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煌死的时候快过年了。
他在剧院家属院后院的一个旮旯角里有个狗窝,他搂着一条狗,穿着破棉袄烂裤子,一头乱发,一脸脏污,像个真正的乞丐死去。
刘煌实际也是个乞丐。他的一丁点退休工资只要到手便胡吃海喝,三五天花光。剩下的日子要饭吃。他这一生从来不考虑明天咋过,只想过好今儿个的日子。
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已经僵硬。那条一直跟着他要饭混饭吃的狗是个混眼子,串儿,草狗。但是不咬人也听话。狗也脏得和刘煌一个熊样儿。
但是狗活着,狗对着空中哀嚎,也对着人们可怜地哀嚎,人们便极快知道刘煌死了。
2
剧院工会商量了一整,刘煌这狗日的没后人,没妻子家室,没任何亲人可以通知。他的档案里清楚记载了他一生没结婚,但有私生子五六个,全不认他这个亲爹刘煌更不管他的亲儿子闺女们。刘煌的一生,弄不清和多少个女人同居但全没办证,现在一个个女人早跑了。
刘煌的后事便简单。
刘煌的仆告贴出去了,希望有人参加追悼会。
但是追悼会仍是工会的人忙活,没几个人参加。
一个流氓死了,谁来呐?
刘煌这名字让他叫了真合适。人的舌头稍一打弯就叫成了流氓。刘煌的绰号也是流氓。刘煌让人叫了一生流氓。
刘煌的追悼会只有他的几个酒肉朋友参加。
刘煌便草草地烧了。
他的骨灰盒放哪儿?工会的人仍是商量一整,暂放殡仪馆算了。没人给他买墓地,墓地的价格也忒贵一平米竟然好几万?算了,租个最便宜的小旮旯角落存放,骨灰盒外面写着他的名字——刘煌同志。骨灰盒下面有小字儿是他的生卒年月日。骨灰盒正面是刘煌的照片,那是工会的人挖空心思找到的,是刘煌年轻时候的风流倜傥的照片,精神也飘洒着长发,一双眼睛有些贼亮。
致悼词让哪位领导念?工会征求了剧院领导的意见,领导个个觉得不耐烦,没人愿意念。最终是工会主席让一帮人抓阉儿,谁抓着了谁念。
参与抓阉的人全觉得秽气,故意为难工会头儿,说门房的老张师傅参与抓阉不?人家原来是咱工会的人手?
头儿觉得把个烂事儿当笑料办也成。说,可以参与。
便拉进来了门房老张师傅。老张退休前是工会的,现在看大门,人家是反聘,在退休工资额外只每月再补贴数百元。
再不抓阉。大家的意见一致是请老张念悼词。老张说他一生没干过这么大的事儿,他不会念。当大家沉闷的时候,老张去卫生间尿了一泡。他出来的时候,大家的意见坚定不移地决定过了。
大家决定一致举手,民主决议,老张必须为刘煌念一回悼词。
老张咕哝了一句说,尿泡尿的功夫就一致决定了?念就念。又不是我死了?
而写悼词不费事儿,拿出来以往的悼词范本,加以改动,主要是人名和生平事迹改动,再加以大幅删减便完事儿。
老张师傅觉得他和刘煌也有过几次酒肉交道,念悼词的时候很郑重。为此老张师傅还准备了一身洁净衣服,也对着家里的镜子练习了悼词,人家真格念的不错。
3
刘煌是个老演员。殁时年龄七十二岁。他死那一年是1992年腊月。
刘煌在1957年11月的某天,接受了组织上的一个重要任务。押解一批右派赴改造地点新疆伊犁建设兵团某师某团。他担任押解小组的组长。
那一年刘煌正当壮年不满四十岁。他觉得组织上把那么重要的差使交给了他完成,那是他必须要淋漓尽致表现的。
但是当时剧院内的领导层全体处于发蒙状态,派谁去押解右派由才上任的领导说了算。
刘煌被委派重任,领导层全体不知情。只有一个刚上任的领导拍板决定的。
刘煌当年就是流氓,他劣迹昭著。他在剧院演员队里是老人儿,但唱功不咋地念白更是不咋地,当武师更不咋地,只能跑龙套。他在舞台上永远是小配角从来没一句台词。
但是在生活中刘煌是主角。他在剧院出了名地能整敢整会整。
这家伙咋能把一个一个女人勾引了之后同居?甚至女人也愿意?他就是不办证结婚成家?当年那是生活作风事件且是严重问题,上升一层就是政治问题。但是每每遇到调查,和他同居的女人总说是自己愿意。那就不是作风问题了,是两个狗男女全愿意?而每到了关节口调查紧了,刘煌便同意立即办证,成家结婚。但是过了风头他就不办,拖着。且刘煌和一个一个女人同居全过不长,最长的一年多,短的只有一两个月,女人只要生下孩子他的家里就天天打架,不打架了吵架,把邻居们全弄得烦透了。凡是刘煌家里有战事发生,没人来劝架。再之后不久女人就跑了。刘煌个怂货,是个只生娃不养娃的流氓。
可他总能让女人把他的孩子也带上一块儿狼狈逃蹿。
如此一个家伙咋能担当押解右派的重任?
