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趣”在人类的生活中,要占很大的一个位置。不必说在我们日常快乐平安的生活中,即使在艰难悲苦的环境中,它也是生命力的维持者,即所谓生趣。没有它,生活会立刻失去平衡,轻则神经失常,或郁抑而成心理的变态;重则自杀。在平静快乐的生活中,生命力充实而闲暇,无须顾虑到生存问题,对于目前的事物,除了满足以外,还要想美化它,以求感情上弛散——本来已经弛散的,或者故意使它紧张一下,再让它弛散。在艰难悲苦的环境中则以打趣来暂时忘却目前,重现生命中在某种态度下可能的欢乐。所以战壕中的兵士,监狱里的罪犯,也有时要打趣一下子。我们简直可以说:不但人类,差不多连其他高等动物,也都有打趣(或游戏,那是动作的打趣)的天性。吃饱了的小猫小狗,在春天的院子里翻着肚子晒太阳, 一个同伴跑来举起前足撩它一下,于是两个打滚咬颈,扭作一团。大猫大狗不大有这类事,那多半是因为“食”、“色”两个问题逼得太紧,生活紧张,没有那些闲情逸致。人类也不外如此,所以小孩子比大人更爱打趣——也许是更多时间打趣。诗人也比常人更懂得打趣,这也是诗人比常人更有赤子之心的一个旁证。
打趣而发为文学的,朱光潜先生的《诗与谐隐》(《大公报•文艺》一零六期)说得很透澈而详细。他说:“谐趣的定义可以说是:以游戏的态度,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和乖讹当作一种美妙的意象去欣赏。”因此他把谐趣分为二种:
“一种是悲剧的,是以‘对于命运开玩笑’,是以‘一笑置之’的态度应付人生的缺陷,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一种是喜剧的,偏从理智出发,拿乖讹丑拙来打趣取笑,比较容易流于轻薄的文字游戏。”
关于这两种的风趣,尤其是“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这问题,三年前我也有一篇专文讨论过(《北晨学园》四二八号,志摩周年祭:《诗人的风趣》),朱先生的意见正和我暗合。但我对于打趣的原因,现在还有一点补充的意见。朱先生假定凡打趣皆由嘲谑事物的丑拙和乖讹而起,据我想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而非全部。我们可说这是限于被动的打趣:即先有客观的对象——事的乖讹,物的丑拙,逼得打趣者“满腹牢骚”或“忍俊不禁”于是只好用打趣的态度来“一笑置之”或“聊求快意”。但另有一种打趣,其原因并非由于外烁的事物的乖讹和丑拙,而由内心自然流露,我们可以姑且称为主动的打趣。譬如说出被打趣者心中欲说未说的真情,例如《红楼梦》第五十七回薛姨妈和宝钗打趣黛玉和紫鹃,又如北平一个歌谣:
腊月八,天气好,
许多姑娘变大嫂。
嘴里哭,心里笑,
屁股又坐大花轿。
都是这一类。我们不能说,这些被打趣的主题是事物的丑拙或乖讹。
还有一种打趣,是根本无所谓,既没有讽刺的道德意味,也没有和命运开玩笑的人生哲学,可说是专为打趣而打趣,是打趣中的最健康的。在被打趣者,因为自己并无丑拙乖讹,所以也没有被嘲的不快。这是一种生命力的剩余,借此作一种精神上的松散,其作用正和游戏运动是身体上的松散一样。这一类的打趣,便是我下文所要说的歌谣。
我在家庭中排行第六,我的兄姊便常常对我唱着这样的一个歌:
阿六,阿六,
淘米烧夜粥。
烧得弗热,
打杀何六来过(乡语称菜肴为“过饭”,“过夜粥”之“过”犹云“下酒”之“下”)夜粥。
但他们并不是特意嘲弄我一人,他们自“阿大”以至“阿五”,各人也各有一个歌:
阿 大 .
