改嫁,从此便是两个寡妇守着表姐,三个女人度日。三姑和她的儿媳都会绣花,每天给戏院子绣戏妆,争点手工钱,我伯父和我父亲也经常接济她们,生活也还过得去。
三姑家住着一明两暗的三间屋,东屋三姑和表姐住着,西屋儿媳住着,院子很宽大。西屋窗下栽着一棵海棠树,东屋窗下栽着一棵丁香树。每到阴历五月份,丁香花和海棠花竞相开放。海棠花非常娇媚,丁香花虽小,但香气浓郁,透过窗户飘进屋里,满屋子清香怡人。我小时候经常到三姑家找表姐玩耍。三姑还给我和表姐讲过一个故事,说古时候有个皇帝,皇帝的正宫娘娘叫丁香,长的不美,但作风正派;妃子叫海棠,长的很美,但作风不正派,因此每当两人碰在一起,妃子海棠便垂下头,显出羞愧的样子,若把丁香花和海棠花浸在一起,不久海棠花就会萎下来。我和表姐不信,就掐了丁香花和海棠花各一小枝浸到同一个瓶子里,不到半天时间,海棠花果然枯萎了。
四八年家乡解放,社会上大力进行妇女解放的宣传,那时社会上离婚再婚的风气很盛了一阵子,特别是那些进城不久的老干部,不少人抛弃了农村的糟糠,在城里另娶了年轻漂亮的新夫人。居委会的干部多次到三姑家宣传,动员表嫂改嫁(那时三姑已五十多岁,不可能再改嫁了,表嫂不过三十左右),但表嫂始终不答应,一直跟婆母守着表姐艰难度日,表姐自然成了母亲和嫂嫂的心头肉。表姐已十七岁,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皮肤皙白,身材高挑,留着两只大辫子,楚楚动人。解放前夕表姐已师范毕业。解放后不少进城的干部对表姐展开了追求,但表姐不为所动,后来跟她的一位男同学结了婚。她跟她的这位南男同学是文友,都喜欢读小说,尤其是外国文艺小说,两人情投意合。她的这位男同学是胶南人,婚后两人同去了胶南,丈夫进了胶南教育局当了一名小干事,她当了小学教员。
五五年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因为表姐丈夫写过赞美胡风的文章受到批评斗争,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爪牙,无辜被关押半年后教育释放。五七年整风反右运动中,他为自己受到的冤屈写了一张大字报,结果被打成右派送去劳动教养。这时组织上动员表姐要划清界线,与丈夫离婚,表姐说什么也不答应。那时的劳动教养根本没有期限,跟判了无期徒刑差不多,这一点当年被劳动教养过的人都知道。表姐每年都到劳教队去看望自己的丈夫。丈夫多次向表姐提出离婚,说“你还年轻,我不忍心这样长期把你耽误下去”。表姐却斩钉截铁的说“只要你活着一天,就别再提离婚二字,即便你死了,我发誓也会象母亲和嫂嫂一样,绝不改嫁!”连那些平时对劳教人员吹胡子瞪眼的管教干部听后也不由得点头叹息。表姐以后的日子之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表姐的丈夫被造反派活活打死,表姐也被剃了鬼头,受到轮番批斗。表姐本来心脏就有点毛病,那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不久便含恨去世。表姐死后,三姑和表嫂心如刀绞,两个寡妇将表姐的骨灰取回来,一直就摆放在中间的客堂上。
七九年我的“反革命案件”得到平反,落实了政策,回老家看看,顺便去了三姑家。三姑告诉我,两年前表嫂刚刚因癌症去世,现在只剩下八十一岁的三姑孤身一人挨日子。三姑已行动不便,看来离去世也不远了。我问表姐的情况,三姑将表姐在五五年胡风事件、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和文革中的遭遇告诉了我。三姑对我说“我已经活不了几天了,我死后你表姐的骨灰没人处理。现在正好你来了,你帮我在院子里那棵丁香树下扒个坑,将你表姐的骨灰埋了罢,你表姐从小喜欢丁香花。”我走到院子一看,西窗户下那棵海棠树早已枯萎了,而东窗户下那棵丁香树却依然枝叶繁茂,于是我就用一把铁锹挖了一个坑,将表姐的骨灰埋下,三姑还用她那双干枯的手哆哆嗦嗦地插上了三柱香,点燃着。
八0年我在内蒙当了教师并结了婚。八一年我领我爱人再次回老家探亲,顺便又去看看三姑。可是当我敲三姑家的门时,开门的却是一个从未认识的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我问她三姑还在吗?她回答说,你三姑去年已经去世了,因为她没有后代,房子被房管局收了去分给了我和另外一家,现在我住东屋,另一家住西屋。我说我们进院子看看可以吗?她说那请进吧。我和我爱人进院子看看,西屋窗户下那棵早已干枯的海棠树已被刨掉,东屋窗户下那棵丁香树却更加枝叶繁茂了,而且正是开花季节,满院子的花香飘溢着。我默默地站在那棵丁香树树下足有十多分钟,心想,也许这是表姐的灵气罢……
二00八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