但是,刘煌去了。他还带了几个剧院里有名出名全是劣迹斑斑的家伙,那几个家伙全是他的腿子。
路上他把那一批右派整治惨了。被押解的右派全是名角也有省上著名的鼓师更有著名的编剧。刘煌那一路上把这批名人整治得个个恐怖惊悚。刘煌整人方面也臭名昭著,他利用了右派,把知识层面太高的人先暴打一顿,只打人家的腰,把腰打断打瘫了,再布置几个右派抬着那个高级知识分子。哪个想逃跑,哪个得让他和他的几个腿子暴打,必定会伤,要么是腰,要么是腿。人身上这两处地方受伤,一准跑不动了更不可能逃跑。
从西安动身去伊犁,火车长途汽车得十来天。一九五七年铁路刚修到兰州,跑得极慢。之后转长途汽车奔乌鲁木齐。下了长途汽车才有军用卡车转接,再跑十来天,到达改造地点为兵团某团下辖的一个农场。
那些右派在路途中便让刘煌个怂货整治的个个成了残疾人。包括听话的知识分子们,也让他整治得成了吃不饱喝不好穿不暖包括解手也限定了时间的犯人。
到了农场,交接手续。
之后歇了几天,他和几个腿子准备返回西安。
情况发生了变化。
刘煌个怂货也让留下。他也成了右派。
他极力辩解,但是农场的干部告诉他,说通过长途电话了,你也留下改造。你在来的路上定过了,是右派,确切无疑。
农场干部对他吼过也亮了文件,刘煌便傻眼。
当刘煌还想吼叫更想发威的时候,农场的干部们叫过去几个小伙子,人家全是便装军人,全是西北大汉,把他一顿暴打,他的小腿也断了,腰也伤了,刘煌也成了残疾人。
再之后他便在一次一次地交代材料中,把他前三十多年的历史整个交代清楚了。
他知道了,他坏在了嘴上。他爱吹牛,他把牛逼当哨儿吹,iv当喇叭吹,毁了。
4
刘煌十来岁的时候在北京什刹海一带是个小混混。他身边总有一帮小混混跟着他。刘煌确切地知道他小时候是个孤儿,父母生下了他就离婚各奔东西,他的一生和他的混蛋父母再没有联系也压根不知道父母在哪儿。
他是在要饭中长到了少年。
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遇他跟着一个草台戏班子厮混了。那个草台班子是演出河北梆子。他在班子里跑龙套闲的时候也敲小锣打绑子装舞台的啥全干。他迷上了一个戏子,他跟着这个草台班子浪迹江湖好多年。
突然一次演出结束后,这个草台班子让一个国军军长收编。他痴迷的戏子便跟了军长当了小妾。刘煌竟然穿上了国军的军服,成了一个军人演出队的成员。
他的解放前的痞子小混混经历真实如此。
但这段经历被他吹成了在南京总统府前当过蒋介石的宪兵队,是保卫委员长的第二团队,第一团队是总统侍卫队,他是第二宪兵队,委员长去哪儿他全跟着。
他把这样的故事讲了数十遍,讲的滚瓜烂熟。那像是他的资历和资本。
他一直把这样的子虚乌有的演义故事讲到了他没当右派之前。
最可叹的是他们演出队被解放军俘虏,他当了我军的一名战士再升至排长连长营长,最终他吹成了当过团长,正要提拔他当副师长的时候,他迷上了那个戏子。所以他对艺术的痴迷那是走火入魔的。
但在写交代材料的时候,他把这一段历史写清楚了。他没当过任何一级干部,只当过副班长还是临时替代的,那不算级别。是在哪个部队他一生也找不着番号。要是找到了番号,有活着的战友为他证明,他的后半生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
他负过伤,是腿让子弹钻了一串眼儿。所以这一段他讲的最为精彩,是在平津战役中。他如何英勇负伤,如何和国民党军队在天津城内巷战,战斗惨烈,在惨烈中他如何还在拼杀等等。