阿大,阿大,
生个疖来栲栳大;
贴张膏药露飞(“露飞”是一种芦席)大;
打个药线烟囱粗。
阿 二
阿二,阿二,捻河泥(“捻河泥”是农人在船中用竹制去秽器。把河底的沉淀秽泥夹起来,可以用作田中的肥料),
一捻捻到塘栖(“塘栖”,杭州附近的一个小镇)。
捻着一根鳗鲤,端(读如单)去望(读如梦)娘姨。
娘姨呒(读如m)福气,
本(“本”犹苏州话的“拨”,给也)只猫渡(“渡”,外动词,兽类衔物曰“渡”)去,
阿二侯拉侯拉(“侯拉侯拉”哭声的模拟)哭勒(“勒”,了也。“哭勒去”谓且哭且去)去。
阿 三
阿三,阿三,
甩过西山,
拾着一块毛竹片,
告(音高,读如平声,请也)(“那”,“你的”,“你们”,你们的”皆可用,此处当“你的”讲)那娘舅做只讨饭篮,
东也讨点,西也讨点,
登勒(“登勒”,在也,住在也,动词)桥头桥下做羹饭(“作羹饭”是这样的:如有病人,不请医生,却去盲子那儿占卦。占出来照例是冲犯了某神,于是买了黄纸神码《上面画的和《山海经》《楚辞》中说起的差不多》,大都是放在地上一个晒笾里祭的。祭完了,拿个灯笼送到街上桥头桥下,肉、鱼和饭都倒下,神码也焚化。野狗乃围而争食,且往往因此打架,乃至断绝小桥上的交通),
猫也来吃,狗也来吃,
阿三侯拉侯拉哭回来。
阿四
阿四, 阿四□□□,
□□□□□□,
网船(“网船”是用网捕鱼的渔船)上(音浪)娘娘要好子(“娘娘”是“婆娘”,妇人通称,并无尊敬的意思。“要好子”是不必要的亲善)。
本只冷粽子,
吃里(“里”,“了”之音转)惹(“惹”,去声,拉屎也)里一裤子。
登勒桥头桥下汰(“汰”,音大,洗洗也)裤子。
立起来,羞(音丑)得死。
匐倒去(谓蹲下去也)冷得死。
这一首头两行的空格,是我忘了(并非新闻检查),至于“阿五”一首则已全部忘了。看官若一定要知道,等我这个“阿六”写信回家乡去问“我拉阿五”抄来末哉!
这些歌词多半由我姑母传授,因为我这个阿六已经是最小的,因此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是否还有阿七以下的歌。她最爱打趣我,还有什么:
六官讨个六人娘,
六位蕴草(?)绿长长,
船头上(音浪)锣鼓敲三记,
姑娘房里哭三声……
许多许多,我已记不清楚。她有时也教我们向长辈打趣。有一次族中有一位叔叔结婚,她怂恿我们到新房里去唱道:
一只野鸡勃伦腾,
花花轿子抬大门。
今年讨个新婶婶,
明年养只小活狲。
这些歌谣,不知她从那里来的。上面所记阿大至阿六的歌,《吴歌甲集》虽也收有类似的,但比较简单,如阿三只有二句。“阿大阿二挑荠菜”虽说到”阿十”也只五句。
这些歌谣的特色是全无“恶意的嘲弄”,只在唱唱好玩。(他如嘲人赖学,或形貌丑拙,必使受者难堪。)这是一般家庭里最好的游戏,被打趣者虽然有时也觉吃了点亏,被人讨了便宜,但那是无伤大雅的,反而因此又可以使人感情上更为融洽,因为有时给人占了一点便宜可以使他对自己更亲热。
因而使我想到,中国人是一个很富有风趣(humour)的民族。我们只要看看《红楼梦》这样一部大悲剧,但是书中几乎无时无地没有风趣,大观园里到处可以听见互相打趣的笑声。乡下的牧童野老,也莫不自有各人的谐趣。曰乐天,曰旷达,曰天真,曰傻不期期,却只是一种风趣的不同的表现。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前几年风靡一时,据说在美国销到三百万册的Parl Buck的Good Earth所描写的中国农民生活,竞那样没有风趣(lack of humour) ,我们不能不说她书中所刻画的中国人性格,只有片面的成功了。
原载《歌谣》第二卷第四期, 一九三六年四月