但是,交代材料成了最真实可叹的一段。是他刚刚被解放军俘虏,只经过了一周培训他成为解放军战士。他们的部队休整准备参加平津战役也或者是淮海战役,他们的部队在山东一个村庄居住训练也学习。他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参加了扫盲成了能磕磕绊绊读书看报的识字儿的人。他写出来的材料那字儿全是火柴棍儿拼搭起来的,字儿一满缺胳膊少腿儿,一篇交代材料中错别字能占到一小半儿,还有画出来的符号替代。
那时候的时间应该是1949年的年初。
有一天,春寒料峭的。他和战友们坐在一个小三楼的阳台上晒太阳,觉得身上痒便脱了棉袄抓虱子,他正仔细抓虱子的时候,陡坡发现下面走过去一个小美人儿,就那么一跑神儿,他从小三楼的阳台边上,一个跟头摔了下去。
腿摔断了,是粉碎性骨折。他的腿上压根没子弹眼儿。
他之后养伤,再没参加过任何战斗。
再之后他逃跑,他竟然从解放军的部队中逃跑了?他只觉得西边没战斗,他一路往西,跑到了西安。他完全靠了一张嘴能吹,竟然进了一家剧院当了演员。
他的档案中清楚地装着那一叠子交代材料。而好多的材料全是重复的。他的一生实际只用几百字便能说清。
而说清了他的一生的只能是悼词。悼词写的极短三分钟便念完了。
5
又是近三十年之后。
1983年刘煌才被平反。他在农场改造中也是劣迹斑斑,他经常偷一块儿改造的同伴们的钱和剩馍,偷烟更是平常稀松的事情。他也会巴结农场改造干部们,谁家里需要盖房搭鸡窝弄羊圈什么的活路他全干得勤快,也能借机混个肚子圆。他养猪的时候竟然偷吃饲料但杀猪的时候他最卖力,他能够准确的一刀捅了猪心脏血刷刷地往他身上喷溅,再之后他能偷出来猪杂碎。他会躲在一个旮旯角里用一个破缸子给他自个儿煮杂碎汤。农场里只要死了人全是他先到场,他最忙前后跑着报告也顺便把死人身上的东西全顺进他兜里。埋完了死人他把能穿的衣服也一件一件挑走,他不嫌弃死人穿过的衣服。所以他的平反不易。他从1957年被改造,在农场当犯人二十七年零八个月。和他一块儿送去劳改的剧院里的右派们全死光了,有的自杀有的是自然死亡。自然死亡包括病死及饥饿和累死的。就他一人煎熬顽强地活着,他竟然活着回来了。
刘煌从新疆伊犁回来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成了鸡皮鹤首的老家伙。他的一条腿有些拐是骨头没长齐整。他的腰伤也让他站不直成了鞠躬尽瘁的模样。
刘煌回来了,刘煌觉得剧院里一满是陌生人的面孔。刘煌报到的时候对着一位年轻领导开始汇报。他的汇报让年轻领导觉得这家伙有些疯颠。他对着领导及办公室内的几个干部背诵咕哝了一大段开场白,开场白中有对领袖悔罪有语录有数次说到了政府并说到了他是认认真真改造的。那是毕恭毕敬的汇报是一个犯人的姿态,他腰弯着腿稍息着眼神儿乱飘嘴里念念叨叨地说个滔滔不绝。
几位领导好不容易听完了,便很同情他受罪之大之苦成了个典型老犯人。之后领导们开会研究给他分配了一套单元住房。刘煌毕竟是剧院建国之后的首批元老他如果没当右派那得是高级职称再或者是副高职称,他评个二级演员应该够格。
再之后刘煌见了过去的老人们熟人们开始演讲,他竟然能背诵资本论的大段语句更能背诵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段落。
于是人们在背后议论说,刘煌这老小子毁啦,疯了。这货疯过了能活着回来算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但是刘煌没疯。他竟然开始悄悄地查访他当右派是哪个使的坏哪个签字算数,他得报了这样的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
刘煌开始了一段复仇经历。
刘煌的复仇经历很有些轰动有些让人念念不忘更有些让人觉得一个恶人,一个受过大罪的人,一个老流氓老杂碎,也有他值得回忆的一些人生碎片。
刘煌极快摸清楚了,他的右派定格,是误会是阴差阳错。只是当时剧院里的右派人数不够还差一个名额,刘煌便被领导们集体发蒙商量了一下,把他硬硬地凑了个数儿。
他便一一查找那几个领导,查找的结果让他失望。那几个商量他是右派也最终定局的几个领导全死了,全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死。有的自杀有的让活活打死有的是病死的。只有一个还活着,也就是这个人签字把他定性为右派。这个人已经七十多岁,一直提拔上去当过省文化厅副厅长,是副厅级退休干部。这位当年整治他的干部现在脑中风也成了残疾人,一天只坐在轮椅中苟延残喘的。
但是此仇不报还是男人?刘煌这一生经历大难不死数不清多少回了,他想最后出口恶气,哪怕死也得报复一回。
他找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领导,想讲理也骂骂咧咧的。但是那位领导的儿子孙子们全是西北硬汉你个刘煌算老几?没说几句开骂,之后把刘煌拉到了家属院里一顿暴打。
刘煌又是一身伤。
刘煌又一次养伤。他有耐性。刘煌养伤期间不住院治疗,他硬扛着在家里养伤。
刘煌补发了工资数千元,他便在养伤期间又使用了过去的老招术,引来了几个剧院的后生当他的腿子,他身边又有些前呼后拥的架势。他身上有钱便天天大吃大喝的,他的酒肉朋友们总围在他身边个个像狗更像苍蝇。这家伙养伤是自己配草药,熬好了把草药用破布糊在伤处也喝些汤药。他能撑硬撑,且他喝上酒就又吹牛,说他大难不死多少回他一回一回地撑过来了。
伤养好了他又去了那位领导家里闹,又一通群殴,刘煌又让打惨。且他压根不知道领导家里养了一个孙子,人家是武术爱好者后来成了专业队员,是散打教练。人家压根不报警,只是打。
刘煌第二次受的伤是腿断腰伤只剩了一口气儿。
那几个后生腿子们全听说了刘煌的往事,便再不跟他厮混。
但刘煌和领导的孙子散打教练相互口头约定绝不报警,他发誓说,私事私了,哪个报警是孙子是他妈婊子养的!
半年之后。刘煌补发的工资全花光。他的腿伤腰伤越发重,他一个人架着双拐又去了那位领导家里。这次他改了路数,他提了一桶汽油,他买了个塑料桶能装五公升汽油。他悄悄地潜伏到了领导住室外面,把汽油从外面悄悄地倒光。他也眼看着汽油全浸漫渗进了领导家屋内。
当一家人开门见又是他,个个显得义愤填膺。
但是刘煌一手拿了打火机,说要死大家一块儿死,我不想活了还怕怂呐?
当那家人发现了一地的汽油,也全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儿,更盯着刘煌手上的打火机,便个个脸色苍白服软。
刘煌说他要五千块钱补偿费,多还是少?说着不停地把玩手中的打火机。打火机在刘煌手上咝咝地发响一次一次让他打着了火又吹灭,刘煌一脸的流氓痞子气还是老江湖气,把领导一家老小全体震住。
领导的儿子立即答应了钱的事。他拿到了五千元。
刘煌又说了第二个条件,是他的腿断了,腰伤了,他没住医院硬扛着养伤,他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儿了,现在哪个来替你们的家长受这个罪?老子让改造了近三十年,回来不能出口恶气?老子纯粹是让冤枉的呀这是生死之仇,哪个来替?你们的家人也得有一个得断条腿吧?
那个练散打的孙子过来了,答应他来替爷爷受罪,他伸过去腿,让刘煌也弄断,事儿就算了啦。
刘煌装了钱,又是相互之间的口头承诺说哪个孙子婊子养的要是报警,咱没完!那是要死人的,哪个死全成,包括我了?成不?
那个领导的孙子说不报警,私事私了?
刘煌往那个孙子小腿上跺了一脚,只听一声脆响,那个孙子哎哟惨叫一声,小腿断了。
刘煌架着双拐慢慢悠悠地下了楼。
刘煌的这段“英勇事迹”让剧院传得沸沸扬扬。
刘煌有了五千元钱又开始了大吃大喝。他顿顿一通酒,把分配给他的房子弄成狗窝,来串门的全有酒喝有肉吃。
6
刘煌恶习不改又开始了勾引女人。他的家里总有陌生女子来访之后便同居。那再不是良家妇女是小姐。
剧院里觉得还得批判他于是他又一次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中,差点又当了一回反面典型。领导见了他便骂骂咧咧,训斥他跟训三孙子一般。
但风头过去,刘煌还是个流氓。他本性难移。他的房子又有了花红柳绿的女子。
剧院里有些酒肉朋友便好奇也嫉妒地打探情况,他便又吹的舞马长枪,说他在人堆里盯着女人的脸齐齐扫过去,之后他便知道这一眼扫过去的女人们哪个最容易上手。
但是跟了他的小女子时间不长仍是打架,仍是再换另一个小女子。且再换的女子一个不如一个甚至身材更是水桶汽油桶般粗,年龄也一回一回地大脸蛋儿更是丑的不敢直视。
刘煌偶尔地也参加剧院的戏剧演出,仍是跑龙套。他还参加了电视剧组串一个土匪甲或者兵痞子甲什么的小角色。他到了剧组就成了群众演员头儿,他会来事儿更会坑蒙拐骗。剧组的剧务部门就想使用他的一技之长。
但是当剧组解散的时候,刘煌一定身上有伤,他坑的人多了,群众演员们便合计得暴揍这家伙一顿。那时候剧务部门的头儿个个躲得远远的看笑话。
刘煌这怂货能挨打能扛得住打,挨了打回到剧院的大院里仍是吹牛逼把他说成了英雄一般。
7
刘煌最终玩了一回大的。那一把玩的真大。他竟然把剧院分配给他的一套小单元房卖了。那是办了房产证的私产,也是剧院的福利分配住房。他只花了一万多块钱买到手的但是他压根没钱是工会补助工龄补助七折八扣的,他实际是白得了那套住房。到了八十年代末期那房子便涨到了七万八千元。但他的住房是建筑面积六十七平米卖的价格实在低得可怜只是成本价。
刘煌对他的腿子们和酒肉朋友们宣布了一条重要决定,是把钱花光他死呀。
刘煌手上有了大把的钱,老小子便在剧院后院的一个旮旯角里给他弄了个狗窝,也是那一年一条流浪狗让他收养了。他和狗一块儿吃住。狗起了个名字是刘二。他觉得他终于有了儿子一般,总是吼叫那狗叫刘二,声音巨响也有了些柔情。
刘煌把卖房子的钱天天大吃大喝也让剧院的狐朋狗友们胡吃海喝。
那笔钱他一年多就弄光了。
而刘二也跟着他享受了一年多,天天有骨头吃更有肉吃还有肉汤剩饭菜吃。那狗就天天厮跟着他摇头摆尾的忠诚之极。
在刘煌要死没死的时候,剧院的工会得到领导的明确指示,让把刘煌送到医院治病,不能让他活活的病死饿死吧?工会的头儿对他说了领导的话,他竟然背诵着一大段列宁同志的国家与革命,让工会的头儿听了直发蒙。之后他才说了他决定过了不住院,他害怕医院的味儿,他这辈子闻见医院的来苏水儿味道就想跳楼自杀。因为凡是住院他全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求工会的头儿让他安静地死去,他的病也治不了啦。
工会的头儿向剧院领导汇报了,说这个怂货就是挂起来一吊子,放下去一摊子个怂人,没法儿管他了。
之后刘煌以他的方式死去。
刘煌的骨灰安放毕。
刘二咋办?它成了又一次流浪成了一条没有主人的狗。
但是这条狗通人性,它不吃不喝天天在狗窝外面静卧,刘二似还在候着刘煌回来搂着他喂吃喂喝的也搂着它睡觉跟着它溜弯儿。
连着几天。剧院的后生和关注着刘二的人们相互议论,觉得刘二真是一条忠犬。这条狗太通人性啦!
便有人给刘二端来了饭菜,有肉汤的饭菜。刘二只是瞄一眼食盆,不吃不喝。
刘二要绝食和主人在另一个世界相会。
在第六天,狗已经奄奄一息。有人端来了肉,是买来的熟肉,剁碎的肉,让刘二闻,也哄着刘二吃,有年轻人抚摸着刘二的脖子哭泣着让刘二吃肉,刘二的眼睛透出了绝望的思念及无助神态,它耷拉着头静卧在地上,就是不吃不喝……
在第八天的上午,刘二死了。那条狗是绝食死的,围着这条狗送行的剧院的人们比送刘煌的人多了好些倍,人们唏嘘感叹,为刘二弄了一块干净的布裹着,有人自愿出车,剧院里有了小车的演员们全响应,于是人们拉着刘二,数辆车上全坐着一群后生,为刘二送行。
一群人把刘二埋在了郊区一块洁净的草地里,有人说给它立个碑?但是写什么?
人们在议论的时候有人流了泪水,一帮埋葬刘二的演员们及剧院的年轻后生们个个神态黯然……
此事让剧院的人们议论了好多天。核心话题是刘煌这家伙就这样死了,他的一生有些流氓事儿但晚年有些疯颠可这家伙咋活得像个没落衰败的皇帝或者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这狗日的身边有多少女人厮跟同居,谁能算得清?唉这狗日的货,他这活法儿不如刘二啊,他真格是活得不如一条流浪狗,刘二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它比人活得真诚也可惜了……
写于1995西安。没发。
改定于2016、2。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